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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跑去。

隐約看清河邊放煙花的人,竟是吳良輔。吳良輔發現福臨向河邊跑去,急得大叫:“……九爺!您別過來,奴才來放這勞什子,您和主子遠遠兒地瞧着!”

福臨不聽,仍是一面回頭朝我看,一面冒冒失失朝河邊跑去。卻是河邊有個女子,一面仰頭看煙花,一面捂着耳朵往後退着身子——

我吃了一驚,還未驚呼出聲,福臨已與那女子撞在一起!

福臨身手利索,一個轉身穩住身形,并未摔倒。卻是那女子驚叫一聲,眼看要摔倒在地!

福臨一驚之下,連忙将那女子拉住。那女子身形不穩,暈乎乎便撲入福臨懷中。

漫天燦爛的煙花下,那女子容顏清麗脫俗,面色慘白驚惶,帶一絲猝不及防的楚楚的柔弱,生生闖入我眼中。

我傻傻一呆,這女子,好生眼熟?

福臨瞧着懷中女子,神情亦是一怔,片刻,方喃喃道:“你我認識麽?”

那女子定了定神,也細細看着福臨,許久,方才恍然一驚,一股喜悅漫上她秀麗的眼眸。她略帶羞澀地點了點頭。

……

彩袖殷情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煙花依然一個接一個在空中盛放,帶着奪目的光彩。然而我頭頂煙花,已黯然隕落……烏雲珠,你回來的,正好。

☆、娘子

彩袖殷情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煙花依然一個接一個在空中盛放,帶着奪目的光彩。然而我頭頂煙花,已黯然隕落……烏雲珠,你回來的,正好。

這一場煙花,原來竟是為別人而絢爛。這是一場別人的煙花,而我不過是個旁觀者。

福臨終于想起什麽,他緩聲道:“你是鄂碩的女兒……烏雲珠?”他話到後來,已是篤定:“我們小時候見過。”

烏雲珠笑靥驚喜,語态文雅:“難得公子還記得烏雲珠。”

福臨松了手,不做聲退開一步,亦是一笑,坦蕩蕩道:“隔了幾年,竟又見面,也算緣分。”

烏雲珠輕低笑眸,點一點頭。福臨又問:“你這次來京城,仍是來看你阿瑪麽?”烏雲珠眸色一暗,沉吟不語。察覺她有難言之隐,福臨即刻道:“無妨,你無須回答。”

烏雲珠倒是微微一笑,望着福臨,低婉道:“額娘去年過世,阿瑪便接我來了京城……以後便住在京城。”

“……富貴生死,乃天命所定,你節哀順變。”

“阿瑪對我很好,所以來了京城,也還适應。”

“那便好。”福臨不做聲打量她,溫和道。

烏雲珠仰頭看天上的煙花停了,頗有遺憾,又看向福臨:“公子如何會在河邊放煙花?”

福臨嘴角笑意揚起,他轉臉向我看來,眸光燦爛炫目——我下意識攥緊脫在掌心的紅蓮墜,默然轉身,緩緩離開。

福臨笑容霎時落空:“龍吟?龍吟!”

他的呼喊空蕩蕩的,在天地間流傳。我胸口沉悶,腦中天人交戰,我是不是該成全他們,還是将他們拆散?

福臨這一生,不論短暫還是長久,都甚少快樂。他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心儀的人,遇到一個能讓他快樂的人……我難道便要将他們拆散麽?我不忍心,狠不下心……然,福臨與烏雲珠,是注定了絢爛而短暫,便如他們頭上那盛放的煙花……

我該怎麽辦……

“吳良輔,人呢!”福臨低吼。吳良輔急得跺腳:“明明在那裏站着,奴才不錯眼地瞧着,怎麽就沒了呢!”

福臨方才專注打量烏雲珠的情形浮現眼前,我心裏刀絞般的疼痛慢條斯理湧起,一股沉甸甸的酸澀,這……是怎麽了?為何我會這樣難過?

我隐了身形,走入夜色,獨自穿行在京城的街道。

漸漸燈光明亮,鼎沸喧鬧,人影熙熙攘攘來往。而身後再也沒了福臨驚惶的呼喚。我茫然伫立,看着身側來往的人們,任由他們無知無覺從我身上穿過……

……誰能告訴我,我該怎麽辦?

……誰能告訴我,沒了福臨,我該怎麽辦?

我慢慢蹲下身子,用力将自己抱緊……若有一天,沒了福臨,我該怎麽辦?一陣一陣害怕,心像裂開一道縫,整個人都在不停下墜,無止境地下墜。

突然一只白嫩的小手伸到我面前,那手裏還拿一只兔子狀的糖人。我一怔,已有張胖乎乎的圓臉湊在我面前,那孩子聲音甜美:“姐姐給你吃糖,你別哭了!”

我還從未與這般嬌小的孩子相處過,一時不知該接受還是拒絕,也不知這孩子怎麽能瞧見我……正猶豫,那孩子已把糖人伸到我嘴唇前,甜兮兮道:“姐姐吃糖。”

“你是……”我抹了把淚,下意識拿過,那小孩子已轉身朝遠處一指:“那裏有個哥哥買給你的。”

我順着他的指引看去,便見幢幢的人影中,有個冷淡的墨色衣冠的年輕男子,即便漆黑如夜,但在一衆凡俗的人中,依然惹眼。季昂見我瞧見他,面色沉如靜水,驀地轉身便走。

我快步跟上去,拿着糖人,有些尴尬道:“你也來玩麽?”

季昂徑自往前,并不答話。我愈發尴尬,回頭看那小孩子,只見那小孩子另外一只手裏也拿了根糖人,正在嘴裏“吧唧”舔着,吃的很歡快。見我回頭,便朝我大方一擺手,那意思是讓我跟季昂走,別理他……

“這孩子很機靈……你認識麽?”我對季昂滿滿一腔感激,卻不知如何表達,只得厚着臉皮沒話找話。

“确實機靈。”

“……看來你和這些人類相處的很融洽,你很知道該如何與他們相處,我很羨慕,哦,你和石小寒怎麽竟成了兄妹?”我不遺餘力地說着溢美之詞,想到石小寒,便忍不住問。

季昂默了片刻,方寂靜吐出一句:“你比過去能說了很多。”

……他說的“過去”是指在天宮的時候麽?

……他的意思是我太聒噪了麽?

我一窘,便埋了頭不吭聲,拿着糖人輕輕舔着,甜味兒一絲一縷從唇齒間彌漫開來。我的心情方歡快了些,季昂忽而停下腳步:“你一直往前走。”

我們已走到一條路的盡頭,身後不遠處便是燈火通明的凡俗熱鬧,我們前方不遠處卻是安靜的黑暗。

見我不解,季昂沒有多解釋,只淡淡道:“若你還回來,我在這裏等你;若你不回來,便——你去吧。”

他這話說的甚是繞口,我不解他眼中幽沉的情懷,身子卻是被他的目光所迫,不自覺往前走去。路的盡頭,便是一處拐彎,那裏有一家開着的小店,在安靜中放出溫暖的光芒。

然,裏頭傳出的低斥聲卻是讓我驚呆。

“找不到她,我也不回去了!”

吳良輔噗通跪倒:“皇……九爺您稍安勿躁,侍衛們已分頭去找了,相信很快會有消息,您且歇歇!”

福臨沉着臉,看也不看吳良輔捧來的茶,怒道:“滾!”烏雲珠帶着她的婢女陪在一旁,此時,方小心翼翼溫柔道:“公子這是在找什麽人,竟如此擔心?”

福臨凝眉不語,吳良輔也不敢出聲。烏雲珠又道:“今日是皇上萬壽節,我阿瑪負責京城巡夜,公子說出來,說不定我阿瑪幫得上忙。”

“鄂碩?”福臨眸光一動。聽福臨直呼她父親的名字,烏雲珠神色雖驚訝,卻是不動聲色道:“我阿瑪便在附近。”

“是啊,讓鄂碩将軍幫忙,畢竟人多些——”吳良輔忙道。

烏雲珠見福臨沒有出言反對,回頭朝身後婢女道:“蓉妞兒,去請老爺迅速來此處。”那蓉妞兒答應着,匆忙跑出去,從我身旁擦過。

福臨長嘆一聲,在吳良輔為他備好的椅子上重重坐下,他擡手揉着眉心,喃喃道:“人多了,也未必找得到,她若想藏起來,還有誰能找到?”

吳良輔正要再勸,烏雲珠卻愈發好奇:“究竟是誰,讓公子如此魂不守舍?”

福臨再嘆,語調苦澀地吐出三個字:“我娘子。”

這三個字,讓夜色沉寂下來。

我呆了一呆,拿在手中的糖人“啪嗒”落地。烏雲珠臉色剎那雪白,震驚地說不出話,只怔怔望着福臨。

娘……子?我手忙腳亂,不小心踩在那糖人上,“嘎吱”一聲脆響。福臨登時有所察覺,直直向門口看來。

我被他看的無處躲藏,轉身便要走,不妨一回頭看見不遠處夜色裏悄然而立的季昂……季昂知道福臨在此處,所以故意帶我來麽?然而我腦中混亂,盤旋的都是福臨口中那“娘子”二字,天吶……福臨他到底要怎樣?

我正手足無措,福臨已起身追到門外,在我身邊焦急地喚着我的名字。我瞄見手邊還有一條小巷子,慌不疊走進去,一面走,一面心慌意亂地回頭看福臨。

走了沒幾步,便有一處馄饨鋪子。我在蓬下的長條凳上坐定,沒來得及猶豫,已将那紅蓮墜戴在耳上。那煮馄饨的大嬸一轉身看到我,駭了一跳:“姑,姑娘,你,你何時來的?!”

“馄饨都是什麽陷的?”我随口問,眼看福臨尋尋覓覓也走入這條巷子。那大嬸熱情道:“白菜,芹菜,蘿蔔……”

福臨眼神落在我身上那一剎,這世間都寂靜了,他焦急地眸色一松,焦急的步子一頓,便那麽冷不丁兒瞧着我。我唬得垂下臉,從桌上的木盒中取出一雙筷子,翻來覆去拿在手中。

那大嬸已來到我桌旁,笑呵呵問:“姑娘要什麽餡兒的馄饨?”

我怔了一怔,方才那大嬸報的名堂,我竟一個都沒聽到。正讪讪着臉色,想請那大嬸再将馄饨的名字報一遍,一個冷冷的聲音已在我身後響起:“有素餡的麽?”

那大嬸瞧見福臨,眼前一亮,滿臉堆笑地答應着:“自然有。”

福臨一撩袍角,爽利地在我身邊坐下,淡淡道:“來一碗芹菜大肉的馄饨。”

那大嬸立即轉身盛了一大碗熱騰騰的馄饨,恭恭敬敬放在福臨眼前。如此冰凍的夜裏,那逸出的熱氣與香氣,那皮薄餡兒多的小馄饨,真是讓人饑腸辘辘。福臨無視不遠處吳良輔焦急的擠眉弄眼,徑自拿起筷子——

我忍了忍,沒忍住,不由扯了扯福臨的左手,“咳”了聲。福臨恍然未覺,一口下去一個,噴香,但仍是舉止文雅。那大嬸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笑問:“味道如何?”

“好吃。”福臨朝那老板娘燦爛一笑。

“……你,只你自個兒吃麽?”我承認我饞了,耐不住小聲問福臨。福臨夾馄饨的動作一頓,終于擡臉看向那大嬸。

我滿是期待地望着那賣馄饨的大嬸,望眼欲穿她身後煮馄饨的大鍋子,卻是耳畔福臨口齒清晰道:“勞煩您為這位姑娘盛碗清湯來,她不吃葷腥。”

“……”那大嬸一怔,随即“好好”地連聲答應。我詫異地望向福臨,再度小聲提醒:“這位大嬸說她這裏有素餡的馄饨,你方才是不是聽錯了?”

“沒聽錯。”福臨吃着他的小馄饨,看也不看我一眼:“但今晚,你只能喝湯。”

“……為何?”我皺眉不悅道。

福臨眼皮一擡,瞟了我一眼,亦是皺眉不悅:“因為你方才的舉動,讓我很生氣。”

“……”公報私仇!我一面用筷子攪拌着眼前寡淡的湯水,一面用餘光瞟着福臨碗裏熱氣騰騰的馄饨,這時身後傳來很多人的腳步聲,詫異地回頭看——

卻是一身戎裝的鄂碩,還有姿容頗為零落的烏雲珠,他們身後還跟了一衆八旗軍士。鄂碩正快步上前,一眼瞧見吳良輔,大吃一驚,吳良輔已搶先一笑道:“鄂碩将軍,這大半夜的勞煩您了,九爺要找的人已找到了。”

鄂碩脫口而出的話,生生一變,只恭敬道:“……找到便好。”

福臨已将筷子放下,拉住我不徐不疾站起身。鄂碩與烏雲珠徐步上前來,鄂碩瞄一眼福臨身側的我,便連忙垂下頭,只道:“下官……來遲……”

烏雲珠卻直直朝我看來,目光清亮探究。我頭次面對這樣多的人,生怕他們瞧出我是異類,亦不敢迎上烏雲珠的眸光,便往福臨身後躲了躲。福臨不做聲将我一掩,淡聲道:“這裏沒事了,你們散了吧。”

吳良輔随即道:“鄂碩将軍,您也去忙,九爺這裏奴才自會伺候着。”

鄂碩頗遲疑:“這天色已晚,還是讓下官——”他話音未落,才發現烏雲珠無所顧忌正在瞧着福臨與我,不由壓低聲音輕斥:“烏雲珠,不得無禮。”

烏雲珠驀地回神,微然凄涼地垂下臉,便不出聲。我心中一陣歉意,看看福臨,不知說什麽好。

鄂碩帶着諸人很快撤離,小巷安靜平和下來。福臨回身在馄饨攤前坐下,我也陪他坐下。福臨道:“大嬸,來一碗素餡的馄饨。”

我又驚又喜,松了他的手,抓起筷子,迫不及待瞧着那大嬸将一碗香噴噴的小馄饨放在我眼前。大嬸瞧着我,輕笑:“這姑娘定是餓壞了!”

福臨輕哼,沒好氣道:“才不是,她今晚不知吃了多少!”

“……”我白了福臨一眼,将小馄饨吞進嘴裏,一股灼人的燙意在嘴裏彌漫,“噗,咳咳……”

“還不吐了!”福臨暴躁道。

他今兒心情,果真不大好。

然,我淚目,怎麽這樣燙?

吸鼻子,真的很燙。

福臨神情愈發暴躁:“讓你少吃點兒吧,還可憐兮兮的!晚上吃這樣多,回去肚子疼!”

我一口氣灌下半碗溫水,方覺好了些。卻是那大嬸原只是倚在門板上笑望着福臨與我出神,突然走出來,望着巷子裏的夜色,驚嘆道:“下雪了。”

我也仰頭看去,便見夜幕微彤,霰雪粒輕輕柔柔,在天地間飛落,一夜的晶瑩剔透。門外挂了一盞燈,籠在福臨與我四周,一片溫馨的昏黃,像是歲月靜好。

我将馄饨碗推到福臨面前,小聲道:“剩下的,你一半,我一半,你的那碗涼了,別吃了。”

福臨于是低下頭來分馄饨,默不作聲,他一個,我一個,分好了,他才悶聲道:“以後不許再這樣讓我瞧不見你。”

我未及說話,那大嬸已自顧笑語:“這像是一場桃花雪喲!過了這場雪,桃花或許便該開了。”

☆、成婚

回到乾清宮已是深夜,我生怕莊太後會在此等候,當場将我們抓個正着,然後責罵福臨,遂一路惴惴不安。不過回來之後,乾清宮內一切如常,并沒有莊太後的身影。

福臨去沐浴,我便施了個“潔身咒”,将自己身上的灰塵與雜物清了幹淨——福臨曾提起要命兩個奴才來伺候我,我拒絕了。一者,不習慣;二者,我生怕驚動莊太後,一旦被莊太後發現,我不知該以何種身份自居。

正将發辮散了,坐在妝鏡前梳頭,便聽外頭靴子踏地的跑步聲,福臨人未進來,已一路雀躍高呼:“龍吟!龍吟!”

驚醒了幾分困倦與睡意。

這大半夜的,還不累麽?還這般生龍活虎的……我對鏡扯了扯嘴角,福臨已大步來到我身後,從鏡子裏眼巴巴瞧着我。

呃,他穿了妥帖的寝袍,裹了披風,身上全是雪粒子融化後的水珠。他臉頰紅潤,原本的一股眉飛色舞,此刻收斂起來,神情幾乎有些扭捏。

我瞧着他一愣,近日福臨仿佛大人一般,在我面前處處占據強勢地位,倒是頭次露出這種孩子氣的神情……這神情,只存在于幾年前,他小的時候吧?

他弱,我不自覺便強勢。當下不由拿出做長輩的神情來,輕責道:“穿這樣薄,還出去亂跑?”

福臨一怔,看看他身上氲濕的披風,擡手便解了,随手往地上一扔。他的關注點,顯然在別的地方。我留意到他的左手始終藏在身後,沒有露出來。

想是藏了什麽好東西,着急來獻寶?

福臨目光灼灼亮了一下,又有些忐忑,他虛弱地喚了我一聲:“……龍吟……”

福臨他向來不是這麽委婉的人,這會兒是怎麽了?我被他叫的心中不安,以至不耐:“你做了什麽錯事?”

福臨再度被我說的一怔,他右手摸了摸鼻子,似是認真想了想,反問道:“你怎麽知道一定是錯事?”

“那你為何不直接說出來?”

“我,”福臨頰上一紅,似是緊張,他拉着我轉身面對他,忽而單膝跪在我面前——

我一驚。福臨左手舉到我面前,他掌心一枚錦盒,盒子打開,裏頭是兩枚頭碰頭放着的戒指——

福臨有些羞赧,卻又眼巴巴地望着我,一本正經沉聲道:“龍吟,做我妻子吧。”

我一呆。福臨等了片刻,似是着急:“龍吟,做我娘子!”

你一定沒試過,他這樣的九五至尊,有異于常人的自尊與高傲,會這樣突然的跪在你面前,用這樣赤誠而熱烈的目光望着你,讓你做他“娘、子”。

我倒抽口氣,終于醒了一醒,他這是在做什麽?他明知我和他不會有夫妻之實,他明知道!他心中比任何旁觀者都明白!

我将視線從福臨臉上轉移,落在他掌心那戒指上,這一對戒指我曾見過——在棠苑多寶盒的最底層,那裏只放了一只錦盒,那錦盒裏頭放了一對戒指。我當日見時,并未留意。

福臨一身的雪,想是方才去了棠苑。

“你為何——我們這般不是很好麽?”我以手撫額,做煩惱狀。福臨不言,也不動,雖然眼底湧起了失落,但神情裏,依然是那一股千年不變的執着。他只是眼巴巴望着我。

不遠處的藍綢簾子掀開一道縫,吳良輔悄悄探了半只腦袋進來,似是想偷窺這個過程,不過他一眼看到福臨跪在地上,驚得一聲尖叫:“哎喲!皇上!您這是做什麽!”

我舒口氣,慶幸吳良輔及時的到來。福臨卻一動不動,仰臉看着我。吳良輔急得沖進來,要扶福臨起身,吸着冷氣道:“皇上,您這萬萬使不得呀!”

“龍吟,做我娘子!”福臨執意道。他神情堅定的,讓人手足無措。我皺緊眉頭。吳良輔已催促道:“主子娘娘,您還在猶豫什麽,快答應啊!”

“我……”

福臨滿目期待,小聲引~誘道:“我讓他們做了宵夜,你快答應了,咱們去吃東西。”

我哭笑不得。這時候,他以為我還顧得上吃麽?

“……龍吟……”福臨軟綿綿地拖長語調,居然像是在撒嬌。吳良輔也學着福臨的調子:“……主子……”

而我,明知不該陪福臨做這種傻事,然,他既這樣執意,我又怎麽忍心拂逆?我長嘆一聲:“我答應。”

福臨一怔,他看了吳良輔一眼。吳良輔喜笑顏開:“皇上,主子答應了!”

福臨一驚,再度望着我,不确定地問:“你答應麽?”

“我答應。”

福臨霎時笑出聲!他眸光燦爛,笑靥如花,整個人都放出一陣奪目的光彩。他看看身旁的吳良輔,又看着我,一時間有些手忙腳亂,激動地不知該說什麽:“龍吟,龍吟……”

只這三個字,他便這樣開心麽?我掩住心中酸澀,朝只顧歡喜的吳良輔道:“還不攙扶你家主子起來?”

“啊!喳!是!”吳良輔驀地回神,趕忙去攙扶福臨。福臨順着吳良輔的手站起身,這才發現吳良輔一般,沉下臉色:“誰讓你進來的?!”

吳良輔指了指他自己個兒,也是一傻,随即跪倒:“奴才,哦,奴才是進來問問皇上要不要準備香燭,跪拜天地?”

“跪拜天地?漢人的做法麽?”福臨若有所思地問。

“據奴才所知,是的。”

福臨看向我,詢問我的意思。我轉臉看向窗外,夜色幽杳,雪花飄零,是個十分美麗的夜晚。

然,這高高的蒼穹之上,臨胄王瞧見福臨與我私定終生,這般拜天地……

“不了,一切從簡。”我連忙道。福臨微有失落,我一笑解釋:“已很晚了,明兒還要早朝。”

“那好罷。”福臨展顏一笑,拉我在榻邊坐下,溫柔道:“戴上戒指,便算是禮成了。”

“等等,皇上,奴才準備兩盞酒……”吳良輔掩唇一笑,掩不住激動道:“皇上與主子喝交杯酒……”

我瞪了吳良輔一眼,吳良輔讷讷垂頭,然,不等我拒絕的話出口。福臨已斷然道:“好。”

素簡深夜,雪色入幻。乾清宮內與尋常無異,但福臨低頭為我戴上戒指的那一剎,忽而便驚心動魄了。我雖觸不到他的左手,但那雪銀色戒指卻恰到好處套在他纖長的無名指上——

這一套上,便是生生世世的允諾不會變了吧?假若還有來世,福臨,還會不會如這般對我執着?

“吟兒,好像你還沒有……”

耳畔傳來福臨低微輕笑的話語,我心中怦然一聲悸動。擡眼看他,面前是福臨,隐約有中聖的影子。我旋即又一醒,皺眉道:“你,別這麽叫我。”

“我們是夫妻了!”福臨高聲強調。我臉上一紅:“你,你輕點兒聲,這大半夜的……你這孩子,還小呢,別這麽叫我!”

“我不是孩子!早已經長大了!”福臨愈發高聲強調,他板起俊臉,不悅道。

我看着面前明顯比我高一個頭的少年,看着他此時老成的面孔,倒是一噎。我頭疼一笑:“那個,你方才想說什麽來着?”

“……”福臨面上一紅。

這時吳良輔捧了一只大大的紅漆盤,盤上放了紅燭,酒盞,一大堆果子,他前後不穩走進來:“皇上,您瞧,奴才還去禦膳房拿了紅棗,花生、桂圓,蓮子!”

“這有何用處?”

“這叫‘早生貴子’!”吳良輔喜氣洋洋把漆盤往炕桌上一放,先去點了蠟燭。

“棗、生、桂、子?”福臨竟似是頭回聽說,既興奮,也緊張,還有好奇,他于是抓了把花生,認真吃了幾顆,轉頭向我:“便是尋常的花生……不過味道不錯,你也嘗嘗。”

我挑了一下眉,沒說話,想來福臨飽讀詩書,卻不知道這果子不是用來吃的。

福臨心情不錯,見我不吃,也沒翻臉:“那我剝桂圓給你!”他挑了一顆飽滿的果子,剝好喂到我嘴邊,我猶豫了下,正待張嘴。點完蠟燭的吳良輔回過身來,瞧見這一幕,一聲驚叫:“皇上,這,這不是讓您吃的!”

“不、是、吃、的?”福臨一陣迷惘。

吳良輔萬萬沒想到,他一轉身的瞬間,福臨竟吃上了!當下忙不疊道:“這是往床帳子裏撒的,我的主子喲,您快別吃了!”吳良輔劈手奪過福臨手中的花生與桂圓,又皺着眉頭将酒壺與酒盞取出,倒了兩杯酒出來。

福臨讪讪接過酒杯,小聲道:“也沒吃多少。”吳良輔不答。福臨不安,小心翼翼問:“若吃了,有什麽壞處?”

瞧着他那份忐忑的樣子,我輕笑出來:“不過是些好的寓意,吃便吃了,也沒什麽。”福臨瞪了我一眼,責怪道:“你都知道,為何不提醒?”

“……”我垂下臉,決定沉默,接過吳良輔遞來的酒杯。

福臨追問吳良輔:“吃了又怎樣?不吃又怎樣?”吳良輔道:“該喝交杯酒了。”

福臨飛起一腳踹在吳良輔腿上:“你膽子愈發大!朕問你話,你竟敢不理!”吳良輔跪倒,臉色一苦:“奴才也是小時候聽家人說的,這果子意在恭祝皇上與主子早日誕下皇子……不知皇上吃了,有何影響。”

福臨呆了一呆,終于明白:“早生貴子。”他琢磨着,看了他手邊的果盤一眼,一雙明燦的妙目幽幽看向我。

我被他看的臉一紅,卻也苦澀,老實道:“你看也沒用,我——”

“吳良輔,”福臨陡然回過神,擺出天子作威作福的威嚴來,一本正經道:“這一盤子怎麽夠用?再多拿幾盤來!”

“……”

吳良輔驚恐地張大眼:“皇上要多少?”

“把床鋪滿吧。”福臨爽快道。他目送吳良輔擦着冷汗跑出去,方美滋滋朝我一笑:“咱們喝酒。”

炕桌兩側,福臨與我相對而坐,我們都坐直身子向前傾,手臂環繞,他的臉頰便在我耳畔,呼吸急促而熱烈。在這浮雲變幻的塵世間,若有一人,如此珍惜你,那再貪婪的人也會知足吧?

福臨與我将杯中酒緩慢卻一滴不剩的飲盡。喝罷,我正要坐端正,福臨目光灼灼望着我,忽而紅着面頰道:“吟兒,你親親我。”

手裏酒杯哐啷落回炕桌。

福臨指了指他的臉頰,羞澀道:“你好像還沒有……真正親過我,今日是咱們成親的日子……”

我臉如火燒,小聲道:“誰說沒有……”

“親額頭不算,要親臉……”

“誰說是親額頭……”我争辯着,忽而一醒:“你看到我親你的額頭了?!”

話問出口,我才猛然想起,福臨早已能看到我,所以我對他那些自以為他看不到的親密小動作,他通通看到了!

福臨眼神一亮,緊迫追問:“不是額頭,那是——”

啊……這孩子恁地羅嗦!我心中暗叫一聲,卻是朝福臨一本正經道:“你且閉上眼。”

“做什麽?”福臨俊朗的眉峰一挑,瞄了我一眼,還是不情願地閉上眼:“那你快點兒!”

我手撐住桌子,傾身過去吻他嫣紅的嘴唇,雖然時空相隔,但溫度灼熱。若可以,很想把福臨緊緊抱在懷裏;若可以,很想真正吻一吻他那輕抿着的嘴唇!

手上一熱,被福臨緊緊抓住。我詫異睜眼,便見福臨眸光如火,正專注而溫柔地望着我。他嘴角揚起,一絲狡黠笑意……

我剎那呆住,又羞又窘:“你竟偷看?!”

福臨擡手摸了摸他的嘴唇,滿足一笑,卻是委屈道:“不是有意的,只是吳良輔進來了,我想提醒你下,若你不介意,我倒也無妨……”

我下意識往門口看去,果然吳良輔深深埋了頭,手裏捧了擺滿瓜果的大紅漆盤,寂無聲息站着……抓狂……中!

夜間躺在那鋪滿“早生貴子”的榻上,福臨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果真命人将那床鋪滿——他還要我與他蓋一床被子,被我嚴詞拒絕——睡在那細密鋪滿果子的床上,硌得腰疼,我翻了個身,又翻身,再翻身……福臨靜靜躺着,始終無動靜,我于是抱起被子,輕手輕腳下了床。

無福消受吶。裹着被子坐在榻上,案上兩只兒臂粗的紅燭正靜無聲息燃着,若這是福臨與我的大婚之夜,禮儀也太過簡單;然,為何我心中飽~脹充滿,感受十分豐富?

坐着坐着,身後微響,轉臉看去,福臨不知何時已在我身側坐下。我皺眉輕責:“天都要亮了,你還不睡一會兒?”

福臨扯開我身上的被子,也鑽進來,和我一起披被而坐。他淡聲道:“我太高興的時候,通常睡不着。”他手上攥緊我的手,忽而轉過臉,輕輕吻着我的嘴唇。

我腦子裏一懵,心中卻閃過一個念頭,他是太高興睡不着,還是被床上的果子硌得睡不着?

☆、花朝

日子就在忽而間快了許多。福臨方親政,正雄心壯志一片,對大清的治世充滿期待,因而每日不辭辛苦,十分忙碌。我所擔憂兩點:一者,福臨做事一片赤誠,過分苛求完美,容不得一絲瑕疵;二者,他這樣起早貪黑,毫不顧惜身體。

凡事求完美,必然失落;而他這般廢寝忘食,傷了他自個兒,旁人未必領情。唯一所慶幸,莊太後近日對福臨頗多關懷,母慈子孝,他二人關系如破冰春水,融洽許多。

雖則勞碌,福臨倒是笑逐顏開。我對他無奈,平常只順着他,不時勸谏,生怕他嫌我聒噪。二月中旬,春風乍暖還寒,随着夜色吹入窗,還有冬日深深的寒涼。當下見福臨只着單衣,我拿了件外衫悄聲披在他肩上。

福臨手下朱筆未停,頭也未擡,只是笑句:“今夜熬一熬,明兒便有了空閑。你先睡。”

“明兒空下來做什麽?我倒覺不如今夜早睡。”又替他換了盞熱茶——有我在,那吳良輔倒輕松不少。方把茶放下,福臨左手一擡,落在我右手上,他終于擡起臉,眸含輕笑,也有怨怪:“你比我還忙,歇會兒。”

“不打擾你,我一邊坐着,保證不說話了。”我利落閃人,炕桌上擺着我的書,每日攤開,卻再無心去看。福臨欲言又止,一臉神秘,卻終是一笑又自埋下頭去。

我托腮望着他,遙遙望着他,不自覺微笑。

第二日,福臨自慈寧宮請安歸來。

一入乾清宮,他穩穩壓着的步子便放大開來,急急忙忙進門,一疊聲叫着“吳良輔”,又問:“人呢?”

我詫異迎上去:“什麽事這樣急?我在這兒呢。”

“不是找你。”福臨從我身側繞過,淡淡抛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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