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陰謀
——不思量自難忘,唯有人心不可防
走出城門的時候,令狐沖終于忍不住回頭望向來路,身後熙熙攘攘,與他卻已不大能入得了耳。已經多久沒有這般一個人行走江湖的感覺,他快記不清了。他掂了掂肩上的包袱,在把絕大部分的銀錢留給林賀二人後,它已經恢複了一如既往的輕。可曾幾何時,他心裏的包袱竟比肩上的更輕些,與如今是不能比的。算不清是何時開始,他背負的越來越多,恒山派諸人,武林正邪兩方的矛盾,盈盈重如山的恩義,對林平之的愧疚……甚至,還有那麽一絲不可言說的東西。他每每思及,總是下意識地避開不敢細究,生怕自己想得太明白,仿佛其中隐藏着一件極大禍事,一旦搬到了明面上就能讓他萬劫不複似的。
獨身上路輕裝簡行,速度又比帶着林平之時快了許多。這一路上令狐沖不是盤算着如何盜藥,就是一遍遍複習背誦早己爛熟于心的獨孤九劍并內功口訣,半點不敢讓自己的腦子閑下來。他發覺自己越是見不到,腦子裏就越是被那人的樣子塞得滿滿的:喜的嗔的怨的怒的,迷茫的溫柔的堅定的,被恨意與複仇的快感交織成的火焰點燃的,邪氣十足挑眉一笑美得驚心動魄的,還有他以為自己早就淡忘的那個衡山夜,單薄的少年跪在父母屍身前痛哭失聲幾乎心神俱裂的模樣。可在所有這些畫面浮現眼前後,他必定會憶起少年因為劇痛慘白了臉,不管不顧向他撲過來時猙獰的樣子。他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劍尖對準了林平之的左右兩腿,毫不猶豫地刺了下去,任憑他無力地摔倒在地上。他想攔下那劍尖,他想上前扶起林平之,可一切努力都是徒勞,身體根本不聽他的使喚。最後,懷中的少女轉過來,眼中混合着驚怖與死裏逃生的狂喜,直直映入他的眼中。
“沖哥……”少女朱唇輕啓,眼中忽然漫上化不開的悲傷,仿佛欲言又止。
“盈盈,我不是……”他口不擇言地解釋,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解釋什麽,只是下意識地去否認某件事——某件不可言說的事。
“盈盈!”令狐沖急呼一聲,猛地于睡夢中驚醒,幾乎是從床上彈了起來。這三天來都是如此,他幾乎都快習慣了醒過來後滿腦子漿糊的感覺。他擦擦額上幾滴冷汗,眼看四更剛過天未破曉,一個猛子又紮回了他的黑甜鄉。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林平之現下的日子平淡得幾乎有些無聊。令狐沖前腳離開,後腳賀小梅就帶着他換了一個客棧,仍舊用了他衛服的化名,自己則是起了一個“胡芸”的名字。原本令狐沖在時,賀小梅除換藥用飯外,時不時喜歡往外面跑,今天挑兩顆珍珠明天稱半斤桃酥,可現下他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在林平之身邊,既是照顧起居,也要護衛安全。這麽一來,兩個人幾乎都閑得要下出個蛋了,還是賀小梅突發奇想,道反正沒事幹不如就來教教林平之一些醫術也好。
林平之聽到此提議,先是詫異了一下,随即欣然答應。賀小梅當然不會自找麻煩地現在就教些針灸穴位之類的,而是先教了些基本的把脈方式,又講解了許多藥材的性狀用法,甚至相生相克。慢慢過去了三五日,他這才發現林平之記心悟性都很是不錯,不禁又想着上天大抵是看不得有人占盡這世間所有的好,這人有這般樣貌這般靈智,于是便嘗遍了世上的諸般苦楚。
賀小梅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和他聊起令狐沖,畢竟相處越久,他越是能看清這個人藏在堅硬外殼裏的脆弱,而令狐沖,大概是他所有軟肋裏最碰不得的一處——因為他是唯一活着的。這個表面尖酸刻薄的年輕人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蚌,被強硬地掰開來傷到了內裏的柔軟固然要命,可是就算是他自願暴露在陽光之下,也會因為永遠得不到的回應而被日複一日的幹涸消磨所有的光芒乃至生命。他只好緊緊地合上自己的殼,任憑那份感情潛滋暗長,用自己的血肉去打磨它,直到把所有的精與神都揉了進去再無退路。
他不認得什麽岳靈珊,更不清楚這幾個人剪不斷理還亂的種種糾葛,只是親疏有別地憑直覺就站在了林平之這邊。他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未及舞象又嘗過了喪母之痛,獨個兒颠沛流離了十來年,終于成了一個認錢不認人的千面戲子——然而他知道,自己雖沒有什麽懸壺濟世救死扶傷的醫者父母心,還勉強能算是個好人。也因此,他對林平之格外有好感,或許是出于同病相憐,或許是出于對他超乎常人的堅強的敬佩,又或許是出于對他仍能守得清明的惺惺相惜。
也或許,這世上就是有些不能解釋明白的事,若硬要尋個根底,也只得“投緣”二字。
既不敢跟林平之提起,又沒有心寬到将此事抛諸腦後,賀小梅便只好每日裏自個兒提心吊膽着琢磨令狐沖取藥的進展。時間就這麽一點點過去,當林平之終于能聞出賀小梅給他換的藥裏都有些什麽材料,并且将它們的性狀一一說清的時候,他也差不多到了可以取下紗布的日子。日子越近,他竟隐隐生出了一絲膽怯的情緒,一邊抱着莫大的希望,一邊又不由自主地恐懼着失望。對此,賀小梅非常沒有好聲氣地“呸”了一句,少見地用嚣張的語氣道:“有我在,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倒是比溫言勸慰更讓人安心。
賀小梅不說,林平之也不提,但他心裏卻是清楚得很:既要拆了紗布,那麽想來,如今早滿了一月之期。令狐沖還不回來,究竟是在路上耽擱了,還是盜藥的時候出了什麽岔子?甚至……他自己是不是也出了事?他一邊安慰着自己說以令狐沖的武功當世鮮有能傷他的人,而有這本事的又都與他交情匪淺,一邊卻又無可抑制地想象出種種可能的兇險。有時候沒有消息比壞消息更可怕,因為人的想象總是無止盡的,而且在極度憂心的情況下總是能輕而易舉地描繪出他們心底最恐懼的事情。
不跟賀小梅說話的時間裏,他的意識幾乎就被這同一個人占據了,甚至分不出一點來給自己。這是他被塞進那壓抑到令人窒息的靜谧之前,所記得的最後一個人;被關在地牢裏的那段時間,他沒有其他的可想,滿腦子都是對令狐沖濃烈的恨意和那其中暗藏的一點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委屈;而再後來的時間裏,他聽到的嗅到的幾乎只有這麽一個人。他早就習慣了身邊只有這一個人,腦海中只有這個人,心念所系處總有這個人。然而這人如今遠在千裏之外,叫他怎麽能不慌,叫他怎麽能不想。
“……你用不用緊張得和新娘子出嫁似的?”賀小梅十分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一眼林平之的手。他的手看起來好好地擱在膝蓋上,實際上卻是極緩慢地一張一合,似乎是想攥成個拳頭又強迫着自己放松——要不是臂傷不允許大概他的手根本就閑不下來了。
“換你瞎了幾個月試試!”林平之那些被無處不在的陰謀詭計硬生生打磨出來的涵養功夫終于碎了一個角,露出了深深藏在裏面的少年心性的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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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嘴,什麽都別做,別睜眼,等我讓你睜你再睜。”賀小梅搓搓手,暴露了他自己其實也沒好到哪裏去。
賀小梅的手觸到他腦後的紗布時,林平之的手不可避免地輕微一顫,他突然很想念令狐沖,打從心底裏希望自己一睜眼就能看到他。
你明明答應過我,你總是在這裏的啊……如何又說話不算話了……林平之心裏明白自己這是無端的遷怒,卻也不可避免地鼻子一酸。
就在此時,房門處“咣”一聲巨響,驚得賀小梅手一抖,猛地回頭看去。林平之恍惚間只覺得這情景有些似曾相識,下一刻似乎就應該有人把劍架到賀小梅脖子上了。
“姓賀的,你究竟是什麽人?混到我們身邊意欲何為,說!”令狐沖暴喝一聲,手中的劍往賀小梅頸子上又送了一分。
林平之和賀小梅對此情形都是百思不得其解,可到底都是心思機敏的,更何況賀小梅是劍在頸上,狗急跳牆,不對,急中生智,智上加智,仍是保持了冷靜的心态,不緊不慢道:“令狐兄,你這是要做什麽?”
“我趕到京師沒幾天,便聽到好幾撥武林人瘋傳辟邪劍法傳人現身鳳陽的消息。平之在此療傷之事只有我們三人知道,不是你洩漏消息,難道還是我不成?再者說,京師離此地路途也有至少一旬,這消息傳得這麽快這麽廣,根本不像是無意洩漏,倒像是誰故意放出的風聲,有心散播。我不知你此舉用意何在,總之一定沒安什麽好心!”令狐沖說到激動處手上不由得加了點力道,賀小梅頸上頓時沁出一顆血珠。
他微微皺眉,卻也沒顯出慌亂,只道:“慢說我這樣做根本沒有半分好處,我若真是心存歹意,為什麽還要特地幫他喬裝改扮掩人耳目?令狐兄你未免不講道理了些吧?”
“這……”令狐沖手上的劍往後收了三分,但眼中懷疑之色仍在。
賀小梅嘆了口氣:“不如這樣,其他的事情先放一放,你讓我先把小林子眼睛上的紗布揭了,你們兩雙眼睛一塊兒來看清我的真面目,行不行?”
令狐沖眉頭一緊:“誰知道你要弄什麽玄虛。”
雖然自己為人所制,賀小梅還是忍不住朝令狐沖翻了個白眼,以表達自己強烈的鄙視之情:“誰弄幺蛾子不趁用藥的時候,非趁取下的時候?我要動手腳這一個多月早動啦,你就是現在阻止,可也晚了呀。”見令狐沖還是猶豫不決,他只好又補充道:“就算你不信我,你難道覺得憑我的微末功夫,能打得過你逃得出去?你等我拆了紗布再做決斷不遲嘛。”
林平之甫聽到令狐沖聲音時激動的心情總算平靜許多,聽了他們這些對話便笑笑:“紀大哥,你便信他一回吧,我覺得小梅一定不是那樣人,其中多半是有什麽誤會。”
令狐沖沉默片刻,終于收了劍,沉聲道:“你去吧,若是讓我發現你舉動有任何不妥,定在你身上搠個透明窟窿。”他一邊說一邊心裏犯嘀咕:這兩人何時關系這麽好了,一個叫小林子,一個叫小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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