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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簾子外靜了靜心神,方徐步而入。

吳良輔腳邊碎了一地的碗,藥汁淋漓。他又捧起一碗湯藥,高舉到福臨面前,小心道:“皇上,請服藥。”

福臨披了外衣坐在榻上,正凝神看向窗外。他頭也未回,只冷冷道:“滾開……咳,咳……”

“皇上,請服藥。”吳良輔直直跪着,語氣也十分堅定。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與朕頂嘴!”福臨猛然轉頭瞪向吳良輔,擡手便欲将藥碗掀翻在地,卻驀地朝門邊瞧了一眼。他眼神微怔,下一刻,已垂下臉,擡手顫巍巍接過吳良輔手中的藥碗,低斥道:“咳,滾一邊去!”

吳良輔容色一喜,忙道:“皇上将藥喝完,奴才即刻滾!”

福臨一噎,瞪了他片刻,便默不作聲埋頭喝藥。濃濃的褐色藥湯,遠遠聞着便是一股嗆人的味道,福臨幾番喝着,似難以下咽,緊蹙了眉頭。我瞧見吳良輔身側的提盒裏,還剩兩碗一模一樣的湯藥,想來是應付福臨摔藥,早先備下的。

小施障眼法,我順手拿起一碗,仰頭一幹而盡。

福臨啊,雖不能與你相依相偎,但願與你同甘共苦,生死相随——這一輩子,咱們都不離不棄。

心中頗悲壯,藥便也不覺苦,只是決絕。

餘光裏,福臨蒼白的面容微怔,旋即也仰起頭,将那湯藥一飲而盡。我心中有了笑意,果然,他與我是心意相通的。

喝完藥,福臨難得沒發脾氣,擁着被子歪在榻上,安靜地望向窗外。乖順的,專注的,像個落寞卻懂事的孩子。我在他身旁坐着,與他白衣靜靜相伴,直至高深夜幕,零星霜雪飄下。

☆、論情

福臨這一病頗嚴重。

聽說那夜在大雨裏凍了許久,他先是發燒,昏迷了兩日,醒來之後,又不肯服藥,這幾番拖拉,便成大病,十分沉綿。不僅憔悴虛弱,有時氣急,便将“咳血”的舊症引出,很是駭人。他這一病吓壞了莊太後,不僅日日親自熬藥,每日都要陪福臨坐上一陣子,聊些閑話。

我悄然觀望,雖則心疼,卻也只能遠遠陪伴。從今以後,我要把自己深深藏起來,再無非分之想,只是這樣偷偷望着他,不讓他絲毫察覺。

窗子微敞,隐約夜色浩渺,天上挂了蕭疏銀星,天地間是一股深冬幹涸的硬冷。屋內溫暖如春,插瓶裏供着花房育出來的早迎春,嫩嫩垂下鵝黃,柔軟而嬌媚。

福臨擁着被子睡在窗下。我湊上前,大膽偎在他懷中——只消我不出聲,只消我的右手不與他左手相碰,我便能這般與他安靜相處,直到最後。

福臨睡顏安谧,我聽到他的心跳沉穩而有力,左耳上紅蓮墜放出溫暖的灼熱,暖洋洋隔在他與我之間。我心和氣靜,伏在他胸前,徐徐也入睡。

細微中一些聲響,我驀地轉醒,便見吳良輔跪在榻邊,還未開口,福臨已朝他擺了擺手。吳良輔咧了咧嘴,于是踮着腳正要出去——

該是喝藥的時辰到了吧?瞧見吳良輔手中的提盒,我坐起身,這孩子,又不肯喝藥了麽?

不由轉臉看向福臨,卻是福臨也慢慢坐起,朝吳良輔道:“站住,藥放下。”

“喳。”吳良輔歡喜上前,将一只玉碗從提盒中捧出,玉碗中是濃濃的熱騰騰的褐色湯藥。我聞之便作嘔,反觀福臨,他嘴角也是一抽,卻沒有遲疑,皺着眉頭往嘴裏灌。

福臨近日喝藥乖順,因而無需多備幾碗,這一碗藥給了福臨,我便只能眼巴巴瞧着——暗自慶幸,又心疼地瞧着——

一口氣将藥喝光,吳良輔連忙捧上蜜餞——福臨含過一顆梅子,龇牙道:“下回不能弄些好喝的來麽?”

“瞧您這話說的,這方子是太醫開的,奴才也做不得主。”吳良輔瞧出福臨心情不錯,嘴皮子也溜了些。

福臨彎身把梅子核吐在吳良輔捧起的金痰盂中,抱怨道:“那添幾味甜藥——”

我微笑上前,在他額頭,輕輕印下一吻——良藥苦口呀孩子,不過,看在你喝藥還配合的份上,獎勵個!

福臨的抱怨戛然而止,身影似是微僵,愣了一愣。吳良輔詫異道:“皇上,您這梅核吐還是不吐?”

“……”福臨快速将梅核吐進痰盂,快速坐好,他微垂了眼眸,微慌亂道:“你下去。”

吳良輔瞧了瞧福臨,卻也不多問,麻利地收了東西,躬身退出。福臨坐了片刻,忽而擡手推開窗子,清涼夜色席卷而入,他傾身扒在窗棂上,望着外頭。

屋內氣氛沉暖,暗香四溢,靜得悄無聲息。

我詫異看去,側影裏,福臨近日蒼白的臉上,透出一股溫軟的紅暈,他嘴角微微笑意輕輕抿着。

福臨好了許多,便也不閑着。

這日午後,天光晴好,福臨在窗下臨帖。我瞧了一會兒,便來到梳妝臺前坐定。

擡手在虛空一拉,拉出一道水帳來,讓福臨瞧不見這桌上的變化——我打開多寶箱,取出一些胭脂水粉。

在書中也見過描述女子上妝的話語。來到紫禁城後,也琢磨過平安她們如何上妝——但有些事,旁觀與親歷,總是天差地別。當下我将那細小的描金繪彩的眉筆拿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不知如何下手,便懊惱地取出青花瓷胭脂扣。

打開,一股幽淡的香味撲面。

用指尖在那嫣紅的蓮瓣上狠狠抹了一把,應該夠了?

那胭脂膏子,滑膩、柔軟、香甜,我對鏡在臉頰上輕輕化開,化開,化開……我的臉頰越來越紅……

呃,漸漸,我察覺,情況不對。

誰能告訴我,只想臉上有點紅潤之感,需要抹多少胭脂?

右臉頰太紅,像是被人打了一拳,高高腫起。連忙把指尖多餘的胭脂塗在左臉,渴望能補救,然而左臉頰迅速也嫣紅成圓圓一大片——

我對鏡,看着自己素白臉上兩團紮眼而飽滿的紅光,呆住。

曾在書中看到一個詞來形容少女的面龐,那時以為美甚,現在一看,我深表質疑:紅紅的臉蛋……便是這模樣麽?

猛然有一種要砸了鏡子,歇斯底裏抓狂之感。

“噗……”不遠處傳來福臨悠長的噴茶聲,繼而福臨甩了手裏的茶盞,身子往後一仰,果斷倒在榻上。

我吃一驚,來到榻前。福臨一手捂在嘴上,一手使勁揪住身下錦褥,正弓着身子渾身發抖,似是努力在克制什麽。

我顧不上自己的臉,登時滿心擔憂,他這是哪裏不舒服?忙低身湊近他去看。福臨朝我所在方向瞧了一眼,猛然爆出一聲大笑:“哈哈哈……”

他笑得眉目飛揚,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捶着床榻,很是劇烈,毫不矜持。攪亂了午後那一片陽光。

我迷惘地直起身,許久才明白,原來他這是在笑吶。然,臨個帖子能遇到什麽好笑的事?我眼神瞄向炕桌,想窺視他的字跡。福臨陡然坐起身,将最上頭那張紙抽走——

這敏捷的,讓我剎那恍惚,以為他是能瞧見我的。

然,未等我困惑地回過神,吳良輔已慌忙沖進來,望着榻上笑得前仰後合的福臨,手足無措:“皇上,您這是怎麽了?”

福臨笑得咳嗽,将手中紙頁藏在身後,沒好氣道:“朕沒事,渴了要喝茶。”

吳良輔忙去倒茶,又道:“攝政王爺來了,求見皇上。”

福臨笑容輕斂,在榻上端坐。多爾衮簡約藍衫,徐步而入。

我靜悄悄退到妝鏡前,打量自己這一對“紅紅的臉蛋”,愁眉不展,想來胭脂這麽用是不對的。

多爾衮恭敬朝福臨行禮。福臨心情和暢:“十四叔不必多禮,賜座。”

吳良輔将椅子放在多爾衮身旁,多爾衮便坐下,他神色和淡:“臣瞧皇上今兒臉色不錯,想是龍體好了許多。近來日頭轉暖,皇上可外出走走。”

“朕想出去,但皇——她們都攔着,說沒好全,不能出門。”福臨“皇額娘”三字未出口,便生生打住。他岔開話題:“十四叔今日前來,可是有事麽?”

“皇上久不臨朝,大臣們挂念龍體,便讓臣來探望。”

“朕好多了,明日便可上朝!”福臨語調高昂。

多爾衮面上笑意化開,望了福臨片刻,和聲問:“前陣子皇上親閱了不少奏折,可有什麽感觸?”

福臨想了想,認真道:“天子輕淡一筆,于百姓卻攸關生死。所以朕下筆前,都思慮再三,生怕有不足之處。”

“皇上仁和寬厚,體恤百姓,乃天下之福。”多爾衮贊許地點頭,十分耐心:“皇上今後遇到諸事,切莫苛求完美,切莫急躁,亦不可思慮過甚,優柔寡斷。”

福臨聽得入神,并不出聲。我在一旁聽着,多爾衮這一番話,倒是中肯指出福臨秉性中的三大弱點:苛求完美,急躁易怒,又敏感多情。

多爾衮眸光柔和,靜而沉,似有若無一絲情懷與嘆息。他又道:“皇上聰慧勤勉,又有愛人之心,臣無需多言,亦是一代明君。”

福臨神情一動,終于有所覺:“十四叔的教誨朕自當聆聽,然,十四叔這一番話是何意?”

多爾衮起身,從袖中取出一封奏折捧至福臨面前:“臣要說的話,全在這折子上。請皇上過目。”

福臨疑惑地接過,打開之後,凝神看。我也不再用衣袖擦臉,瞧着他倆。福臨翻着折子,眸光愈來愈驚訝,最後将折子一合,他盯着多爾衮:“十四叔這是何意?”

“臣戎馬半生,又代皇上攝政七年,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自問對得起大清。此刻想攜妻子回歸故鄉,逍遙自在,安度餘生,還望皇上成全。”多爾衮一撩袍角,跪在福臨面前。

福臨手指扣在奏折細致的緞面上,心神不定,他澀聲道:“十四叔攜‘妻子’回歸故鄉?”

“臣妻已有兩個月的身孕,臣答應了她,要帶她遠離紫禁城,回盛京去。”

福臨眼神一跳:“攝政王福晉有了身孕?!”

他原本挺直的身子微垮,手指愈發用力攥緊那奏折,他語調飄忽:“十四叔……是對皇額娘死心了,可以忘記她了麽?”

多爾衮神情微凝,輕輕道:“臣這一生,心中摯愛只有一個女人,這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那你為何要走!”

“臣,只是累了。”多爾衮清淡道。

福臨怔怔望着多爾衮。

我能明白福臨的心情,福臨自幼年即位,便是在多爾衮的懷抱中長大。多爾衮用他的心血為福臨與莊太後築起一個溫暖安逸的巢穴,巢穴外的一切風雨都由多爾衮一人抵擋。當下,這麽被福臨奉為父親,奉為師父的人突然要離開——偌大的紫禁城,偌大的大清,陡然只剩下他與莊太後——這天下要他獨自面對,福臨心中除了有依戀,除了有恩情,怕是更有迷茫與畏懼。

“皇上無需猶豫,這個決定,臣已想了很久。”

“你早已準備走了,所以半年前起,便開始教朕處理朝政。”福臨自語。他随手将奏折擱在炕桌上,正欲再說話,不妨一陣風過,把他藏在身後的那張紙吹落,飄在多爾衮腳邊。

多爾衮擡手撿起,恭敬捧給福臨,他不做聲瞄了一眼,淡和的眸光微微一凝。福臨頰上一紅,也不顧天子端莊的威儀,一把将那紙從多爾衮手中搶過來。

多爾衮瞧見福臨那般緊張的神色,面上驚訝一閃而過,卻是淡淡斂住。我亦好奇了,也湊上去看,福臨已将那紙團團疊好,收在懷中。

“……”我也不好多麽粗魯地搶過來看,只得忍住。

“嗯哼,”福臨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看向多爾衮,方才發現多爾衮正不做聲打量他。到底不夠老練,福臨的臉霎時通紅,擰着眉頭道:“十四叔在看什麽?”

“臣只是想,這畫上女子,似乎并非皇上後宮內的任何一位娘娘。”多爾衮嗓音清悅,面色淡定,一本正經道。

“咳……”福臨又清嗓子。吳良輔關切地問:“皇上可是嗓子不适?”

福臨猛然瞪向吳良輔,吳良輔臉色一苦,噤聲退到遠處。

“朕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想問問十四叔。”

“皇上請講。”多爾衮微笑垂下眼眸,不再看福臨,溫和道。

“若一個女子,總是躲着一個男子,這是為何?”

我的心仿佛被重重撞了一下,十分驚詫看向福臨。福臨卻眼巴巴望着多爾衮。多爾衮擡起臉,直直看向福臨:“那這女子對這男子是怎樣一種情懷?”

“是……愛慕着的。”福臨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不能直視多爾衮一般,然而,他旋即又挑眉,狠狠地吐出三個字:“朕、确、定。”

多爾衮看着福臨這副複雜糾結的神情,“唔”了聲,徐徐道:“既是兩情相悅,便該在一起。這女子應當也是想與皇上在一起的,頻頻躲閃,或許有不得已處。”

“不得已?可朕——”福臨眉宇凝緊,神色陡然一醒,辯解道:“咳,朕只是幫別人問問,這不是朕的事兒——”

“哦。”多爾衮沒有辯解,非常淡靜地答應了聲。

福臨憋了半響,忽而一指角落的吳良輔,嫁禍道:“是吳良輔喜歡上一個宮女,那宮女又不理他,朕只是,呃,幫他問問。吳良輔,你聽到十四叔的話了麽?她不理你不要緊,你無需灰心喪氣!”

吳良輔被福臨這一番話說的雲裏霧裏,他擡手指了指他自己,大睜着眼,驚愕不已地問:“皇上,奴才——?!”

“怎麽,十四叔的話你也不信?!”福臨威脅道。

吳良輔“噗通”跪地,苦着臉道:“奴才,奴才是暗自喜歡熱水間裏燒水的大宮女,可那大宮女總不理奴才,每次熱水都不肯多給奴才一些兒……”

“既如此,臣倒覺得,皇上不妨開口問問這女子的苦處是什麽,很多煩心擾人之事,若兩個人一起面對,境況或許大有不同。”多爾衮若有所思。

福臨沉吟許久,一擡眸發現多爾衮尚跪在地上,忙道:“十四叔先請平身。”多爾衮落落大方起身:“謝皇上體恤。”

“既是兩情相悅……”福臨話語一頓,忽而凝眸看向多爾衮:“十四叔與皇額娘也曾兩情相悅,何至于走到今天?”

☆、父子

多爾衮不妨福臨将話題又繞回他身上。他定了定神,倒也沒有隐瞞:“臣與太後之間,早已變了多年,回不去了。”

“是皇額娘變了,對不對?”

“世事變遷,不只太後在變化,臣也在變。”

“朕也覺着皇額娘變了,朕不知何時起,總覺無法面對她,總覺對她無話可說,一股子陌生。”福臨自顧說着。

多爾衮眸光略暗,片刻,已一笑道:“太後這一生,最重要的便是皇上了,皇上要好好珍惜。”

“是麽?”福臨笑容落寞:“朕倒覺得在皇額娘心中,大清比朕重要多了。”

多爾衮沉默。許久,方問:“皇上會将這畫上女子接入宮麽?”福臨陡然一醒,皺眉道:“朕說過了,朕方才是替吳良輔問你這事兒,與朕無關!”

“臣與皇上讨論的,卻不是吳公公的事,臣只是問皇上與這畫上女子,皇上有何打算?”

福臨垂下面龐,有些頹然:“朕不知道。”

多爾衮溫然道:“皇上情窦初開,有了自己的意中人,是大好事,卻也不可太過冷落後宮裏頭諸位娘娘。”

福臨抿唇不言。

多爾衮又道:“臣的意思,皇上自然明白——從來後宮專寵,害人害己,并非好事。”

“朕……”

多爾衮見福臨有難言之隐,便也不追問,他站起身:“皇上盡快批了折子,臣亟待歸鄉。”

福臨擡手将那奏折扔給多爾衮:“朕再給你一個晚上考慮時間,這折子你今兒先帶回去。”

多爾衮将奏折收回袖中,淡然道:“臣去意已決,明日會再上奏。臣告辭。”

“……”福臨一噎,擺手讓多爾衮出去。多爾衮走至門口處,福臨終是忍不住問:“這麽多年為了皇額娘,你後悔麽?”

“臣做的一切都心甘情願,不怪任何人,也不後悔。”多爾衮淡靜說罷,徑自遠離。冬日單薄的光芒籠在他周身,藍衣獵獵,肅殺清冷。然,他這一生步履從容,金戈鐵馬走過,凄苦□□走過,拼勁全力,無怨無悔,縱死尤有香。

福臨喃喃自語:“皇額娘,十四叔走了,你會後悔麽?”

我頂着一對紅通通的臉蛋,尾随多爾衮出了棠苑,便見長街盡頭,暗淡的天色下,等着一抹青碧色身影。

多爾衮走過去。蘇茉兒福身行禮,“王爺吉祥。”

“蘇嬷嬷有事麽?”多爾衮問。

從來,即便最生疏的時候,多爾衮尚且喚她一句“蘇茉兒”。當下,他那一聲公事公辦的“蘇嬷嬷”,讓蘇茉兒一顆心如挂在井上的轱辘,“噗通”墜下井底。

蘇茉兒纖窈的身姿顫了顫,勉強笑句:“太後聽說王爺來看皇上,特命奴才來看看王爺。”

“她不放心麽?”

蘇茉兒又一顫,不做聲垂下臉,許久,低聲道:“太後也是為皇上與王爺着想。”

“那便請太後放心,臣會守口如瓶,直到死。”多爾衮清淡吐出一句。

蘇茉兒扯出一個笑容來:“那便好。”她手指攥緊帕子,仿佛沒話找話,依然笑着,恍惚輕問:“王爺這次瞧見皇上,覺皇上可有變化?”

提到福臨,多爾衮神思一靜,繼而一笑,清俊容顏如冰雪消融般展開:“皇上果真是長大了!”

蘇茉兒只覺天光大亮,便那麽怔怔望着眼前男子。

***

晚間福臨精神頗萎靡,用過膳後便悶坐不動。卻是莊太後忽而來了,福臨方才回過神,詫異道:“皇額娘?”

莊太後笑挽住他的手,在榻上坐下,關切道:“本宮聽說你明兒要上朝了?身子可好全了?”

“兒臣已大好。倒是皇額娘,這天都黑了,路上又冷,過來很是不便。”

“本宮好得很,倒是你,總讓人放心不下。”

“……是兒臣不好,讓皇額娘費心了。”福臨讷讷低頭,他神情頗掙紮,似是欲言又止。莊太後瞧出端倪,不由笑問:“皇上有什麽心事?”

福臨擡眸看向莊太後,試探道:“十四叔——攝政王今日來過兒臣這裏,探望兒臣。”

莊太後不動聲色:“他說了什麽?”

“攝政王……向兒臣遞了折子,要辭官歸鄉。”

莊太後身子一震,看向身旁的蘇茉兒。蘇茉兒亦一怔,似是難以置信,她想起多爾衮,不由自主攥緊手中的帕子。

倒是福臨瞧見莊太後的神情,驚愕道:“皇額娘不知道麽?不是皇額娘讓十四叔将政務還給兒臣的麽?”

“……”莊太後又吃一驚:“皇上為何會這樣想?”

“兒臣以為十四叔最聽皇額娘的話。”福臨低聲,卻直接道。

莊太後再度一驚。蘇茉兒已緩聲道:“十四爺是咱們大清的攝政王,誰能做得了他的主?這中間怕是有誤會。”

“十四叔的心事,皇額娘比兒臣清楚多了。”福臨徑自說着,嘆息一聲:“讓不讓他走,皇額娘自個兒決定罷。”

莊太後向來沉和的神情,到底還是微有慌亂。她面上神情非悲非喜,似也坐不住了,朝福臨道:“既是明兒上朝,今夜便早些歇息,本宮先回。”

“兒臣恭送皇額娘。”

我到底心存好奇,不知一向運籌帷幄,成竹于胸的莊太後,這回會是什麽樣的一種心境?便趁着福臨前去沐浴的當兒,去了慈寧宮。

“太後,奴才今兒去見攝政王,他并沒向奴才提要離開的事兒。”蘇茉兒小聲道。

莊太後柳眉緊蹙,許久,方冷淡道:“他既決定放手了,自然不會再把咱們的意思放在心上。”

“不過,話又說回來,攝政王走了,皇上便可以親政,這……是太後一直希望的!”

莊太後溫婉端正的容顏,莫名出現一股虛弱疲軟。她閉了閉眼,深深呼吸,仿佛吸入一口這冬日幽深的寒涼。然,在她睜眼那一剎,目光便平和了,還有些冷硬:“蘇茉兒。”

蘇茉兒背上一寒,她跟随太後數十年,太後從未用這般冰冷的語調喚過她的名字。她心神繃緊,面上卻不動:“太後有何吩咐?”

“攝政王福晉有身孕的事,你可知道?”莊太後冷淡地望着蘇茉兒。蘇茉兒連忙跪下,卻是埋頭不語。

“攝政王府的事兒本宮派你盯着,你卻刻意隐瞞?”

蘇茉兒咬緊唇角,沒有否認。

莊太後擡手一拍桌子,怒道:“枉本宮這麽信任你!”

“奴才知錯,請太後責罰。”蘇茉兒恭恭敬敬磕頭認錯。

“你——你不解釋麽?不準備告訴本宮你為何這樣包庇他們麽?!”

蘇茉兒身子微顫,擡起頭看向莊太後,輕輕道:“奴才是不忍心。”她緩了口氣,又道:“奴才不忍心告訴太後,知道太後一定會傷心。奴才不忍心告訴太後,也知道,太後定不會容下這個孩子!”

暖如春的屋內仿佛有驚雷閃過。

不等莊太後開口,蘇茉兒再度磕頭,深深伏跪,懇求道:“太後,十四爺好不容易有妻有子,他亦準備辭官歸鄉,再不會威脅到皇上,求太後放過他吧!”

莊太後驀地站起身,直直盯着蘇茉兒,顫聲道:“你讓本宮放過他?”她癡狂一笑:“那誰來放過本宮!”

蘇茉兒瞧着莊太後凄豔的神情,頓時呆住。

便見莊太後神色驟冷,決絕道:“本宮得不到的,其他人也休想得到!”

蘇茉兒面色霎時慘白,她哭出聲:“太後,您手下留情,讓十四爺自在地過完這一輩子吧!”

莊太後冷冷一笑:“自他與我相識起,便注定這一輩子糾纏,我不快活,他……也休想快活!”

***

下了朝,多爾衮便被莊太後請到慈寧宮。

恭敬行過禮,蘇茉兒将一盞茶放在多爾衮手邊,便無聲退下。

仍是那張花木梨卷雲榻,炕桌左右兩側,莊太後與多爾衮相對而坐。多爾衮目視前方,淡淡喝了口茶,簡單道:“好茶。”

莊太後輕撫着小指上的金護甲,本有些失神,這時眸光輕輕一跳,回過神來。她垂下臉,輕問:“你要走麽?”

“皇上已長大,是臣功成身退的時候了。”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莊太後轉臉看向多爾衮,她面色蒼白,瞧着楚楚可憐。多爾衮仍是淡淡道:“皇上處理政務已頗有心得,太後大可放心。”

莊太後猛然惱怒:“你明知我說的不是這個!”

多爾衮神情一凝,轉眸看向莊太後,他的神情終是柔軟,伴有一絲無奈:“玉兒,你心中明白,只有我走了,對皇上才最是安全的。”

“可,可——”莊太後神色大亂,眼中有了淚光,她盯着多爾衮,猛然道:“可我不想你走!”

多爾衮溫溫一笑:“你是個聰明的女子,該知道如何選擇才是對的。”他說罷,拿起手邊的茶盞,淡靜來喝。

莊太後驀地伸手阻攔——多爾衮反擡手将她攔住,清淡道:“讓我把它喝完。”

莊太後的手僵在半空,她默默瞧着他将那一盞茶喝光,淚一顆一顆從眼角滑落。

她踉跄一步,勉強穩住身形,恨恨一笑:“你別怪我狠心,是你先不要我們母子的!是你……先抛棄了福臨和我!”

多爾衮面色微白,他擡手抹了一把嘴角茶漬,将空空的茶盞放回炕桌。淡淡問:“這茶讓我到什麽時候?”

莊太後身子發抖,哽着說不出話。卻是多爾衮一手按上心口,悶悶咳嗽一聲,無力地問:“我死了,你放心了麽?”

莊太後身子一顫,再也忍不住撲上前,撲在多爾衮懷裏,緊緊抱住他。她嗚咽出聲。多爾衮慘然一笑:“玉兒,你這是在為我傷心麽?”

莊太後不說話,哭聲卻大了些,緊緊攥着的拳頭捶在多爾衮清瘦的背上。多爾衮咳嗽着,也将她抱住,微笑道:“能有福臨這樣的孩子,我也知足了。只是以後,你們要好好相處,不要再如這幾年這般生疏冷淡。”

“你別死,你別死,我們一家三口好好在一起,像福臨小時候那樣……”莊太後從多爾衮懷中擡起臉,淚流滿面。多爾衮微垂了眼眸去看她,替她擦着淚,笑容寵溺而溫柔:“說什麽傻話呢,時光不會倒流,福臨早已長大,是個大人了。”

“多爾衮……”莊太後泣不成聲:“你恨我麽?”

多爾衮喘了幾口氣,微閉了眼,搖搖頭。

他輕道:“這所有的事,都是我自作自受,與你無尤。當初是我妄想把自己能得到的最美好的東西給你們,親手将你與福臨捧至這天下最高處,卻不想,也把你們推到了那永不可及處。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活該活在地獄裏。”

莊太後抱住他,嚎啕大哭。多爾衮聽了半響,嘆息一聲,緩緩将她推開,溫聲道:“時辰不早了,我該走了。今後,你好好照顧自己。”

莊太後痛哭着不松手。多爾衮的手指撫過她臉上的淚痕,眉宇眷戀,忍不住低頭在莊太後鬓發上吻了吻。

“咳咳,”多爾衮深深喘口氣,終是将莊太後推開,他站起身,步子虛浮,一步一步出了慈寧宮。

☆、擁抱

兩日後,皇父攝政王病逝喀喇城,終年三十九歲。

這一消息傳至京城,舉國震動。福臨忍痛,親自到郊外祭奠,命全國上下皆衣缟素,為其服喪。并由禮部拟定,尊攝政王為誠敬義皇帝,廟號成宗。

處理完這一切事,福臨疲倦至極,沉沉睡去。

慈寧宮內死寂。莊太後坐在妝鏡前,蘇茉兒執了玉梳,替她梳頭。兩人一身素白,誰也不看誰,均是慘淡神色。

一個頗上年紀的宮女匆忙進來,瞧了眼蘇茉兒,無聲跪地。莊太後淡聲道:“無妨,你說吧。”

“啓禀太後,這攝政王福晉并未有身孕。”那宮女大冬天卻跑出一頭汗來,她悄抹了一把,戰戰兢兢又道:“甚,甚至,這攝政王福晉,到現在還是處~子之身。”

“喀拉”一聲,莊太後小指上的金護甲斷成兩截,她驚詫回眸:“你說什麽!”

那宮女慌忙道:“攝政王與攝政王福晉,并無夫妻之實。”

莊太後倒抽口冷氣,正待再問,卻瞥見蘇茉兒一臉淡靜,毫不驚訝。她顫聲道:“都退下。”

殿內光影一陣變幻,只剩下莊太後與蘇茉兒。

蘇茉兒緩緩在莊太後身前跪倒,面色死寂:“十四爺,的确不曾碰過那位朝鮮公主。十四爺讓奴才轉告太後,他死後,切莫為難這位公主,請太後替這位公主尋個好人家嫁了——攝政王福晉有身孕一事,是十四爺自個兒傳出來的消息。”

莊太後似是周身發冷,她緊緊抱住她自己,輕聲問:“他為何,為何要這麽做?他為何要騙我?”

“十四爺說,只有他不在了,皇上才能萬無一失。”

蘇茉兒眼中含淚,死死盯着莊太後:“格格将皇上的事告訴十四爺的時候,難道沒有預料十四爺會以死來保護皇上麽?”

莊太後慢慢軟倒在地,輕輕落下淚來:“他為了逼我對他下手,故意傳出假消息?”

蘇茉兒凄然一笑:“自十四爺知道了這事,便決心赴死。”

莊太後悶哼一聲,顫巍巍,将臉埋在掌心。卻是一個宮女匆匆闖入,驚惶道:“禀太後娘娘,攝政王福晉殉情了!”

***

順治八年,正月初十,禮部上福臨親政儀注。

正月十二,福臨親政,在太和殿舉行大典。

天色透藍,空氣幹冷,勁爽的冰風席卷。太和殿前空曠的漢白玉廣場上旌旗獵獵,儀仗迤逦,黑壓壓跪伏着文武百官。我站在月臺最高處,望着福臨下了禦辇。

天底下這一衆寡淡而冰冷的色彩中,福臨寶冠玉帶,一身炫目明黃,挺拔而尊貴,天生有一股傲人的姿态。他迎着朝陽徐步踏上丹陛,眸光沉靜,步履優雅。

我靜靜凝望他,望着他一步一步走近,來到我面前——便是兩年前,那時的情形,與當下相同,福臨一步一步走近我,然後從我面前毫無所覺經過,他漸漸遠去,走向太和殿中央那高高的寶座——

只是今日天寒地凍,不知福臨穿那朝服,可會覺得冷?只是他昨夜翻來覆去,一直未入睡,不知當下可有困倦?只是,這今後的大清便要他獨自面對,不知他心中可有膽怯?

我擡手按上心口,替福臨深深呼吸一口。

福臨目不斜視,俊挺的身影從我面前走過,我跟在他左手畔,一起往那太和殿走去。

天高處的風,吹動,不知是誰的心神獵獵飛舞。

方走到太和殿高遠的大門口,福臨忽而停住腳步,我雖有愕然,也停下腳步。卻是福臨忽而轉臉,朝我看來。

“……”我驚訝回望。

福臨俊眉一挑,未等我說話,忽而精準地一把攥住我的右手——兩個人的手都是冰涼——我生生打了個冷顫,未等我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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