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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
那季昂重新垂下臉去,勾勒他的圖畫。福臨着急了:“怎麽樣才能讓她出現在我面前?”
“不懂。”季昂寂靜吐出兩個字。
如此……寂靜的眼神……我頓時仿佛覺得有些熟悉。然而眼前這個人,我的确從未見過。
“哥哥!”
石小寒從門外探入頭來:“你們倆躲在這裏做什麽?不來吃飯?”
季昂将筆一擱,離開桌前,他眼看要從我身上穿過去,卻堪堪繞了遠路,從我身邊擦過,不經意碰到他的手,冰涼如玉。
我大驚,詫異地盯着他,他不僅看得到我?還能與我碰觸?!
福臨瞧見季昂繞遠子,敏感道:“你知道她?你看得到她!”
石小寒是個急性子,見他二人磨磨蹭蹭的,愈發好奇:“你們在說什麽?”
福臨扯着我來到季昂面前,壓低聲音問:“我到底怎樣才能再看見她!”
季昂靜了一靜,徐徐道:“欲得到,先松手。”
福臨小身板一震,望着他的背影,略一遲疑,果然将手緩緩松開。
因摸不清這季昂的來歷,我不敢靠近,便遠遠躲在一旁,偏福臨一個勁兒往他身旁湊。而那季昂壓低了聲音與福臨說話,我竟聽不到!
天色漸晚,福臨告辭,誰想那石小寒突然跟上來,笑嘻嘻道:“我送送你。”吳良輔陪着笑:“石姑娘,時候不早了,我們家主子得趕緊走。”
石小寒被逼的急了,手指揪着衣角,索性直接地大聲問:“那……你為何要特意買那些菜給我吃?”
“……我說過請你吃,君子一言九鼎,自然要做到!”福臨倒不想石小寒問出這麽一件事來。
石小寒對他的回答似是不滿意,她又問:“那上次是你救了哥哥和我。你為何要救我們?”
“……那,并不是我——”福臨凝眉,提到這事,他心中便郁悶。
“怎麽不是!上次那兇巴巴的大将軍一看到你臉色都變了,你當我是傻子麽!”石小寒俏目一瞪,把福臨的話打斷,再不是今晚那乖巧安靜的模樣。
福臨一愣,不知這石小寒怒從何處來。然,向來都是他打斷別人說話,何嘗有人敢這樣“大不敬”對他?偏眼前又是個俏生生的女孩子,他火也不是,不火心中又不痛快。
福臨眉色微凝:“說不是我便不是,我騙你作甚?我要走了!”
說着,便跳上馬車,也不讓人攙扶。馬車骨碌碌駛出很遠,石小寒才嘟着嘴,委屈地罵出四個字:“這個壞人!”
我杵在路上半響,方慢吞吞上了馬車,在福臨對面坐下。
福臨原本扒在車窗上往外看,像是找着什麽,不妨一回頭——他一回頭,不經意往我所在方向看了一眼,眼神忽而一頓——我一怔,吓得不敢動彈,他不會也看到我了吧?
下一刻,福臨已打了個哈欠,伸伸懶腰,往那明黃的軟榻上一躺,舒舒服服閉上眼。我舒口氣,便歪在車壁上,瞧着東邊天幕上漸漸升起的明月,今日太晚了,月亮都升起來了。
簾子一打,吳良輔貓着腰進來,見福臨似是睡過去,一挪屁股便要坐下,眼看要坐在我身上,福臨陡然睜眼,輕喝道:“出去。”
吳良輔指了指他青腫的眼角,苦澀道:“皇上,馬上進宮門,讓人瞧見奴才這臉,不好交代啊!”福臨即刻坐起身,拍了拍他坐着的明黃軟榻:“那你坐朕身邊來。”
吳良輔身子一抖:“奴才不敢。”不等福臨發怒,他已擡手蒙着臉,澀聲道:“奴才還是外頭坐着吧。”
馬車內氣氛靜得詭異,福臨手托着腮,神采奕奕的眼眸不時往我這邊瞟,我僵坐着不動,許久方聽外頭吳良輔輕道:“皇上,到了。”
養心殿內已點起燈,通明一片。福臨在幾個太監的掩護下,輕手輕腳溜進去,一進東暖閣,神情還未放松,已又繃緊。
他眉頭緊了緊,做出鎮定的樣子,走到窗下的炕前:“兒臣給皇額娘請安。”
莊太後端坐在那裏喝茶,沒瞧見福臨一般,淡淡道:“蘇茉兒,把那吳良輔拿下,看看該如何查辦。”
福臨一驚:“皇額娘!”
“多次唆使皇上出宮,是什麽罪責?”莊太後擡眸望着立在身側的蘇茉兒。蘇茉兒眼見氣氛不妙,委婉賠笑:“太後,皇上年紀尚幼——”
“罪不至死麽?本宮倒覺得該嚴懲。”莊太後冷淡地說。吳良輔“噗通”跪倒,抖着聲音道:“太後娘娘,奴才知錯,奴才知錯……”
福臨眉毛一揚,輕斥:“你住口!你何錯之有!”
吳良輔苦着臉,忙不疊磕頭:“是奴才唆使皇上出宮的,與皇上無關,太後娘娘懲罰奴才吧!”
福臨踢了吳良輔一腳:“朕叫你閉嘴!”
吳良輔不理福臨,仍用力磕頭,嘴裏哆哆嗦嗦認錯。
福臨忍無可忍,一把便要把吳良輔從地上扯起來,卻是莊太後冷喝一句:“身為大清國天子,私自出宮,你還不知錯麽!”
福臨猛然轉臉看向他母親,直着嗓子問:“朕、何、錯、之、有?”
“朕?!”莊太後怒極反笑:“你竟在母後面前自稱‘朕’?!”
福臨冷笑:“你不是說朕是天子,要謹言慎行,注重天子之威麽!”
莊太後抓起手邊的茶猛然便要砸在福臨臉上,吳良輔撲上前護住福臨,慘白着臉道:“都是奴才的錯!都是奴才唆使皇上做了錯事!太後息怒!奴才請太後賞奴才二十大板,讓奴才收斂收斂,以後再不敢做錯事!”
蘇茉兒也悄悄拉莊太後的胳膊,輕聲道:“太後,您小心茶沫子濺在袖子上。”莊太後胸脯起伏,好不容易收住手,将茶盞往桌上重重一擱。蘇茉兒忙道:“賞你二十板子,還不下去領賞!”
吳良輔連忙笑着答應了,爬着往外走。福臨一呆,傻傻站了很久,方快步追出去,眼見吳良輔被人按在長條凳上,一板子已抽了下去!
吳良輔痛得要叫,擡眼瞧見福臨吓得臉色慘白,只得咬牙忍着,鼻子眉毛都皺成一團。福臨額角青筋直跳,大聲道:“住手!你們給朕住手!不許打!”但那倆太監恍若未聞,照常用力抽。板子落在吳良輔背上,悶聲一響,皮開肉綻!
吳良輔痛得抽搐,卻見福臨也是渾身發抖,忙吸着冷氣哭道:“皇上,您快別在這兒!您到屋裏去!奴才,奴才沒事兒!”
“住手!不許打!”福臨猛然要沖上前推開那倆打板子的太監,可還未跑出去,已被人狠狠拉住,動彈不得。
吳良輔開始還忍着,到後來,便“爹啊”“娘啊”胡亂叫。
福臨面色灰白,眼底一片絕望。他用力掙開那抓住他手臂的兩個侍衛,腳步沉重地走回東暖閣。莊太後端然坐着,不動聲色瞧着他。
福臨來到莊太後身前,腿上一彎,直直給莊太後跪下了。不遠處禦案上,福臨白日寫的“愛民如子”四個大字被風卷起,呼啦一聲飄下桌子,幽幽落地。
莊太後面色微變。房間裏靜得,針落地可聞。
福臨雙目憋得通紅,噙着淚不肯落下,啞聲道:“兒臣知錯,請皇額娘手下留情。”莊太後冷淡的面容上,終于有了些柔軟,她起身來到福臨面前,溫和道:“皇兒身為一國天子,如何竟能受一個奴才教唆,私自出宮?”
福臨垂着臉,不看他母親,直直跪着:“請皇額娘手下留情。”
莊太後臉色再度一冷:“不過是個奴才,你又何須委屈自己下跪?”
“兒臣雖貴為天子,但也應推崇孝道,跪自己的額娘理所應當。”福臨身子微微發抖,他俯身向莊太後磕頭,哽咽道:“兒臣知錯,請皇額娘手下留情。”
莊太後一噎,她猛然站直身子,徑自出了東暖閣。片刻,吳良輔的慘叫聲消失,夜色裏,四處一片寂靜。福臨渾身力氣被抽幹一般,人一歪,倒在地上,噙在眼裏的淚無聲流出。
他這一哭,我覺得自己一顆心都碎了。我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很想将他抱在懷裏,很想出聲安慰他,很想很想,不知不覺,也落下淚來。
福臨擡眼瞧了我一眼,似也想往我懷裏靠,可他一靠,整個人從我身上穿過去,直直倒在地上。他索性把臉埋在他手臂裏哭出聲:“額娘,我的額娘去哪裏了……誰把額娘還給我……”
我軟坐在他身旁,無聲落着淚,直到天邊一聲悶雷,恍然将我驚醒。
☆、藍線
天幕黑雲密布,悶雷滾滾,一道雪亮的電光将我驚醒。我連忙收淚,可雨已噼裏啪啦打下來,氣勢洶洶席卷天地。
悶雷炸響在養心殿上空,我驚懼地蜷在角落。
福臨也猛然停住哭,他沖到禦案前,把他平日珍愛的字跡、書籍、筆硯,統統推在地上,發了狠地拼命撕扯!一旁的小太監有膽子大的上來阻攔,可看到福臨狂亂的神情,又吓得縮回去。
吳良輔跌跌撞撞爬進來,瞧見福臨的模樣,哭成淚人兒。
我也一股淚往上湧,只能用力忍住,狠命咬住自己的手背。
雪白的電光照出福臨雪白的滿是淚的臉色。我沖上去握住他的手,努力抱住他——抱不住也想抱。
“福臨,福臨,你別這樣……”我哽咽出聲。福臨神情一寂,他緩緩轉臉向我看來,他嘶啞着聲音呆呆地問:“你關心我麽?”
我扯出個笑容來,勉強點頭。
“你關心我麽?”他再問。
我落下淚來,勉強點頭。
“這個世間,除了你和吳良輔,再沒人關心我了。”他慢慢道,也扯出笑,他跪在地上,将他方才撕破的一張紙撿起來。
那張紙上端端正正寫了四個字,紙色微泛黃,寫自很久之前,福臨剛即位時,多爾衮贈與他的:“有道明君”。
福臨瞧了那四個字很久,方喃喃道:“他們都只關心皇位。”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知該怎樣勸慰,只是心裏難過,只是心裏很疼,疼得要碎了一般。福臨微笑了笑,最後落下兩行淚來。
後半夜,風息雨止,皓月當空,天地間一片清朗。福臨深深睡去。
我歪在他身側,心道:“我會陪你。”
第二日福臨早朝罷,去慈寧宮請安,仿佛昨夜一切都沒發生。莊太後亦然,為福臨準備了他最喜歡的早膳,留他吃過,才讓他回來。
禦案前的一應筆墨紙硯都換了新的。福臨臨了一個時辰的帖子,便伸懶腰。吳良輔笑着道:“皇上歇歇。”
福臨瞟了他一眼,一本正經問:“不是讓你回去趴着麽?”
“奴才皮厚,一點事沒有。”吳良輔拍了拍他幹瘦的胸脯,咧嘴一笑,眼角尚見青腫。不過他很快岔開話題:“熱茶,皇上用些。”
我歪在窗下的花梨炕上,曬太陽。我雖是個元神,雖對周圍毫無感知,但能看到這明媚敞亮的陽光,能聽到福臨的筆落在紙上專注的微響,昨夜陰霾仿佛散去,心境便也好些。當下我也舒展地伸了懶腰,驅走心內那些疲倦。
可我伸了一半,福臨忽而把手裏的茶往桌上一擱,快步往炕邊走來。他的眼神亮堂堂的,望着我,像是盛滿窗外的陽光,還伴有濃烈的驚喜和笑意。
我的手臂僵在半空。福臨靴子未脫,已一步上炕,盤膝在我面前坐下。
我大眼怔怔忪忪望着他。
他大眼熠熠奪目瞧着我。
我擡手指了指我自己,訝然說不出話。他……能看到我?這麽一想,才猛然想起,他昨晚似乎就看到我,還與我說話來着?!
福臨眸光絢爛,嘴角笑容化開,我雖未問,他已點點頭。
他一點頭,不啻于……我驀地起身,身随心動,已飄至窗外。福臨從炕上一躍而起,小豹子一般,就要跳窗跟出來。吳良輔忙拉住福臨,苦澀道:“皇上啊,您不可如此,千萬要保重龍體!”
“狗屁龍體!”福臨冷笑,掙開吳良輔的手,一攀窗棂跳出來,穩穩落在廊下。卻是吳良輔被福臨這四個字生生定住,石化當場,許久,才戰戰兢兢道:“皇上啊皇上,您乃一國之君,不可說這髒話……”
我震驚地望着福臨。
福臨卻是腳步輕快,已來到我面前,穩穩抓住我。他明媚一笑,便如此時漫天漫地的陽光灑落。他得意道:“這下你跑不掉了。”
我驀地回神,方瞧見福臨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根纖長的藍色細線,一頭系在他左手小指尖,而另一頭正被他系在我右手小指尖。
一股涼意驀然從那細線傳至我小指,又瞬間席卷我整個人。我身子一顫,再忍不住問出聲:“這線你從何處得來?”
“季昂給的。他說這樣便能将你栓在我身邊,跑也跑不掉。”福臨察覺我臉色有變,笑容一斂,老老實實道。
我踉跄退開一步,心底冰冰涼。
福臨語調有些驚慌:“你想離開?”
我搖頭,将福臨的手掙開,徐步走上花園中八角亭。那根藍線在空中慢慢拉長,晃了一晃,便消失不見。
“你這樣做,是多此一舉。便是你不知我的存在,只要我能留下,便不會離開你。”我無力道。
福臨聽了我的話,微怔。
很快,他有些黯淡的眼神陡然亮起,又笑容滿面:“既然這樣,那你為何怕這一根小小的細線?”
我望着他,不知話該從何處講起。
世人都道月老掌管世間姻緣,手中有紅線可牽,卻不知他手中還有一股藍線,掌世間“有緣無分”之情~愛。
原本,中聖與我在天宮時,也只是惺惺相惜的知己朋友,并無情~愛糾葛;我為他下凡,只是不忍他這般生途艱難,想默默陪伴,也并無情~愛糾葛。但,福臨這樣迷迷糊糊将他與我用藍線牽起——
原本只要我默然守護他,時辰到了,便悄然離開,一切後果都與他無關。但他這樣生生把他自己牽扯進來,以後結果,若我走了,他怎麽辦……
我是為他擔憂。
那個季昂,竟有月老的藍線,他到底是什麽來歷?
“你在擔憂什麽?”福臨好奇地問。
“你昨日便能看到我?”
“季昂給了我一記星印,只能看到你一日。不過,他說只要我将這藍線系上,你便跑不掉了。因為不論你跑多遠,我都能将你拉回來。”福臨擡手讓我看他的掌心,那裏果然有一枚淡銀的星印。
後來我也記起,中聖與我曾結“七星手印”,所以福臨與我能以手相連。但 “星印”從來是天上神族特有的法術,我這個出身瀾海,後來半吊子在天上任職的女神官,根本無法通曉。
莫非這季昂竟與天上神族有關?
我思索着,不經意在桌旁坐下。
福臨忽而一低身子,湊到我面前,滿是期待地,又忐忑不安地說句:“季昂還說,只要你願意,便可以讓我看到你。所以,待這顆星印消失後,你也讓我看到你,好不好?”
我避開他清湛的目光,輕輕道:“你倒是信那季昂的話。”
福臨直起身子,眼中閃過一絲篤定:“他不是尋常人,既能幫我得到我想要的,我為何不信他?”
“那你不怕他……心懷不軌?”
福臨微微一笑:“我本就一無所有,有什麽好怕的?”
……我說不出話,他只有八歲,還是一國之天子,居然說他一無所有。一股揪心的疼痛撕心裂肺在胸腔裏彌漫。我望着他,只覺酸澀,無邊酸澀。
“那你信我麽?”我身份詭異,他難道不怕麽?
福臨低眸一笑,認真道:“我相信,這世間若還有一個人肯與我并肩,那便是你了。”他眼底有無限落寞:“我很小時,你便在我身邊了,我或許看不到你,但能感受。有你在,我總是很心安。”
“你是誰?”
“我叫龍吟。”
終于這一刻,我能清楚明白地告訴他我的名字。
雖然他忘了我,但終于,我記得他。
福臨沒再問我的身份,也沒追究我的來歷。他滿足地仰躺在禦花園的草地上,枕着手臂,望着那藍而高遠的天空,緩緩睡去。空氣裏有夏日花朵最馥郁的香氣。我倚樹坐着,望着他,也漸漸沉入夢境。
☆、流年
擺上晚膳。福臨坐在炕桌一側,讓我與他對面坐下,還命人在我面前擺上碗筷。待那些人擺完菜,福臨請我動筷子,我指指自己,然後搖搖頭。
“你不吃?”福臨瞧着我問。
我點點頭。卻是垂首立在炕下的吳良輔聽福臨問,怔了怔,忙低聲道:“奴才不吃。”
“真的不吃?”福臨皺眉,又問。
吳良輔悄悄兒擡眼瞧了瞧福臨,見他皺眉了,忙賠笑:“奴才待會兒吃,皇上您請用吧。”
我忍不住抿嘴笑。福臨這才猛然看到吳良輔還在殿內,他臉色一沉,不悅道:“你怎麽還在這兒,不是讓你們都下去麽?”
吳良輔一傻:“皇,皇上……”
“還不下去!”
“喳。”吳良輔擦了把汗,忙不疊躬身退下。
平日裏福臨用膳時,也要說一句“你們統統退下”,但福臨曾親口說過,那些“統統退下”是指吳良輔以外的人,吳良輔可留下——福臨用膳,慣常是要吳良輔伺候的。
當下福臨吃了幾口,忽而別別扭扭地說:“你便這麽瞧着我吃?自己不吃?”我見他有些不好意思,便起身下炕:“我去花園裏逛逛,你吃過了,我再回來。”
“不要!”福臨擡手将我攔住。我摸出玉排簫:“我先吹支曲子,待你吃完了,你也吹你的笛子!”
福臨眼神一亮,随即跳下炕:“我現在便要吹笛!”
我凝眉:“你先把你該吃的吃完!”
福臨嘴角一抿,悶悶不樂站了片刻,眼神忽而又一亮,笑眸望着我:“那我只把笛子拿過來先放在手邊,待我一吃完,即刻能吹奏!”
我點頭。福臨風風火火地跑到禦案前,将書架上的白玉笛拿在手,又一陣風地旋回炕桌前。我瞧着他,無奈微笑,到底只有八歲,尚是個容易滿足的孩子,又然而,他有火樣的性子。
福臨以最快的速度用膳。我随意坐在炕邊上,側影對着他,也不去看他,漫漫想着心事。原本,我在天宮時,并沒有這樣多心事。那浩瀚無涯的時光,寂寞蒼茫的永生,沉寂如水,沒有喜悅,卻也沒有悲傷。
“你在想什麽?”福臨不知何時吃完,湊到我身邊來問。我驀地回神,瞧見他熠熠奪目的眸光,是點燃一切夜色與沉寂的烈火,熊熊燃燒,焚盡一切。
我替他心驚,并且擔憂。然而福臨毫不自知,他舉了舉手中的白玉笛:“我要像你一樣,到屋頂上去。”
我皺眉,我自然可以帶他到屋頂上去,只是這樣,必然有人發現異常,到時傳到莊太後耳朵裏,事情便難以解決。
“我知道你在擔憂什麽。”福臨一笑,着急道:“我要說的是,你別去那遠處的屋頂上了,晚間我出不了這養心殿!咱們就在養心殿的屋頂上,我自有法子上去!”
他的目光殷殷期盼,讓我如何忍心拒絕?
福臨命人擡了一架梯子。
粗竹梯子吱扭吱扭響,福臨爬梯子往上。
吳良輔看的心膽俱顫,在梯子下大叫:“皇上,這危險,您要做什麽,奴才們來做……皇上,您快下來!”
“朕要親手摘星星!”福臨瞥了眼幫他扶梯子的吳良輔,得意洋洋笑句,又擡眸瞧我,眨了眨眼。我站在屋頂上,也捏了一把汗,輕輕道:“你小心點兒。”
屋頂鋪滿琉璃瓦,白日陽光一曬,金燦燦一片輝煌。此刻因是夜晚,月光清亮,倒顯得顏色慘淡,有些偏冷。只是這暮春時節,夜風有了暖意,吹在身上該是舒服的——我雖無知覺,但看福臨那興奮的臉色,便覺感同身受。
他腰間插着白玉笛,站在那亮閃閃的琉璃瓦上,俯瞰這夜色下連綿不絕的宮城,許久才讷讷道:“我從來不知,紫禁城在晚上,是這副樣子。”
“什麽樣子?”
“像是……睡着了……像是黑黝黝的淵洞……但月色照到之處,又像是雪地裏……”
他的語調,飽含驚訝,又莫名的惆悵,甚至有些畏懼。
“那你看天上。”
“哇……”福臨不可遏制一聲驚嘆:“這些星子離我真近,像是觸手可得!”
我也随他一起仰望這漫天星子,銀輝燦爛,美而幻。看似雜亂無章,其實這星辰背後,暗藏你的命運。此時福臨的星軌已然改變,我無法得知,便只能寸步不離守着他,與他做伴。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福臨沿着屋脊線往前走,徐徐吟道。我見他仰頭看天,并不看腳下的路,不由上前,将他拉住。
他轉臉朝我一笑,眼中有說不盡的神采:“我最愛唐朝大詩人王維這首《夜宿山寺》!”
我……怔了怔,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聽不懂沒關系,我教你!”福臨一本正經道。
我……沉默着,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有什麽話要說?”福臨奇怪地瞧着我。
我“咳”了聲,繼續邁步往前走,努力輕描淡寫地說:“這首《夜宿山寺》的确是唐朝大詩人的詩……然而,這位詩人不是王維,而是李太白。”
福臨拉着我的手一僵,他飛揚的神色一滞,臉色霎時漲紅。他杵在那屋頂上,杵在那夜風裏,忽而不動了。
我臉上讪讪,我故知福臨是愛面子的。我方才也在思索要不要告訴他真相,但為了他今後不在別人面前出岔子,我抉擇之後,還是說出口。
也許,我沖動了,說的不夠委婉,傷了他的自尊心。而他這一世,畢竟是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
“你若生氣,便命人把我砍了吧。”我杵在他面前,出聲打破沉默。他眼角一抽,最後一屁股在屋頂坐下,取下笛子道:“還吹你常吹的那首曲子。”
我觑着他的臉色,在他背後,與他背對背坐下。
許久,聽不到他的笛音,倒聽他悶悶道:“很少有人敢這樣直接指出我的錯處……不過,我不怪你。”
我面朝北。北面天幕低垂,挂了一條緩緩流淌的星河帶。那裏便是世間萬物之起源——天河。很久以前,第一位天帝釋幺最初便是在那裏生活,又從那裏開始,創造世界。
我指上玉簫,心随情動,吹出第一聲來。福臨也無遲緩,笛聲随即跟上。這首曲子,他已然很熟,笛藝精湛。
徐徐夜風,蒼涼人生。離開之前,福臨心情已然又很好,他朝我約法三章:“第一,我沐浴時,你不得在身側;第二,我出恭時,你不得在身側……你笑什麽?”
我忍住笑,別開臉,皺眉道:“我才不稀罕看。”
福臨想來從未被人這樣直接的“不稀罕過”,當下臉上挂不住,他也把臉轉向另一側,昂起頭:“我也不稀罕被你看!”
“第三是什麽?”我轉回臉,輕笑問他。
“第三,”福臨也把臉轉回來,定定望着我:“你在我身邊的時候,不得對我隐身。”
月光,忽而驚心動魄;耳畔,風聲大了不少。
我笑容微凝,下意識想把手抽回。福臨不松手:“你不答應?為何不答應?”
“我為何要答應?”我皺眉,做不到的事,我不能答應。
“你——”福臨似也找不到我一定要答應的理由。他眸子裏有火光,瞪了我片刻,怒氣沖沖下了竹梯。我在夜風裏站了許久,聽到養心殿內傳來清脆的摔茶盞聲。
“哎喲……”吳良輔似是要勸,卻又不敢出口。
我抱膝坐下,怔然望着幽深的夜幕。我本不該被福臨發現。既發現了,便要盡力阻止,不可讓他被那藍線所牽絆,越陷越深。在這人間,我除了默默守護,什麽都不該做。
夜深人靜,紫禁城陷入深眠。小指上忽而傳來動靜。
我坐着不動,小指上卻是不得安寧,而福臨明日還得早朝。我無奈,只得去了養心殿。福臨正擁被坐着,眼神瞄着窗子,托腮等着。
偏我是從門進來的。我雖非人,但也努力守些規矩。
福臨瞧見我,立即把臉轉開,冷哼一聲:“還知道回來!”
“……為何一直看着窗子?”我打趣。
“……看月亮。”
我瞄一眼那遠處的窗子,依稀可看見天色,故作恍然:“哦,原來如此。不過,時辰不早了,早些睡。”我說罷轉身要往外走,福臨臉色一變:“時辰不早了,你還要去哪兒?”
“我不睡。”
“你昨晚還在我身邊睡覺來着!”福臨不滿道。
“……今夜不想睡。”
“不準!”福臨霸道地吐出兩個字。我一噎。福臨語調陡然又一軟:“我知道你陪在我身邊很久了……我現在養成習慣,沒你在身邊,睡不着……我不管,總之你不能走。”
“……”
當初他看不見我,我睡在他身旁,自然對他毫無影響。但當下——福臨扯着我躺下,兩人都大睜着眼盯着金黃的帳子頂發怔,不時互相對望一眼。我起身要走,輕聲解釋:“你瞧,我在你也睡不着。”
福臨轉身,拿個背對着我,明黃瘦削的脊背:“你也背對着我,誰也不許看誰,很快便會睡着的。”
他雖轉身了,手卻未松。我深吸口氣,只得也拿背對着他。
翌日,福臨下朝回來,在養心殿內尋覓一周,沒發現我,便開始搖小手指。彼時,我正陪他上完朝,站在他身側。
因為距離近,他只消輕輕一搖,便能感知我的存在。
手指搖第二下時,福臨嘴角勾起一抹笑,他手一擡,便堪堪将我的手抓住。同時,他又有些怒:“約法三章,第三條。”
我瞟了眼一旁的吳良輔,和諸位小太監,并不作聲,但還是硬着頭皮現身。福臨一擺手命所有人都退下,方才又道:“你究竟為何不肯答應?”
“這其中緣由,我與你說不明白。但我有我的難處。”我微垂臉,迎着他的目光,老實道。我不慣說謊,更不會騙他,其實也不願他傷心,但不得不。
福臨沉默。又失落。最後他嘆口氣。
“你懂漢人的詩書?”他忽而跳躍性地轉換話題。
我一愣,老實地點頭。我在天上曾是臨胄王貼身的侍禦官,專侍他的書籍。三界之內書籍,他要哪本,他要哪句話,我須得即刻背誦出來——幸好我“天生聰穎”,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可我不懂漢人的詩書。”福臨眸光暗淡,低聲道:“我雖幼年進京,但他們一直未曾給我找個優秀的漢人先生,所以我至今看漢字,依然大半不識。”
我抿唇不語,心頭有不妙的預感。
果然,福臨繼而出口,配上他亮閃閃的清水般無辜的眼神:“以後便由你教我識漢字,讀漢書吧?”
他這麽問,雖是問,卻是篤定我不得不答應。
☆、龍吟
福臨平日最愛《資治通鑒》,當下他抱了此書,翻至第一頁,大有要重新開始的壯志雄心。我便坐在他身側。
福臨一段一段讀給我聽,然後一段一段講給我聽。說是若有岔子,便讓我指出來。福臨雖刻苦,但因一直未遇到好的先生,所以一段讀下來,磕磕絆絆,仍有別字。
他見我吞吐不言,倒急了:“沒讀錯麽?你怎麽不說話?”
我一笑,思忖該怎樣既不傷他面子,又幫他改正錯處。
“你也不說真話!這樣怎能教好我?”福臨卻是不悅,他指了指他方才讀的那段,沒好氣道:“單這一段我便讀錯了四個字,你卻一個都未指出!”
“……”
我許久,方明白過來,他剛剛是故意讀錯,來試探我。
“我想你在我面前有話直言!便像最好的朋友那般,便像昨夜在屋頂上,我錯了便是錯了,你直接說出來。只有這樣,我方能做的更好。”福臨旋即擡眸,直直盯着我,鄭重道。
我被他較真的神情弄得一怔,忙笑了笑:“有皇上這句話,龍吟便放心了。龍吟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還是我頭次稱他為“皇上”,福臨眉毛一挑,未見開心,只簡單道:“你直呼我的名字便好。”
雖然,普天之下,能直呼他名字的人,并不多。可惜,慈寧宮裏那一位,已許久沒有直呼過他的名字。
随即,福臨便埋頭書中,又開始讀或講。
《資治通鑒》開篇是《周紀》,共五卷。福臨也只看完了這五卷。當下不再試探我,他讀起來甚是通暢,講解都獨到——我雖知他刻苦,卻不知他竟如此用功,當下驚嘆,不由聽得更用心。有些他忽略的細微處,也都指出來給他看。
然,福臨向來是操之過急的性子,做事興致上來,也甚少節制。當下,吳良輔在一旁茶換了七盞,眼看日頭漸西,有意提醒福臨用膳,又見福臨興致盎然,他便不敢打擾。
觑着吳良輔退下,待福臨一段講完,我晃一眼窗外泛紅的夕光,提醒道:“不累麽?歇會兒。”
福臨這才猛一擡頭,茫然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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