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通意

奪回州府的消息在兩天之內飛遍了玢州各地。不可一世的鎮山王親率叛軍應敵,在城門上被燕岐射中了眼睛。他倒下之後,叛軍如蟻群潰散,燕岐收拾了玢州城外殘剩的府兵,一同攻入城池,鎮壓了叛亂。

李從玉诏令鎮北軍乘勝追擊,自己和寧雪深一塊進入玢州府。

雪又開始沒完沒了地下起來,已近臘月,比先前更加寒冷猛烈。州府各處搭上了赈濟棚,連天燒火煮粥,布施給饑民。

李從玉走遍了軍營、官衙,沒看見燕岐人影,最後在一家做白事的院子裏找到了他。院裏覆着厚厚的雪,哀樂在空中漂浮,滿天白錢飛撒,簡陋的靈堂前只跪着個披麻戴孝的小孩子。

燕岐道:“在城外撿到的他,剛叛亂時老父送妻兒出城避難,後來妻子不知所蹤,我們便帶着他,誰曉得回來老父卻沒了。”

李從玉心間澀澀的,迷惘地望着無情的大雪天。

他想救救這唯一的孩子:“我們帶他走吧。”

燕岐抓緊他,搖頭:“他不願意,他要陪着這間院子。”

離開這座小院子,沿途所見的情形更讓人揪心,幾乎每走一步就有攜家帶口在雪地裏刨食的人。隆冬臘月,地裏連根草都沒有,他們能刨出什麽,李從玉第一回大開眼界,原來人饑餓到了極點當真不擇食,連草根泥土都吃。

州府的糧倉已經最大限度地打開,可還是有這麽多人食不果腹。

他閉上眼睛,恍恍惚惚了一路,心裏有簇火苗在升騰。他以前從來沒有走出過這一步,但接下來,他要走一招險棋,冒十二分風險,向他的舅舅攤牌。

他要拿回皇權,做一個帝王真正該做的事,照佑他的子民。

深夜,李從玉反複不能睡着。自從雪災以來,見到各處天災人禍的慘狀,燕岐本就悶的性子更加沉默。

他用手輕輕摸着李從玉後頸,以示安撫。李從玉枕在他肩頭,望着小軒窗外清冷的明月和風雪,對燕岐帶兵平叛的好奇一股腦湧上來。他最驚詫的是燕岐竟然能調動玢州府兵,讓那些良家子心悅誠服地跟着他打鎮山王。

他沒有官身,在處處看出身的大殷,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燕岐聽完,看向李從玉的眼眸溫柔如水,李從玉盯着他漂亮的眉睫,心思像小船一樣動搖,很想吻他,但一吻之後估計便沒有說話的機會,只好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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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岐道:“不過是人之常情。跑了的刺史調他們出去應敵,許多府兵的父母妻兒困在玢州城裏,不打,永遠回不去家。”

“他們就答應了?”

“應了,”燕岐盯着他黑暗中的眉眼,似有深意,“誰不顧家?我跟他們說,我和他們一樣,媳婦困在玢州。”

李從玉一時沒聽懂這句話,還以為他就是撒了個謊,陡然意識到媳婦是何人,燕岐已經緊緊地環住他,鼻尖唇瓣在脖子間摩挲。

燕岐猶猶豫豫地問出了內心最想要,現實卻最不可能的話:“從玉、從玉願意做我的妻子嗎?”

他眼神晶亮,猶疑又憧憬,低低的嗓音發着顫,很沙啞,叫人情動,直滲得李從玉脊背酥癢。李從玉壓抑着身上的悸動,恍然間忘記一切禮俗,躺在他的被窩懷裏,當真覺得自己是一位妻子,身邊的燕岐便是他俊美英勇的丈夫。

李從玉喉嚨一片哽咽,呆呆睜着眼,說不出話。仔細想想,怎麽不是呢?雖說帝王獵豔名為寵幸,但燕岐在床帳間對他做的那些事,不就是男人對妻子所做的。

頰邊落下纏綿細碎的親吻。李從玉閉上眼睛,呼吸灼燙,有點昏了頭。

沒有拒絕,少年天子正搖擺不定,難以抉擇。他不拒絕,已經算是贏了,燕岐撚着李從玉的臉蛋,輕輕乘勝追擊:“從玉,叫我一聲好不好?”

李從玉啞聲:“叫什麽?”

燕岐欺身而上,長發流水一樣鋪在李從玉臉旁,擋住了月光。他居高臨下地俯看他,像只漂亮的雄獸劃分領地,目光明銳堅定,卻依舊柔情似水。

“叫聲夫君。”燕岐撫摸他的臉。

這要求令李從玉脊背發顫,下意識就要脫口而出,卻硬生生止住了。深思熟慮過後,李從玉得出一個借口:叫一聲而已,燕岐孤身平定玢州,多麽不容易。就當是給他的犒勞。

雖然已經下定決心,可還沒喊出聲,他的臉頰脖子就一片通紅。李從玉向上拱了拱,和燕岐離得更近,彼此對看,燕岐很自然地扶住他的腰,李從玉順勢伸出手臂,如往日夜裏那般雙手交疊,纏住他的脖子。

他不敢叫得太清晰,光是想想那兩個字,就讓他羞怯得臉紅心跳。李從玉不斷在心裏重複,燕岐當他夫君有什麽不好?他并不呆,只是老實忠厚話不多,相反,他很聰明,很勇敢,他長得漂亮,武藝了得,還能像神仙一樣飛,有什麽不好?

李從玉怯怯地靠近,閉上眼睛親吻他的嘴唇。唇齒相依的一剎那,手臂攏得更緊,淩亂的呼吸間溢出兩個不成聲的字音:“夫、夫君。”

他被燕岐一下子按倒。

大雪呼嘯。

李從玉昏昏沉沉地醒來,燕岐已經不在身側。窗戶透着點白光,應當天亮了。他伸手摸了摸身邊的被窩,冷的,想是出門了很久。

他倒回被窩,享受出宮以來難得的安谧,但尚未進入美夢便被一陣兵甲聲擾動。

金屬撞擊的聲嚣把房子周圍都包圍了起來。李從玉警醒地下床,披好衣服躲在門板後,借着木頭門上幾個小眼,望見門外的情形。

刷的一聲,白光乍現,只聽叮叮當當的快響,刀光劍影缭亂不休,有人迅速地過了幾招。

“天子在內,您不能硬闖。”燕岐的聲音,李從玉從未聽過他這麽滲人冰寒地說話,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對面宰了。

“哼,”接下來的聲音讓李從玉頭皮發麻,“從玉是我親眼看大的外甥,你憑什麽攔我,快快讓開!”

又是三兩聲刀兵碰撞,李從玉心驚肉跳地想開門,卻被一股大力擋住。

霍俊彥遲疑道:“你、這,這是雪凜刀法,你怎麽會?”

外面寂靜了很久,大舅舅一改初時趾高氣揚的聲音,大驚道:“你是燕聽瀾的兒子?!”

李從玉拍門大喊:“舅舅!你不許動他!動他一根手指頭,朕就跟你拼了!”

霍俊彥嘆了口氣:“玉兒……我哪裏動他,明明是這臭小子擋着門,不讓我進去看你。”

一聲收刀回鞘的低吟,房門有所松動,李從玉三兩步推開跑出去,擋在兩人中間,橫眉怒目地對着一身戰袍的霍俊彥。

看他完好無損,臉上還泛着紅光,霍俊彥舒緩的神色便沉郁下去,嚴厲地問:“身為一國天子,怎能随便出宮?”

說完,他指着燕岐,戒備地打量:“是這小子帶壞的你?”

面對霍俊彥,李從玉有一套殺手锏:一哭,二鬧,三上吊,非常有效。

小院裏擠滿了披甲的鎮北軍,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他當然不能哭和上吊,便使出強詞奪理的本領,瞪着霍俊彥:“不幹他的事。都是朕的主意,要問為什麽,就是因為你,還有二舅舅!”

霍俊彥板着臉:“從玉!”

李從玉壓根不怕,被冷風吹紅了臉,厲聲道:“你喊我做什麽,你還有理了?玢州死了這麽多人,還有不知多少人在挨凍受餓,我不跑來,你跟二舅舅是不是就打算不管?你好狠的心啊!”

霍俊彥面有愠色,卻挑不出半個錯漏,只能認理虧:“那你也不能不顧安危私自出宮。臭小子,從玉以前從沒這麽幹過,定是你挑唆的他!”

李從玉把燕岐推進屋裏,砰的一聲關緊門,傲然地睥睨着霍俊彥:“不許你罵他。他比你們這幫人強得多,是朕求他到玢州來,他只一個人就解決了亂軍。”

霍俊彥面露驚詫,摸了摸下巴,表示不信:“喔?這燕家小子這般厲害?”

李從玉對他的懷疑不屑一顧:“嘁。”

随即,霍大将軍展顏大笑,朗然的笑聲在覆雪的院落裏回蕩:“不錯,倒不負他父親的威名。你放他出來。”

李從玉:“出來挨你數落麽?我才不。”

霍俊彥放下佩刀,解開戰甲,只穿着一身赤袍,道:“我有些事情問他,關于他父親的事。”

李從玉将信将疑地推開門。燕岐一出來,便緊張地握住他的手,又擋在李從玉跟前。

霍俊彥看在眼裏,神色稍霁,沉聲道:“幸而你這小子護好了玉兒,否則……”

李從玉:“舅舅!”

他輕咳一聲,摸了摸淺薄的胡須,鷹目稍稍和緩,仔細端詳着燕岐。

“你不太像他,倒是像你娘。”

聽到娘這個字,燕岐強捺着激動:“将軍見過我母親?”

他從小就沒見過母親,被父親獨自拉扯大,對這個字很模糊,又很憧憬。

霍俊彥卻是不想多說,黑沉着臉:“不提她。你父親近來如何?”

燕岐眸子暗淡下去,父親早在五年前就仙逝,看來霍大将軍對他們也只是認識而已。

霍俊彥不敢相信,抓住燕岐手腕,半是震驚半是悵惘:“他、他走了?”

燕岐看向李從玉,李從玉亦是一臉狐疑。

震驚完,霍俊彥望向灰撲撲的遠天,陷入落寞。

“也罷,他若在世,今歲也當四十七,我們都老了……”

李從玉:“舅舅,你還認識他爹?”

霍俊彥感慨萬千地望着燕岐,冷風吹得眼眶有些發紅:“燕兄是個大英雄,我這戎馬一生,最快意的事便是與他結交,莫說認識,就是再過幾輩子,都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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