3 孽緣
令狐沖哭夠了,也不起身,倚着牆壁出神。他想着許多以前沒想通的事情,許多剛才新生出的疑惑。他在想林平之既然知道自己就在左近,為什麽還要給勞德諾演那一出戲。随着心情慢慢平靜下來,他腦中的想法已經串聯成型:如果林平之拒絕,勞德諾必不會放過他和岳靈珊,他那時眼盲不久,劍法必定大打折扣,岳靈珊的武功有幾斤幾兩他們都知道,兩人對上勞德諾并無勝算;而他刺出那一劍,自己一定會出手救走岳靈珊,勞德諾一定會急着離開,也就無暇檢視傷口;至于他,似乎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要自己幫忙……為什麽?
道理很簡單,他要殺岳不群。縱然他心裏清楚左冷禪勞德諾不懷好意,但這與岳不群為敵的心思卻是不假。那時候的林平之,已經一心只是為了報仇活着,只要能報仇,他自己怎麽樣,已是無所謂的了。所以他寧可跟打着辟邪劍法主意的左冷禪走,也不會和令狐沖有什麽牽連。
可是想通了這些,又有什麽用呢?這個愛恨糾纏叫人看不透剪不斷的故事裏的人,幾乎也都不在了。
讓他那麽懷念的華山派,真的像記憶中的那麽好嗎?那些平日裏與自己嬉笑怒罵的師弟師妹,哪一個又沒有偷偷在心裏懷疑過他?真正相信自己的,只有師娘,然而她已經不在了。六猴兒說不定也是會信自己的,可連六猴兒也不在了。
所有相信過他的人都死了,只剩了一個林平之。小師妹臨終說叫自己照顧他,別再讓人欺侮他,自己卻親手廢掉了他付出可怕的代價才換來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原來,自己竟誰也沒能對得起。
他也不知道在那裏呆了多少時間,林平之也沒出聲,只是靜靜地等着,聽着他的呼吸聲漸漸平靜下來,才說:“我原以為你是因為思過崖石洞的事才如此對我,卻不想是因為靈珊。她一心一意待我,我卻沒半分對得起她,也算報應不爽了罷。”他這些年來,就是為了仇恨活着,如今仇人都死了,他也好像被掏空了一樣,整個人連一絲活氣都找不到了,配上有些妖豔的樣貌,簡直就像一個精致的娃娃,叫人不寒而栗。
令狐沖聽着這些話,心裏的恨意忽然就去了個幹淨。小師妹那時說林平之是個可憐人,他沒有聽進去,現下,卻有些懂了。他下意識地擡起袖子擦幹臉上的淚跡,卻看見面前,林平之大概是因為臉上已經幹了的淚痕而頗不舒服,微皺着眉頭,正費力地一點點擡起手,想去揩拭,卻幾乎是徒勞。他猛地想起現下不比從前,自己身上每天都會帶着一塊洗得幹幹淨淨的帕子,只是因為沒那個習慣一天也不記得用兩回。他不假思索地取出帕子,兩步來到林平之面前,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掰下來,一點點沾去他眼角的淺淺淚漬,動作輕柔得仿佛眼前的真是一個脆弱的瓷娃娃。
林平之在他靠近的時候立時緊張得身子一僵,等左手被令狐沖抓住的時候,他更是全身的動作都頓住了,似乎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吓,不說也不動,木木地任令狐沖把他左右兩邊的臉頰都擦得幹幹淨淨。
等令狐沖自己覺得差不多了,他才像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事似的,拿着帕子手足無措,末了也只是退開一步,用極輕的聲音道:“林師弟,是我對不起你,我……”要不是林平之眼盲後聽力靈敏了許多,根本聽不見。然而也沒等令狐沖想出我什麽,他就奪門而逃了。
好像晚一步,林平之就能把他吃了似的。
林平之氣極了,反倒是撲哧一聲,忍不住笑了。他忽然覺得,原來他這個大師哥無論武功高到了什麽境界,骨子裏都是當初那個傻子。
你既帶了酒來,扔在這裏,卻是叫我怎麽喝啊?
沖虛來到梅莊那會兒,正是令狐沖在地牢裏瘋着的時候。問起下人們,也只說莊主并未離莊,至于究竟在哪裏,卻也講不清楚。其實這位新莊主他們也并不熟識,只知是聖姑的東床,有些下人倒是依稀記得之前四位莊主在時,這人也曾來訪過一次。那日任盈盈上得恒山去,令狐沖就已同她講了自己要将掌門之位傳與儀清的各種事宜,她也很高興,但随即便問起他之後的去處。令狐沖不知怎的想起了丹青生滿室的美酒,随口就道想去梅莊定居。任盈盈念及那是自己父親被囚多年之所,雖有些不悅,終究也未去在意這些細枝末節,只是問了令狐沖是否需要換一批新仆人。令狐沖向來對這些事情是無所謂的,于是這些梅莊四友手下的老人也就留了下來。任盈盈最後忽然想起,又補充了一句:“那日你下了華山後,我就吩咐人将林平之帶去梅莊囚在了地牢,他在那裏有飯吃有衣穿,你就也不算負了你師妹的遺願。”令狐沖怔愣一下,只道了句“這樣很好”,就沒了下文。
左右是些不相幹的人,梅莊舊仆也好,林平之也罷,與他都沒有半點關聯。
他那時是這樣想的。
等他神色慌張從地牢中出來,下人見了他便通報客人已在廳中等候多時,令狐沖匆忙整理了一下儀容趕去見這位貴客。沖虛道長是得道高人,自然不會因這片刻的等待而懊惱,反而對這梅莊的風光布置誠心誠意稱贊了一番,讓令狐沖寬心不少。聊着聊着,沖虛随口問道:“令狐老弟這是去了哪裏?怎麽府上的人都說你在莊中,卻找不到你?”原也難怪,知道這梅莊地牢所在的,也只有向問天盈盈和令狐沖,再加上一個啞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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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不禁有些尴尬:“去見一個故人。”他也不知道他與林平之算是什麽關系,早不是師兄弟,更不是朋友,可似乎,又稱不上敵人?大概,也只能稱一聲故人了。
沖虛略略思索,也便猜到了大概。那時候任盈盈差人送林平之到杭州來,他機緣巧合在途中見過一面,負責押解的幾人都是與他在見性峰上有過幾面之緣的,知道連聖姑也很尊敬這位武林泰鬥,言語間對沖虛便頗為恭謹,沒有什麽避忌,三言兩語間就說出了林平之的身份。他在恒山之圍得解後與方證也在見性峰上耽了數日,與儀清儀和聊起令狐沖與華山的舊事時,也不免聽她們提到林平之這個人——那詭谲而精妙的劍法給她們留下的印象委實太深了。而恒山諸人對他知道的又多得多,你一句我一句地也就讓沖虛大概拼湊出了所有的故事。他想起那個憔悴的少年,不經心地說了一句:“那孩子,背着的重得很吶。”
“畢竟,他手上有這樣多的人命吧。”女尼們互相看了看,嘆息道。
“老弟可是去探視林公子的?”沖虛呷了口茶,不緊不慢地問。
令狐沖先是一驚,随後卻又因此松了一口氣,大方地承認:“正是。”
“貧道也曾聽日月教的幾位朋友和恒山派諸位師太說起此人,他雖然戾氣重了些走了歪路,卻也是命途多舛的不幸之人啊。”沖虛嘆了口氣,“年紀輕輕的,身上背負的卻這樣重,真真是老天戲人。”
“畢竟,他背着福威镖局幾百條的人命啊。”令狐沖閉上眼,露出些許不忍來。
沖虛為他的反應詫異不小,終究道行高深未形于色,只是淡笑道:“令狐老弟這樣想,境界倒是比老道還要高的了。老道先前還以為因為岳姑娘的事,老弟會對林公子恨得咬牙切齒,卻不想是我小人之心了。”
“道長說的哪裏話來。我不過是剛剛才想通了許多事,這才有所感觸。恨他,還不如恨我自己。”眼見沖虛大概是誤會了這話的意思,令狐沖也沒有多做解釋,接着道:“我和恒山衆位師姐妹覺得他心狠手辣,也多半是因為他劍法狠辣的緣故,卻沒有一個人真正去想一想,他遭受滅門之痛時,餘滄海豈不是比他狠毒了十倍?他只是手法快了些,心裏卻是明鏡一樣,只殺那該死之人,倒是勝過許多自诩俠義的人物了。”
沖虛聽他語氣,也明白了約莫是他師妹的事情上有什麽蹊跷,并不多話,且聽着令狐沖繼續講下去。
“算起來,我手上沾的血比他多得多,其中也不乏無辜者的性命。想必道長也對思過崖石洞的事有所耳聞,我那時候只是一心想保住盈盈和自己的命,除開自衛之外,竟生出了殺光所有人的心思,也不管別人是不是朝我動手,只是一味地亂殺一氣,你說,他們又何罪之有?說不定,死在左冷禪那一幹人手上的,還沒有折在我劍下的人多,我現在回想起來依然後怕得緊,當時情急之中,竟是差點便堕入了魔道。”
“無量壽佛,令狐老弟能如此想,足證明你心頭澄明尚存,得生悔悟之心,難能可貴。其實江湖中人,能做到樁樁件件都問心無愧的,能有幾人?方證老兄大概能算一個。而老道自問算得行為端正,卻也難免劍下有一二冤魂,也是老道運氣好磕磕絆絆活到了今日,而沒成了別人手裏頭的人命債。亂世之中,能保得自己的性命已是不易,老弟也不需要太過傷懷。”
這世間的事啊,有時候就是這樣,以“君子”之名聞名的,恰是最可鄙的小人;被人稱作義薄雲天的大俠的,也有過胡亂大開殺戒的時候;而看起來最像邪道最妖異的那個,倒有可能才是真正守着心中那一條條關于俠義道的家訓,在最苦最痛最難的時候也不曾動搖的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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