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籠中鳥
有了暫居之所還不夠,李從玉的目标是殺回明都。如今的實力遠遠不夠支撐他的計劃。
翌日清早,天還沒亮,他便将燕岐裴翡喚到跟前。
等了片刻,裴翡來了,燕岐卻沒到。
李從玉多心,他都沒記恨了,燕岐還為昨日的事情記仇?
傳信的跟他回禀,燕岐卯時去了軍營操練,照往日習慣,得練兵到日上三竿才回來。
接二連三的煩心事攪得李從玉心浮氣躁,揮揮手讓人退下,先向着裴翡看去。
“昨日我瞧這地方裏南昭不遠,當初大殷待南昭不差,想一想,或許可以去找他們借兵。”
南昭和北昭原為一國,後來因故一分為二,南北各治。
北昭民風剽悍,喜好征伐,長年南下侵襲大殷邊關,與大殷結下世仇。同樣,與系出同源的南昭亦是不睦。
為了挾制北昭,大殷代代與南昭交好。兩年前南昭王子獨孤真還出使明都,明都朝廷花耗巨資迎接他。
裴翡斟酌一會兒,道:“陛下熟悉獨孤真這個人嗎?”
李從玉搖搖頭。
獨孤真出使的時候觐見過他,聊過幾句客套話,摸不清為人。
記得是個異族樣貌,金發褐瞳,長得極高,跟朝堂上的盤龍柱有的一拼。
“朕聽人說,他是南昭王最有出息的一個兒子,”李從玉倒了杯茶,端在手裏,白皙的指尖緩緩摩挲茶杯,“勇武善戰,溫和仁義,還禮賢下士。”
他眯了眯眼,細細回憶:“朕見過一面,談吐挺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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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守衛隔着房門傳話:“陛下,霍将軍來了。”
李從玉預備他真要過午才回來,這會兒有些驚喜,面上卻沉了沉。
“讓他進來。”
門吱呀推開,漏進一室玫瑰色的朝陽。燕岐全副武裝,每走一步,身上的铠甲沉聲作響。
他輕輕抿唇,鼻間輕喘,額發被風吹亂,顯然是跑馬趕過來的,望向李從玉。
“怎麽了?”
“沒怎麽,”李從玉話裏含酸,把手裏的茶遞出去,“大忙人,就是有事,我也勞動不了你。”
燕岐站着,盯着他手裏冒煙的茶水,卻沒看出是給他的。李從玉臉上一惱,僵硬地收回去。
“罷了,呆子,”他把杯子擱下,砰的一聲,茶潑了一半,“剛才跟裴翡說了,朕想與你們商議,到南昭找個盟友。”
燕岐問:“從玉接下來想去哪?”
李從玉想了想,道:“那肯定是從邊鎮開始,再奪回明都。朕看定州就合适。”
燕岐上前半步:“我去。”
李從玉怔了一下,沒太明白他的意思。燕岐又道:“有我就夠了。”
李從玉恍然大悟,這是不要他去南昭。
“得了吧你,”他哭笑不得,“你一個人,手底下一支殘軍,你就是神仙下凡,也拿不下定州。”
燕岐默然一會兒,擡眼盯着他:“不讓我試試,怎麽知道。”
“你可別把我舅舅留下那點家底敗光了。”李從玉知道與他說不通,搖了搖手臂,“裴翡也覺得獨孤真那人可以一信,有了南昭助力,咱們何須再窩在荒城裏。”
燕岐的目光射向裴翡。裴翡卻是苦笑不敢言。
他可沒給獨孤真打包票,看來李從玉去意已決,他做臣子的,還能跟皇帝唱反調嗎?
如今的李從玉很看不上那支鎮北軍,便讓裴翡募一支親兵,與他一同前往南昭。
燕岐認死理至極,遲遲不走,懇請李從玉收回聖意,不要前去南昭。
君臣兩個在屋裏對峙一整天。
李從玉故意冷着他,佯裝不想搭理他,在案上鋪了張畫紙,拈着筆塗塗畫畫,到最後反而自己先撐不住。
“你到底為何不許朕去?”
燕岐:“從玉有我一個,難道不夠?”
李從玉扔下筆,煩躁地舔舔嘴唇:“這兩件事有相幹嗎?”
燕岐眼眸沉凝如墨:“找獨孤真,他必以勢壓你,你知他想要什麽?”
李從玉冷哼:“他還能把我吃了?”
燕岐面露憂憤,聲音也帶了點急切:“北昭人,尤好男風。但凡有些財勢,身邊總會跟着幾個娈童。”
李從玉淡淡:“你想說南昭也是?”
燕岐:“一棵樹上長出來的,能有多大區別?”
李從玉神情嚴肅,拍案铿锵道:“獨孤真喜歡娈童,豈不正好?投其所好,辦事也方便!”
燕岐喉結動了動,氣憤地別過頭:“你怎麽知道,他只要一般的娈童?”
這句話仿佛當頭一棒,把李從玉打懵了。片刻後,他方惱羞成怒:“放肆!敢跟朕如此說話,太沒規矩了!”
燕岐這話并非胡說八道。
獨孤真出使大殷時,常在琴樓樂坊流連,坐擁美人少年飲酒觀舞。
這人頗負文采,酒醉後曾寫下一篇《夢游天機賦》,洋洋灑灑三千字,濃豔缥缈,似真似幻,寫的是他機緣巧合進入仙宮玉闕,拜見群仙神王,最後與神王春宵一度,欲罷不能之事。
賦中仙宮制式剛巧與大殷皇宮近似,那神王是誰,不言而喻。
不過,這只是文人騷客流出的謠言,真僞存疑。更不敢有人傳到李從玉耳朵裏髒了聖聽。
只有燕岐敢來觸這個黴頭。
聽完這件舊事,李從玉想起那日鎮北軍背着他的污言穢語,新仇舊恨累在一塊,怒睜雙眼,揚手摔了桌上的畫。
“滾出去!”
畫紙被團成一團,皺巴巴地滾到燕岐腳邊。燕岐俯身撿起,不聲不響地出門。
他這已不是頭一回被怒火中燒的皇帝叫滾出去,步伐熟練幹脆,不帶一絲留戀。
走了一截,燕岐打開那畫紙,上面潦草地繪着一幅畫像,畫中人披銀甲,眉眼帶笑,揮一杆月杖,意氣風發。
燕岐只在華陽宮打過一回馬球,那日他不是畫中人的裝束。倒是裴翡穿着一身銀袍。
本就皺巴巴的畫紙幾乎被他團碎。
幾日過後,裴翡募得一支親兵。李從玉去意已決,下令即刻動身,不準燕岐跟随。
出城,一路往北盡是大漠戈壁,四野荒涼平坦。
裴翡行軍老練謹慎,分出數股斥候探路,第三日發現伏兵的跡象,便護着李從玉找了一處矮山落腳。
裴翡:“北昭人,比我們多,全是騎兵。”
遼闊平坦的荒原很适合鐵騎沖鋒,正面對上,他們完全沒有勝算。
“陛下在此暫避幾日,”裴翡談笑,“我去會會他們。”
李從玉求穩,不願他亂跑。裴翡苦笑道:“我如今孤身一人,無兵無将,陛下好歹給我個機會建功立業,往後才好為陛下效力。”
李從玉皺眉:“不成。”
裴翡溫和地笑,貼近他低聲道:“總叫姓燕的壓我一頭,從玉可是偏心?”
李從玉急着撇清:“跟他沒關系。我是不想節外生枝。”
到南昭應對獨孤真已經夠麻煩,何必在這個節骨眼攤上北昭人。
“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裴翡一雙桃花眼裏春水蕩漾,輕輕勾住他的腰肢。李從玉掙了掙,倉促中跟他對看,鬼使神差不動了。
李從玉信了他的話。
裴翡一走,他身邊沒了心腹,日日夜夜焦灼難安,探聽前面的消息。
幾日過後,裴翡那頭暫無捷報傳來。倒是後方傳來個驚天的消息。
李從玉走時在城中留了眼線,前幾日城中捉出了僞裝成士卒的北昭信使。
李從玉慌忙詢問:“這人幹了什麽,霍将軍怎麽處置的?”
線人磕磕絆絆:“是、是來送信的!霍将軍叫人打了他一頓,放出城了。”
李從玉驚詫地睜大眼:“敵國細作,他不殺也就罷了,就這麽放了!”
線人頭垂得更低:“大夥兒都說,這叫兩軍交戰,不斬來使。”
“胡言亂語!”
李從玉面頰漲得緋紅,負手飛快踱了幾步。枉他一直信任燕岐,他卻對跟他有國仇家恨的北昭人如此寬疏!
“送的什麽信?”李從玉壓下怒火,眸光冷銳。
這等私密之事,線人哪裏說得出一二三。不過,燕岐生母現為北昭太後,這事在鎮北軍中人盡皆知。
營中流傳,那封信是北昭太後有意拉攏他,許諾十萬兵權與鎮國大将軍之位。
簡直是讓人垂涎三尺的誘餌。
燕岐把人放走了,李從玉心裏也種下懷疑的種子。那是他親娘,有了這一次,難保不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李從玉審視自己,仔細衡量,他還真沒有能牢牢拴住燕岐的東西。
他們之間的情誼也動蕩不定。
萬一下一次、下下次,燕岐就被他娘說動了呢?
不說将來,他這回處置的方式都叫李從玉匪夷所思。什麽信使,哪門子信使是偷摸喬裝來的!
李從玉忽而意識到,他有些太倚仗燕岐了。
不得不承認,這人樣貌美麗,他沒來由得喜歡。可是喜歡的東西一旦沒有穩穩抓在手裏,便有弄丢的危險。
他要燕岐這個人,也不能讓他長硬翅膀,從手裏飛走了。
更不能讓他飛回北昭,再咬他一口。
燕岐還是不要做什麽大将軍,就跟在他身邊陪伴,做個漂亮的籠中鳥。
李從玉想通了,心神頓時舒暢,勾出淺淺的笑。
剛才還大發雷霆,這會兒就雨過天晴,陰晴不定的模樣卻是吓壞了一旁的線人。
李從玉睇向他,淡淡吩咐:“你回去吧,告訴霍将軍,說朕都知道了,找他要鎮北軍的虎符。”
那人點點頭,迷茫道:“陛下只要虎符,不要霍将軍帶兵過來?”
李從玉神色一冷:“以後不要叫他将軍了。”
線人立時出了一身汗,僵着身子退下。
李從玉不擔心燕岐不來。他自認為,這人現在還喜歡他,那日才會拿獨孤真作賦的事情羞辱他。
山嶺隐蔽,他在營中等待十來日,裴翡那頭終是有了音訊。裴翡領着麾下趁夜突襲了那股北昭伏兵,繳獲軍資甚重,不日便會啓程來迎。
有能幹的手下就是舒心。李從玉寫了幾句撫慰的話,差人送回去,接着等。
可是這一等,就是三個月。裴翡不見人影,剩下的糧秣也不夠了。
他再不來,李從玉就只能帶人回城,從長計議。叫親兵們整備軍馬,定下個合适的日子回去。
夜裏,李從玉被一陣騷亂吵醒,披衣起身。前來報信的士卒闖進帳內,帶起的冷風卷滅了燭火。
冷暗的星光照進帳內,李從玉鬓邊青絲飄飛,衣衽上露出半截瑩白鎖骨。
“快說怎麽了?”
“陛下,不太好!北昭人來了!”
李從玉蹙起眉頭。這地方偏僻,藏身幾月,北昭人怎麽知道他在這的。
那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霍、霍将軍也來了。”
李從玉心神稍定:“噢。”
還好,他先前叫燕岐交虎符來。燕岐耽擱許久沒來,李從玉以為又是跟他怄氣,心中還頗為不滿。這樣一看,他倒真是個及時雨,剛巧撞上,來為他解圍。
有燕岐在,李從玉自是不擔憂,問:“他人呢,已經交戰了麽,怎麽不來見我?”
士卒面露難色:“陛下……北昭的主将,就是霍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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