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歷練
暮時燕岐回來,小隹摁着刀站在庭院裏。
李從玉住的院子栽滿了花木,牡丹、芍藥、月季、海棠,嬌豔欲滴。滿院花木浸在夕陽中,爛漫如霞。
燕岐:“公子呢?”
小隹垂着眉毛,悄悄說:“師父,白天公子練功被薛師父責罰了。”
李從玉是個嬌慣性子,任性妄為,不說尋常人,就是燕岐自己也難管束。
薛勝年輕時做過軍中教頭,以武藝精湛、教習嚴厲著稱,他經手帶過的兵卒,現今不少成了北昭将帥,還出過三個武狀元。燕岐頗費了些心力才把人請到府中教從玉。
“他在哪?”
“在琴房。”小隹老實抱拳。
從玉喜歡彈琴,寝居旁專門建了一間琴房。廊下挂着些精巧的鳥籠,各色雀鳥撲棱着翅膀宛轉鳴蹄。
燕岐望見一束皎潔的衣影。李從玉背對着他,正手執筆杆,伏案寫東西。
他心裏猜測,這時候過去定會挨一頓罵,腳底下踟蹰了兩下。轉到李從玉跟前,果然見他滿臉怒容,咬牙切齒。
李從玉掀起眼皮:“聽小隹說,那師父是你花了大臉面請來的?”
燕岐:“那我讓他別來了。”
請師父的确不容易,但從玉開心更重要。
李從玉放下筆杆,拿起紙張吹口氣:“不。瞧不起誰呢,我偏要練出點名堂給你們看看。”
燕岐定下心神,這才發現他手裏畫的是拳譜。
李從玉狡黠一笑:“他肯定想不到,我只看一遍就把招式默下來了。哼,給我等着,等他明兒再過來,定要他心服口服!”
燕岐愛憐地摸他的臉:“先用膳吧。”
往常李從玉胃口極小,挑三揀四,鹹了不吃,淡了不吃,葷了不吃,膩了不吃,極難伺候。今晚轉了性,在桌上風卷殘雲,摸着撐飽的肚子歪在座上。
月色朦胧,仆婢備好了香湯。飽暖之際,李從玉不想動彈,兩腮容光熠熠,伸出手。
“夫君,你來抱我。”
燕岐愣住:“你喚我什麽?”
李從玉眸光潋滟,舌尖輕輕彈動。
“夫君啊。”
燕岐胸中翻起海浪,迷瞪瞪地就走到他跟前。李從玉懶懶地直起身子,兩條手臂軟若無骨,往他脖子後纏。
緊接着,身子一輕,被夫君穩穩抱起來。
李從玉滿足一笑,長睫彎成兩彎新月,在他脖子間蹭了蹭。
湯池缭繞的水霧中,燕岐服侍他梳洗,李從玉貪玩,纖秀的指頭撥動香湯,澆向認真幹活的燕岐。
“不要鬧,”濕淋淋的大手圈住李從玉的手腕,燕岐傾身靠近,鼻尖在他濕漉的臉頰上貼了一下,嗓音倏然寵溺下來,“乖。”
溫暖的池水中,李從玉肌膚透紅,舒服地背靠在燕岐肩頭,指頭搭在他的耳垂上,無意識地捏揉。
“你整日都在外面忙什麽呢?”
“練兵,”燕岐給他擦頭發,“幾十萬。璇玑營、神武營、郊營……北昭的軍權,太後全部給了我。”
李從玉墨瞳轉了轉:“喔,原來不是陪人家宴飲。”
燕岐皺眉疑惑:“什麽意思?”
李從玉沒答他,像只小獸,一下子轉過身去撲到襟前,把他往湯池裏拉了半截,惡狠狠地親了一臉水。
池中水波蕩漾,他在看到燕岐怔愣的神情後大笑,驀然躲進水中,漆黑的發絲如煙散開,兩條潔白的長腿踢動着水花,仿佛游弋的鲛人。
等他洗完澡,夜色已經濃稠如墨。李從玉今日認真吃飯,努力習武,心情很舒暢,精神比往日好了許多,一張小臉泛着紅光,眼中散發着光彩。
紗帳輕輕降下,李從玉抵住燕岐胸膛,道:“我還要練幾回功。”
燕岐很有些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悵惘,蜻蜓點水似的吻吻他,嗓音有些粗啞。
“不急這一時。從玉……”
李從玉義正辭嚴,披衣溜下床,弓着腰穿鞋襪:“急!小隹說他就夜裏練功,清淨,才好全神貫注。明天師父要考我呢,你等着吧。”
他在書案上翻找一通,尋到白天默的拳譜,跑進院子站在月色裏,有模有樣地比劃起來。
隔着簾栊,燕岐望向他忽而閃過的身影,手肘搭在豎起的膝蓋上,很無聊地坐了一會兒,嗅着懷中殘留的溫香。
“我教你。”他走出門。
李從玉沉浸在吐息中,微涼的夜風激得渾身輕顫,咬牙揮拳。衣袖因風鼓動,像展翅的白蝶。
燕岐拉住他的手:“來。”
他帶着從玉走到避風的廊下,脫了外袍,蓋在李從玉雙肩上。雙手淩厲地起勢!
李從玉咋舌:“你慢點!我看不清!”
燕岐放慢動作,兩掌在身前翻騰,攪打出虎嘯龍吟之聲。
李從玉倒吸一口涼氣,等他打完了,只看見滿眼殘影,理不清怎麽比劃的。
燕岐環住李從玉的背,輕輕捉住兩腕,牽引着他一招一式地練。
李從玉若有感悟:“唔。”
手中拳法戛然而止。
他怔怔地眨了眨眼睛,轉頭看向燕岐:“然後呢?”
燕岐雙眸幽深,握緊他的手道:“非一日之功。夜深了,跟我回去。”
李從玉掃興,急道:“哎呀,你這個人,你到底是想讓我練武,還是不想!哪有你這樣,把我興致勾出來,卻……”
燕岐垂下眼眸,似在斟酌,看了看李從玉半是氣惱的眼神。
雪白的月色下,少年明潤的黑眸執拗地望着他,天真清澈,帶着不服輸的勁頭,像根利劍一樣穿透心窩,讓他不知不覺心軟下來。
“夜深露重,回去添件衣服,”他改了口,“再來教你。”
小竹林中,薛勝站如勁松,目光緊盯着李從玉,隐有驚豔之意。
“倒比昨日長進。”
小隹遞上帕子。李從玉氣喘着擦了擦額頭,道:“師父,我練得這般刻苦,卻只是‘稍有長進’?”
昨夜可謂一宿沒睡,逼着燕岐給他開小竈,到四更天蒙蒙亮,累得筋疲力盡,才倒頭眯了一會兒。
李從玉自以為招式已經很熟練,燕岐也誇他不錯,這才信心滿滿。薛勝卻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薛勝繃着臉,道:“功夫如何,自是要靠比出來的。公子較昨日長進,可在老夫早年練過的兵卒裏,卻連人家指頭都比不上。”
他眯了眯眼,逆着陽光,頗有些挑釁之色。
李從玉皺着臉,抱拳道:“我未必不如行伍中的兵卒!”
薛勝厲聲斥道:“士卒征戰沙場,不畏死傷,公子何其狂妄,才敢瞧不起他們!”
李從玉愣了愣:“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若能像他們一般日夜習武,那自然也……”
“說得輕巧,”薛勝綻開笑顏,卻有幾分輕蔑,戲谑道:“哦,公子也要進營中歷練?可不是每個人都有那份天資。”
李從玉難堪道:“師父怎麽知道我沒有?”
薛勝觑向他,嬌燕似的身形,白玉般的人兒,能在軍營裏混出頭才怪。
李從玉很不服:“你們攝政王不也是小白臉!”
不僅白,他還怎麽都曬不黑。有幾次将士上府裏找他,李從玉撞見,別的兒郎粗糙黝黑,唯獨燕岐白得發亮,簡直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
薛勝搖搖頭:“你還是同我在這王府中,習些強身健體的功夫罷。”
李從玉深覺被人看低,心中不服氣,但審視自己孱弱的身板和胳膊腿,不得不承認薛勝實話實說。
他知道自己斤兩,隔三差五就頭風卧床,哪能真跟禁軍出身的燕岐比。
今日練完,他也顧不上溫習,叫小隹備馬,飛奔向北昭軍營。來回奔走幾次,找到日暮西山,才在神武營尋到攝政王的消息。
鐵甲戍衛城牆似的守在大營前,數不清的軍旗在火燒雲下獵獵飄揚。
小隹悄聲提點道:“公子,王爺治軍嚴謹,怕他們不會放行,還是先回……”
李從玉已揚鞭到了鐵衛跟前。無數刀光劍影紛紛降落,擋住他的去路。
李從玉取出信物。鐵衛仔細查驗真僞,謹慎打量他,卻仍搖了搖頭。
“恕罪,我等不能放行。還請稍待通禀。”
李從玉嫌麻煩,皺了皺眉,揉着馬鬃點點頭。
不一會兒,燕岐親自來迎他。
“從玉怎麽過來了?”他向守營鐵衛交代,沉下嗓音,“往後安珀侯到此,不必再通禀。”
李從玉下馬,跟在他身邊走進神武營。鋪天蓋地的黃沙濁浪似的湧來,遮蔽了天上的雲彩。四面守衛林立,個個都人高馬大,魁梧強壯,手裏的刀槍、身上的鐵甲泛着森冷的鋒芒。
“這裏頭平日跑馬,煙塵太重,”燕岐道,“你過來一趟,身子吃不消。”
李從玉捂着嗓子,硬撐着沒咳嗽,啞聲道:“你這營裏,還缺士卒嗎?”
燕岐古怪地望着他,片刻後如同心有靈犀,眉頭緊鎖,斷然開口:“不行。”
李從玉憤憤道:“你那個師父把我看扁了!我就要來!”
燕岐無奈地摁住他:“從玉怎麽想一出是一出。你不喜歡他,他待你不好,我回去就問他的罪。”
李從玉抱住他的手,匆忙道:“不許去!其實……人家沒說錯。而且,我要你問他什麽罪?我要自己來!等我大功告成之際,要他刮目相看!”
燕岐面露荒謬之色,徑直朝大帳走。李從玉跟在身後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不成事?”
燕岐回頭認真地看着他:“營中的日子很苦,不會因為你是誰就縱容。”
李從玉堅定地望向他,黑眸平靜純粹。喧嚣的跑馬聲,絢爛的夕陽迅疾遠去,只餘他一雙清水似的眼眸。
“我不要你偏心。”李從玉拽住燕岐。
“我忍不住。”燕岐摸他鬓發,“你不要害我壞了規矩。”
“那是你的事!”
……
李從玉依舊望着他。背後發絲被風卷起,在餘晖下塗上金光。
一直以來,李從玉嬌縱任性、性子輕浮,不像個穩操大局的天子。燕岐從未見過李從玉這般眼神,仿佛他已不是孤身一人,攜着雛龍之威。
燕岐垂下眼眸,嘆了口氣。
“你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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