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無奈

定州郊外山勢綿延,夏宮就建在重巒翠嶂之間,飄蕩的雲氣間隐隐露出朱紅的飛檐。

李從玉往上幾代的帝王精于武備,幾次出征西疆建功立業,每每便憩在夏宮之中。戰時犒賞三軍,飨宴群臣,遣宮廷畫師繪夜宴圖,懸在夏宮流芳閣之上。

李從玉早年讀到祖輩之事,心中頗是向往飲馬定疆的豪情,奈何他半輩子都被朝臣桎梏,也只能再心裏想想,連夏宮也從未去過。

燕岐這回陰差陽錯,卻叫他滿足了一回瞻仰先祖的願望。

李從玉帶着随從登上流芳閣,一一看過懸在壁上的夜宴圖,指着中央給他看。

“那就是我曾祖父,大興朝隆武皇帝,哎,我小時候才去弘文館讀書,老聽學士将他如何平亂拓疆,心裏羨慕得很。可惜呢,我們李家從祖父那一輩便不行了,隆武皇帝少子,晚年才得了我祖父,來不及栽培幾日便下世,我祖父沒從他身上學到一點兒……你說,孩子有爹教是不是挺重要的?”

李從玉很少與燕岐說這麽多話,燕岐只顧靜靜看着他。流芳閣上大風湧動,吹着李從玉發絲衣袍,好像要飄飄然飛去。

“從玉說的是。”

李從玉回眸瞧他,看他一瞬不動的神情,便道:“我說什麽了,你仔細聽了嗎,就來搪塞我。”

“你說什麽都對。”

李從玉嘁了一聲,接着在閣中漫步,突然眼睛一亮,指着一副入陣圖給他看。

“你看那個騎白馬穿紅袍的!威風不威風?那也是隆武皇帝,朕的親祖父。”

燕岐笑了一下。李從玉随即低下腦袋,想起這幾日忙着軍務,都沒來得及練武,心裏不是滋味。

太陽越漸西移,在流芳閣用過晚膳,婢女到跟前來傳話,後山湯泉宮已經準備妥當。

李從玉捧着茶盞慢慢飲,問:“準備什麽?怎麽又不跟我商量?”

燕岐道:“近來東奔西走勞累,你身子不好,就叫人備好溫泉,好解一解乏。”

李從玉猛然想起什麽,砰的弄掉茶盞,嗆咳得滿臉通紅。

“我不去。”他難堪地別過頭,“你又想占我便宜不是?”

上回就是在溫泉裏,明面上是燕岐伺候他,結果把他折騰得死去活來。

這會兒還想騙他?

燕岐說:“我不碰你。”

李從玉睨他一眼,表示不信,換了只茶盞喝。

天色越來越暗,他渾身乏起來,筋骨軟綿綿的不願動,回想起泡在熱氣中經絡通泰的滋味,慢慢饞起來。

“湯泉宮在哪?”

燕岐跟前堆着一摞書信。他人不在北昭,手底下的人每日把都中大大小小的事務盡數送來,都要過目。

他對着侍候的随從們淡淡吩咐:“擺駕。”

湯泉宮裏已有侍從候着,溫泉湯池比那日公主行宮裏大得多,宮室內熱氣騰騰,雲霧缭繞。

李從玉除去衣衫靴襪,伸出足尖一浸,肉色浮起一片丹紅,渾身上下戰栗不止,一時間周身通暢,好似打通了經脈。

水聲淅淅瀝瀝,他靠在池岸閉目養神,外間有人小聲說話,随即響起一串腳步,燕岐把宮人都叫出去了。

李從玉樂得使喚他,把打濕的發絲撥到腦後,露出一截白皙濕潤的肩膀,指了指。

“過來替我捏一捏。”

燕岐順從地跪坐到他身後,帶繭的大手不輕不重地摁着李從玉頸側,立時引得他一聲輕呼。

李從玉往後仰倒,睜開被水汽蒸得霧蒙蒙的雙眸,笑着問:“老是使喚你,你心裏就沒怨氣?”

說着,他擡起一只手,慢吞吞摸上燕岐臉頰。燕岐一動不動,任他摸,淺色的薄唇開合。

“只怕你不使喚。”

熱煙讓整個身子越發綿軟,李從玉昏沉地閉上眼睛,時不時跟着手指的揉按發出低哼。沒一會兒,真在溫泉中睡過去。

醒來正在榻上,燕岐撩起床帳,給他穿衣服。

細膩的絲綢滑過身軀,稍不注意便會春光乍露,李從玉盯着燕岐給他束腰帶的手指,目光順着有力的手臂移到纖腰上。

“別系了。”他握住他的手。

燕岐擡眼看着他。

李從玉想了想,道:“你今夜就陪我睡吧。”

燕岐立刻會意,開始解自己的袍子。李從玉卻把他按住,有點羞怯道:“不要急啊,你每次都弄得我好痛。”

燕岐樣貌秀麗,行事卻粗暴得很,下手沒輕沒重。床技更是爛到極點。

李從玉眼眸盈盈地盯着他,舔了舔嘴唇,低聲道:“這湯泉宮裏有些圖冊,宮中慣例要備的,你去取來,我教你。”

翌日,風和日麗。

享夠魚水之歡的李從玉得了新一門樂趣:親手教授不解風月的燕岐侍主之事,看他讷讷臉紅有趣,自己掌控一切,更有趣。

清晨醒來仍是食髓知味,便忍不住再合抱纏綿一番。等到起床,日頭已過中天。

李從玉要走,夏宮雖好,卻非久留之處。才打下定州,離會明都還差得遠。

臨走時他問燕岐:“回定州還是鶴州?”

燕岐道:“跟你。”

李從玉彎起唇角,潇灑利落地上馬,跑了幾步,掉轉回來又問他。

“那鶴州怎麽辦?”

“鶴州還叫薛卓輝守着,我的人守着他。”

李從玉眯了眯眼:“你打的什麽旗號,是為我,還是為北昭?”

燕岐平靜如水,眼眸堅定:“你。”

李從玉展顏大笑,揮動馬鞭高聲一喝:“駕!”

刺史官邸中群龍無首,裴翡對着一幹團團轉的官吏呵斥道:“慌什麽!等陛下回來便知如何。”

李從玉氣喘籲籲地跨進門檻,指頭松了松衣領,把鞭子遞給門房。

“我回來了,怎麽回事?”

裴翡把一封明黃書信給他瞧。李從玉上下掃視,一目十行,冷笑道:“怕什麽,誰是吓大的不成?”

定州、鶴州的事傳到朝中,明都消息也算靈通,竟知道是他回來了,李從珩叫人帶了封勸降書過來,言辭懇切,情深意長。

要是最後一句沒有透露出不投降便發兵打他的威脅,李從玉還真有點被他騙過去。

李從玉疾步往桌案後面走,一旁的小吏畏懼地端茶倒水,李從玉拿起喝了,擦了擦唇瓣。

“他能有今日,并非是靠自己本領,”李從玉觑向裴翡,“若非朕擡舉他,他怕是要在教坊司一輩子。你說,我用得着怕他?”

論心術,李從玉未必不如他那個深沉的哥哥。

他差在心軟。輸,也是輸在心軟。

裴翡記着往日在朝中,李從玉跟還是瑞王的李從珩親善至極,便遲疑着問:“瑞王跟陛下血濃于水,何必如此?會不會是世家迫他如此?”

李從玉輕嗤。

不重要了。

不管李從珩有沒有受脅迫,他在他出事後心安理得登了地位,給他送來這封勸降書,已經是背叛了他。

喝完茶水,稍歇了一會兒,李從玉叫裴翡把軍務拿給他看。

錢銀倒還充足,就是糧耗得快,快要見底了。加上他為了安穩定州民心,把庫中糧食放了不少出去,再過不到半月,軍中便要揭不開鍋。

沒有糧,軍心不穩,軍心動搖,還怎麽打仗。

李從玉差人拿出輿圖看,他今占了官邸,府中官吏莫敢不從,連忙把機密卷宗盡數搬到跟前。

定州城外往東南五十裏,有一處關隘,名為銅山關。往年為儲備軍糧,在銅山關建了幾處糧倉,派有重兵把守,光是守軍營地就有五處,互為表裏,彼此呼應。

李從玉手底下人少,算上燕岐,能領兵的也只有兩個。

加上他,三個。

他捂着臉,埋頭想了半天,把裴翡叫到跟前,指着輿圖上左右二營。

“左右二營兵力較為薄弱,各只有五千人,朕給你八千,你去突襲他們。”

裴翡盯着軍營周圍險峻的山勢,臉都綠了:“這……陛下,你看這地方崇山峻嶺,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勢,別說八千,就是八萬,也難拿下。”

李從玉道:“朕沒叫你拿下,你就去拖着,挑個起風的好日子,朕領幾百號人,往他們四處放一把火。”

裴翡突然正色:“不可,陛下親征,太危險了。”

李從玉不悅:“那怎麽辦!如今兵少将寡,朕也不願如此。”

裴翡悄聲道:“北昭那個……”

李從玉輕咳:“別提他。”

他好歹是一國之君,帶着敵國将帥來打本國,在黎民百姓眼裏算個什麽事。

這都是燕岐自找的,沒事投什麽敵,不怪李從玉不用他。

“從玉。”

正商量着事,門口傳來一聲呼喚。燕岐牽着照夜玉獅子,立在灑滿太陽光的院子裏。

李從玉打量他的裝束:“怎麽?”

燕岐腳下走了兩步,終是在門堂前站定,沒有過去。

“我要走一趟。”

李從玉頓悟,眼神上下射去:“哦,道別來的?”

他把輿圖卷起,啪的一聲丢在一旁,慵懶地坐下。

“裴翡,你盡說些沒用的話,還巧沒聽你的,不然便熱臉貼了人家冷屁股。”

燕岐充耳不聞,不舍地望着他。

“我很快就回來。”

李從玉沒應,盯着手指頭,半晌,鼻腔裏重重地出了一股氣,悶聲“嗯”了一句。

馬蹄聲嗒嗒遠去,燕岐一步三回頭,臉龐脖子迎着太陽光,白得雪亮。

裴翡:“怎麽不把他留着?”

李從玉丢了手裏輿圖,沒好氣:“我屈尊去求他?”

裴翡行了一禮,謹慎地告退。燕岐一走,李從玉肉眼可見地煩亂起來,裴翡連連在心裏頭告誡,這幾日千萬不可觸他黴頭。

李從玉枯坐了片刻,沒了心思,一時間仿佛隔絕于世,心裏一股怒火在燒。

仔細品味一番,卻也不是怒意,只是無奈。

他嘆了口氣,想起一段時日沒習武,便到後院裏取了銀槍,耍了一會兒。

細汗打濕了鬓發,槍法舞得酣暢淋漓,心卻始終靜不下來,滿腦子都是燕岐過來告別時牽馬站在太陽下。

李從玉驀然丢了槍,穿過幾道門,在衆目睽睽下從馬廄裏牽出匹送信的赤紅馬,一甩鞭子飛出官邸。

熱辣的太陽把風也烤得滾燙,李從玉飛奔出城,身上熱意沒減,反倒添了一身薄汗。

官道上揚起滾滾黃沙,沒有一個人影,天地亮得刺眼。他擡袖抹去汗珠,喃喃地祈盼燕岐還沒走。

慢慢的,前方出現一道雪白的影子。照夜玉獅子宛如高峻的雪山,忽然一聲長嘯,甩動着拂塵般的馬尾。

他的主人牽着馬走在道上,愛憐地擡手撫摸馬鬃,聽見身後蹄響驀然回頭,對上李從玉。

李從玉勒馬,揚起的煙塵仿佛金沙散去,抿着發幹的唇瓣,眯眼望着他。

“從玉?你怎麽來了?”燕岐聲音驚訝。

李從玉微微籲喘,閉了閉眼,熱風掀動幾縷汗濕的頭發,如壯士斷腕。

“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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