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遠行

燕岐一走,日子比往常更無趣。

李從玉當真成了個富貴閑人,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起,與樂人們一同玩樂。夜裏小酌幾杯,飲至微醺,昏昏沉沉睡到第二天。

他指點了明布幾人大殷的樂舞,讓他們演給他看。曲子剛起,李從玉還頗為懷念故國之音,演到一半,他望着樂人們陌生怪異的臉,便覺得興致索然,眼不見為淨。

有時興致來了,他會過問一番燕岐的情況。跟在他身邊的守衛似是得了旨意,回答得含糊死板,只說大将軍領了幾萬兵卒,要沿絲路一路過去,歸順的便安撫,不服地就開打。恩威并施,彰顯北昭天威。

李從玉嗤之以鼻:“他帶着幾萬人,真當人家都是死的,說得比唱得好聽。”

燕岐手下人都很服他,不同意李從玉的話。只有些跟在李從玉身邊端茶送水的仆婢會給他面子,在這時候迎合兩句。

李從玉聽了卻又不開心。在他眼裏,只有他能說燕岐不是,別人哪有資格。

夏去秋來,李從玉心裏一直七上八下,直到北昭大軍歸來。

燕岐沒卸甲,徑直入城找他。李從玉平日裏百無聊賴,正卧在榻上翻書,冷不防望見紗簾後有人影闖來,差點驚呼出聲。

仔細一看,松了口氣,挪到榻沿跟前找鞋子。

“我來。”燕岐摁住他的手。

李從玉直起腰,好奇地盯着他頭頂的金冠,只是看着,也能想象出他在沙場上號令三軍的英姿。

這樣的人,回到屋裏,卻還如當初一樣給他穿鞋子。

“我帶你去北昭。”燕岐道。

鞋子找見了,李從玉縮着指頭,半晌套不進裏頭。燕岐擡起眼仁,道:“不要鬧。”

李從玉伸出瑩白的手指頭,勾着他的下巴。燕岐微微擡頭。

“你怎麽不問問我想不想?”李從玉眯了眯眼,哼吟似的一聲,“嗯?”

燕岐笑了笑,就着他在跟前的手腕,牢牢握住,将李從玉淩空抱起。

“我以為玉兒早就知道,”不顧李從玉捶打掙紮,燕岐的話語從容平淡,“要乖乖聽夫君的話。”

前往北昭的車駕已備好,就在城下幾萬大軍之中。

秋風蕭瑟,一片肅殺。

李從玉被迫卧進馬車,環顧四周。車廂裏一片大紅,透着外面明晃晃的天光。

身下鋪着朱紅錦緞,香氣逼人。

馬蹄天搖地動,片刻,他所在的馬車就快速跑起來。

李從玉掀開厚重的錦簾,荒城的輪廓在一片蒼白霧影當中,越來越遠。

離他的故國也越來越遠。

夜裏安營歇息,燕岐登車來看他,拿着一卷明黃的卷軸。

李從玉一眼認出,是聖旨。

燕岐道:“這是太後給你的。”

李從玉幹脆利落:“我不要。”

可笑,他一國之君,要他接旁人的旨?

燕岐道:“太後要封你為安珀侯。”

李從玉抓起糕點扔他,罵道:“你瘋了是不是?變着法子羞辱我。你還不如把我一拳砸暈,我什麽都不知道了,才好由着你擺弄。”

燕岐身手了得,抓住李從玉手腕,目光灼灼。

“從玉,去北昭并非無用。你難道忘了當初在玉清觀與我說過什麽?”

李從玉怔住,僵着手臂。

時日隔得不算久,但他有舊病在身,颠沛流離,真忘了。

燕岐扣住他的指節,輕聲耳語:“你說,想查出誰害了霍将軍。”

李從玉眼睫撲閃。

“啊、你,你還記得這個。”

他臉頰燙了燙。原以為燕岐飛黃騰達,早就把大殷的事忘到九霄雲外。

他還記得舅舅。連他這個做外甥的都很少想起。

李從玉松開手,燕岐卻拉住他,不讓他退開。

“我在玢州答應過霍将軍,要好好保護你,照顧你。”

李從玉眼眶有點熱,視線也模糊起來,悶不吭聲坐下,卻做歪了地,差點打翻小案上的茶水。

燕岐要點燈,他攔住不讓。燕岐看着他垂着眼睫久不說話,意識到什麽,托住李從玉的臉頰。

目光相對的一剎那,李從玉再忍不住,兩顆淚珠沾在眼睫上。

“你說,我是不是特別沒有用?”

粗糙的指腹撫着他的臉,李從玉鼻子裏酸澀。

“沒這回事。”

李從玉擡起袖子,故作冷淡地別過眼睛,拿袍袖擦了擦臉,笑得比哭還難看。

“你不用哄騙我。這段時日,我想得很清楚,我就是沒用,要不是頂着個皇帝身份,誰能服我?也是命好,有人一直供着,要換了尋常人家,我這樣的人……”

燕岐用手心蒙住他的唇,焦急道:“不會的。”

李從玉破涕為笑,眼圈紅腫,抓他的手腕。

“我數落自己,你怎麽比我還着急。”

燕岐定定地望着他:“我覺得從玉很好。”

“那是因為你傻,”李從玉長舒口氣,眼淚幹在面頰上,“你呆,你情人眼裏出西施。”

不過腦子就說了這句。燕岐摸着他的指尖,贊同道:“我确是情人眼裏……”

李從玉慌忙堵住他的嘴:“不許說。”

燕岐又把懿旨拿到他跟前,道:“去了北昭,你有侯位在身,行事也方便。”

李從玉收好懿旨,沒看,倒是破天荒的頭一次俯身過去,環住燕岐的脖子。

“我想要你抱我。”

燕岐依着他,手臂穿過李從玉身側,牢牢摟着。彼此的體溫隔着衣甲交融。

李從玉靠着他的懷抱,一擡頭便可見車簾外清晖朦胧的月亮。寒夜似乎變得安全無比。

三月過後,大軍班師回朝。

北昭氣候嚴寒,凱旋那日,都城朝泉大雪紛飛。

燕岐騎照夜玉獅子領兵在前,城中永樂大街上,八方百姓夾道相迎。

趕路這些時日,李從玉也從将士口中聽到些傳言。

燕岐平定絲路,塞外諸國俯首稱臣,捷報接連傳回朝泉,他在北昭人望大升。

此舉不光宣揚國威,打通絲路,更是對北昭民間的大好事。意味着源源不斷的商貿。

李從玉下榻攝政王府,燕岐進宮面見蕭太後。

他這王府修得極為氣派,府中氣象萬千,山川湖海一應俱全,搭着廣廈飛檐,仙宮玉闕,說是神仙之地也不為過。

饒是李從玉做過帝王,也瞧得眼花缭亂。要換了在大殷,燕岐這般僭越,早就成了眼中釘肉中刺,哪還有凱旋游街的機會。

看來北昭這個少帝,日子過得相當擠兌,比他當初還慘烈。

燕岐着人通禀,申時才歸家。府上衆人對李從玉殷勤之極,擺出山珍海味、龍肝鳳髓接風洗塵。

李從玉換了一身雪白的孔雀裘,房中獸爐裏點着袅袅的香煙。

他喜穿白,人本來就白淨,一穿上便顯得皎潔出塵,珠玉生輝。

李從玉慵倦地靠在錦榻圍屏上,打開收藏的聖旨,怎麽看安珀侯三個字怎麽不得勁。

他已經想好了要怎麽做。

一個外來者,在異國太過冒尖,就算有燕岐護着,那也是作死。

從今往後,他就是個只知游玩享樂的昏庸權貴,樂不思殷。

巧在這時,王府長史公孫嚴在外院罵人,肝火旺盛,聲音穿過幾重宮殿,傳到李從玉耳朵裏。

李從玉走出門,立馬有仆婢跟着伺候。到了聲音來處,公孫嚴看見他,一改怒容,笑道:“新來的門房不懂事,沖撞了主子,我正教訓他呢。”

李從玉道:“剛才聽你說,有人要見王爺?”

公孫嚴臉上僵了僵,頗為無奈:“這……都是些尋常人情往來,不敢勞動公子貴體。”

李從玉笑道:“我都聽見了,你罵人家客人是狐鼠之輩。你倒比燕岐氣性還大。”

公孫嚴沒見過這麽刁鑽的人,一點體面都不給他留,只好苦哈哈地交代。

來的确是些不入流的權貴,多是那種歷經幾代,家世已然大不如前的纨绔子弟,燕岐風頭正盛,來獻殷勤的。

李從玉道:“喔,那你叫他們進來啊,我想見見。”

長史面色一窘,勸不住,喚人進來。李從玉跟這幫子纨绔子弟一見如故,北昭人大多不知他身份,陡然一見這個天人之姿的少年,樂得兩眼昏花,魂飛天外,恨不得把心窩子掏出來。

李從玉跟他們喝了幾盅茶,把北昭的概況摸得七七八八。

蕭太後與少帝不睦,兩派已然勢同水火。

少帝年紀愈大,太後拿捏不住,有了廢立之心,然而少帝心思缜密,行事滴水不漏,她是太後,也不可妄興廢立。

太後并非中宮元後,乃是北昭先帝末年娶得繼妻,她出身大殷,在北昭又無根基,縱然雷霆手段,本國的世家也都不服她。

手底下心腹太少,辦事不利,她這才想到早年的兒子燕岐。

燕岐的本事才幹都是實打實的。他才到北昭領兵時,也有許多人大肆不滿。可他用幾場漂亮的仗賭住了流言蜚語。

加上為人低調,不像其他人那般仗着功高地位嚣張跋扈,原本不服的人漸漸轉變了看法,對這位遠道而來的攝政王恭敬起來。

說完話,幾位客人意猶未盡,眼巴巴瞅着李從玉,知他是外國人,便熱情地邀出去喝酒。

李從玉正愁沒個機會,當即答應他們,帶着些随從就出門了。

玩到晚上掌燈回來,他渾身酒氣蒸騰,熱得頭暈。回寝房解衣盥洗,随口問了句:“攝政王回來了嗎?”

服侍的婢女們道:“主子出去一回,宮裏又傳了信,說陛下留王爺晚膳,恐怕要許久才回呢。”

李從玉聽得紮耳,道:“你們陛下常留他用膳?”

婢女們互相遞眼色,道:“也不常呢公子,一個月也就七八回。”

李從玉心頭像被揍了一拳,恍惚中掉了手帕,有火沒處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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