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皇宮之中,小皇帝沉默着坐在金銮殿上。

各地守軍每年年底都會入京述職,絮絮叨叨地講着他以前根本不耐煩聽的那些事。

可現在,他學會了喜怒不形于色,學會了恩威并施,學會了從大臣們有意無心的語調裏,聽出那些暗藏的滋味兒。

沈桐書教了他太多,讓他被滿腦子的陰謀詭計沖得慌亂不知所措。

這兩年,一個人在宮裏安靜地呆着,反倒想通了很多事。

小皇帝擡手喝茶,用袖子擋住了哈欠。

底下那人,鄭牛龍?

北雁軍裏最難啃的那塊硬骨頭?

小皇帝撚着茶杯,有些恍神。

昔日在北雁關,桐書替他重整北雁軍的時候……給這個莽漢送了一副畫……

他恍惚着還未緩過神來,鄭牛龍已經彙報完畢,等着退下去了。

小皇帝沉默許久,向前傾身:“朕愛卿,朕聽聞沈愛卿曾送給你一幅畫,那畫如今現在何處?”

鄭牛龍呆滞了半晌,恍恍惚惚地說:“微臣……微臣是收到沈愛卿的一幅畫,但……但沈愛卿說,那是……那是陛下賞賜給微臣的……”

偌大金銮殿,誰也沒有再出聲。

一君一臣隔着遙遙大殿相望,一同惦念着那個已經不知身在何處的人。

小皇帝竭力回憶着那一日沈桐書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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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北雁軍營帳裏的蠟燭很暗,他只能記起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長身玉立,風華傾世。

修長如玉的手指執筆揮毫,筆下就是一副潇灑肆意的秋獵圖。

小皇帝又開始覺得心中隐隐作痛,喉頭腥甜。

他終究知道了,什麽叫做思念成疾。

可一切都太遲了。

見過各州守軍統領,小皇帝面無表情地帶着疲憊回寝宮,卻看到太後身邊的老宮女站在蟠龍殿的門口。

小皇帝皺眉。

老宮女走過來,深深行禮:“奴婢參見陛下。”

小皇帝面無表情地說:“母後在靜寧宮裏住的不好嗎?”

老宮女低聲說:“陛下,太後娘娘讓奴婢過來,是擔心陛下的身體。”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說:“朕的身體有太醫院擔心,讓母後在宮裏好好念佛,等朕有空了,自會去靜寧宮探望她。”

老宮女連忙說:“陛下!娘娘命奴婢給陛下帶了藥丹過來!”

小皇帝皺眉:“什麽藥丹?”

老宮女跪下,捧起手中的一方錦盒,語氣哀切:“先帝曾賜予娘娘一枚長壽丹,據說有修複筋脈肌骨,延年益壽之效。陛下舊傷複發,又不肯擱下政務,娘娘心疼難安,就找出了這枚藥丸,命奴婢拿來獻給陛下。”

小皇帝接過藥丸,沉默了許久,說:“替朕多謝母後恩典,朕還有政務處理,你先回去吧。”

劉總管小心翼翼地說:“陛下,太後的藥,必然是好的……”

小皇帝說:“去請孫鶴白進宮,讓他看看這是什麽藥。”

劉總管驚愕不已,難道陛下竟然懷疑太後有什麽其他心思?

小皇帝輕聲說:“若能修複筋脈肌骨,那必然就能治好桐書的手。”

孫鶴白這幾天正被一味配不出來的藥折磨得頭疼,一聽到有神秘丹藥讓他檢查,立刻拎着藥箱開開心心地進宮了。

小皇帝也不多說,直接把藥丸扔給他:“看看這是什麽東西。”

孫鶴白接過來,又聞又摸地仔細觀察了半晌,說:“像是能重整肌理的藥物,好東西,好東西啊。可我現在看不出這藥的配方,要拆解開慢慢研究才行。”

小皇帝說:“朕問你,這藥中可有毒性?”

孫大夫說:“沒有。”

他疑惑地看着這個面色陰冷的皇帝,小聲嘟囔:“這可是天下難得一見的神藥,你居然懷疑它有毒。”

小皇帝沉默許久,淡淡道:“孫鶴白,你再好好查驗一番,若是藥中有毒你卻沒查出來,朕誅你九族。”

孫大夫瞪大眼睛,不知道自己怎麽又招惹了這樣一出麻煩。

劉總管低聲說:“陛下想用這顆藥丹醫治皇後娘娘的手,生怕出什麽意外,才會特意請孫神醫您過來。”

孫大夫愣了愣,擡頭若有所思地看着禦案後埋頭批折子的小皇帝,心裏忽然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

他說:“陛下,你印堂青黑嘴唇幹紫,應當是心脈之中出了大問題。這顆藥若是真的有用,你的命,比沈大人的手更着急用。”

小皇帝筆下一頓,頭也不擡地說:“你若再說這種話,朕就治你詛咒君王之罪。”

孫大夫撇撇嘴,不再多言。

他是個大夫,對于病人的病情,他習慣了說實話。

但是若有人諱疾忌醫,他也不會多言,只是心中憐憫,默默地燒上兩炷香。

藥是好藥,并無半點毒性。

沈桐書若是服下此藥,再配以針刀之療,不出半年,手掌就可恢複如初。

可孫大夫看着小皇帝冰冷陰沉的臉,那張年輕的臉上已經有了灰白的死氣,讓他那顆醫者仁心十分難受。

檢查完那顆丹藥,孫大夫忍不住說:“陛下,讓草民為你開一副藥吧。”

小皇帝冷冷擡頭:“朕現在喝的藥夠多了。”

太醫院那群禦醫生怕他哪天死在朝堂上,于是一天七頓地喂他喝藥。

孫大夫說:“草民這副藥,絕對不會讓陛下難以下咽。”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給他上筆墨紙硯。”

孫大夫奮筆疾書,寫了一張方子,恭恭敬敬地遞上去:“陛下,草民告退。”

小皇帝疲憊地擺擺手:“走吧。”

孫大夫跟着劉總管出宮。

小皇帝從侍女手中接過方子,看了一眼便怔在原地。

“此方需真心一顆,侍從千人,于九州各處尋脂白溫玉一方。八擡大轎迎回宮中,置心口熨燙。日日如此,夜夜相依,心疾方可痊愈。”

小皇帝怔怔地看着藥方,苦笑一聲,喉中嘗到了一縷腥甜。

孫鶴白這刁民,居然敢戲弄他是為相思所苦。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心口又再隐隐作痛,疼得眼中溢出淚花。

可相思,是真苦啊……

孫鶴白走在京城的大街上,搖頭嘆息。

劉總管拎着藥箱走在旁邊,他有話要問這位大夫:“孫神醫,可是那藥有什麽副作用?”

孫大夫說:“若說起來,皇上和沈大人的傷病,都沒重到無可救藥的程度,怎麽這兩個人,就能為一顆藥折騰出生死抉擇的氣氛呢?”

劉總管驚喜道:“孫神醫能醫治陛下的傷和娘娘的手?”

孫大夫說:“等你們找到人,再來找我吧。”

眼看松鶴堂已經在眼前,劉總管把藥箱還給孫鶴白:“孫神醫,辛苦了。”

說完他就急急忙忙回宮了。

松鶴堂裏,改邪歸正的土匪還在勤勤懇懇地幹活還債,把地板擦得油亮發光。

每一味藥材都整整齊齊在藥櫃裏擺好,細心地貼了小紙條。

小藥童偷懶躲在櫃子下面看連環畫,看到高興處咯咯咯地笑起來。

孫大夫臉色一沉,咳嗽一聲。

小藥童“噌”地跳起來,慌忙說:“師父,沈先生來了!”

孫大夫怔了一怔:“桐書?”

沈尚書在松鶴堂的院子裏,漫不經心地撥弄樹上的枇杷葉。

孫大夫一臉做夢的表情:“桐書,你……你回京了?”

沈尚書垂首嘆息。

他被那個皇上命不久矣的傳聞折磨得日夜難安,在江南實在呆不住了,于是一邊嘆氣一邊坐船,不知不覺就到了京城。

可京中的傳言更是亂七八糟,沈尚書兜兜轉轉更加忐忑不安,只好找個大夫,看能不能問到一個準新兒。

沈尚書說:“鶴白侄兒,枇杷在北方經冬就死,你是怎麽養這麽大的?”

孫大夫慢悠悠地說:“只要有心,什麽難辦的事,到底都能找到解決的法子。”

沈尚書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剛從宮裏回來?”

孫大夫說:“皇帝沒事,他雖然傷到肺腑,但畢竟年紀還輕,總能拖個十年八年再死。”

沈尚書臉色慘白:“他當真已經病重到如此程度了?”

孫大夫瞥他一眼:“你要是放不下,就進宮看他一眼。那小崽子念你念的不行,還幫你搞到了治好手的藥。你就算不惦記他,你也惦記惦記自己的手,見他一面又不會死。”

沈尚書緩緩閉目,一聲苦笑:“鶴白,你也覺得我該回去嗎?”

孫大夫說:“你都一把年紀了,談情說愛的事,難道還要我教你?”

沈尚書久久不語。

他不是莽撞惶恐的無知少年了,人生已經過半,若依然看不透情愛二字,那豈不是,可笑極了。

可他偏偏知情太早,動情太晚,花眠柳宿了一輩子,卻栽到了一個橫沖直撞的小狼崽子懷裏。

他們之間相隔的,何止一道宮牆。

沈尚書說:“其實,是我不敢見他。”

孫大夫嗤笑:“他還能殺了你?”

沈尚書苦笑:“鶴白,說來你別笑話我,葉晗璋坐在那個位置上,心中裝的第一樣東西,必然就是他的江山。為了他的龍椅,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再次重蹈覆轍。”

孫大夫說:“那小皇帝可是你一手教出來的,你對付不了他?”

沈尚書搖頭,無意識地握住腰間那顆幹癟的山楂,他說:“鶴白,我一生無妻無子,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孫大夫說:“我以為你瞧不上。”

沈尚書說:“我一生精于算計,算天算地算人心,于是,再也不願算計枕邊人。”

孫大夫很愁,他年輕時怎麽也沒想到,看似事事都無所謂的沈桐書,居然栽的這麽徹底。

沈尚書來京城,吃喝玩樂,寫詩畫畫,甚至去煙花巷裏見了幾個老相好。

溫香軟玉在懷,卻沒了紅鸾翻浪的興致。

還好,楚月樓名倌洛寒京仍是一朵溫柔可人的解語花,見貴客沒興致,就規規矩矩坐着,溫聲聊些閑話。

沈尚書長嘆一聲:“寒京,我昔日,怎麽就沒想着把你娶回府中呢?”

洛寒京只是淺淺地笑:“因為沈大人知道,我這副溫柔可人的模樣,是假的呀。”

沈尚書啞然失笑,搖頭莞爾:“寒京,是我錯了,我自罰三杯。”

洛寒京支着下巴咯咯笑:“沈大人,你送我的那幅畫,被個混世魔王搶走了。”

沈尚書說:“抱歉,可惜我現在畫不出那樣的畫了。”

洛寒京說:“不妨事,我給他的,是我臨摹的贗品,真品還在我箱子裏藏着呢。”

沈尚書笑也不是,惱也不是,被這古靈精怪的小美人逗得連連搖頭,想起小皇帝氣勢洶洶沖過來卻拿走了一副贗品,小狼崽子委屈巴巴的樣子恍惚間浮現眼前。沈尚書舉着酒杯低笑:“寒京,你向那個冤大頭要了多少銀子?”

洛寒京得意地說:“五千兩,夠大方了吧?”

沈尚書喝酒搖頭。

如今,能這樣和他說說話的人,有一個是一個,都是不可多求的珍寶。

洛寒京趴在桌子上小聲說:“沈大人,你心裏不快活,我看出來了。”

沈尚書笑着,昏昏沉沉地醉倒了。

蟠龍殿裏,年輕的皇帝還在連夜批閱奏折。

宮女換了三次蠟燭,小心地退到殿外,去禦膳房催給陛下的參湯。

小皇帝批了一會兒折子,面無表情地問:“朕讓卓淩去松鶴堂拿兩包安神茶,他去了幾個時辰了?”

劉總管連忙說:“老奴這就派人去找卓侍衛,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苦笑一聲。

太醫院裏什麽安神茶沒有,他非要讓卓淩半夜跑去松鶴堂,不過是心中揣着那點絕望的念想。

也許……也許桐書去過松鶴堂,也許孫鶴白能告訴卓淩一點消息,讓他知道桐書過得是否安好。

劉總管手下的小太監還沒出宮門,卓淩就一臉複雜地匆匆跑了回來。

劉總管連忙上前抓住卓淩的手臂:“卓侍衛您跑哪兒去了,陛下等不到你,剛剛龍顏大怒,差點又氣出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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