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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但我到底是她的女兒。

母後哭了半響,淚水将她與我的衣襟打濕,父王在一旁哽咽道:“龍兒好不容易回來住陣子,快別哭了!”母後這才手臂松了一松,我得以喘過一口氣來,可母後一眼瞧見我這滿頭如雪長發,“哇”地再度哭出聲。

父王苦勸不止,生怕母後哭壞了身子。我羨慕地望着父王與母後,他們這般,才是書中所言“天作之合,恩愛無比”吧?

母後見我性子大變,滿目心疼不住抹淚,父王也是一臉擔憂。我不願他們瞧見我太過傷神,便說累了,獨自回到自己的寝宮。

桌上擺着我三歲那年從哥哥那裏搶來的兔子狀的水晶盞;窗下的珊瑚樹上,挂着母後親自為我打的粉色璎珞串;屋內,床頭,各色小玩意兒,都保留着我七歲那年的模樣。

瀾海仿佛一切都未變,依然是記憶中的模樣,但隔了千年時光看去,便總有些淡淡無力的哀傷,與一絲糾纏着的莫名疏離。

我在妝鏡前坐下,看着自己,像是變化的只是我自己,深深的格格不入。一擡手,眉間咒術頓解,那紅蓮印霎時顯露,鮮紅欲滴,盛放着。

中聖為了喚起我的記憶,對我施了“癡情血咒”。

“癡情血咒”是古老相傳的咒術的一種,是用“血融”的法子強行打破“恩怨咒印”之禁锢,變更星辰軌跡。中聖這麽做,很難不被看守星圖的神官發現,更難不被王上發現。然而王上,他分明是沒發現。

正暗自擔憂着,身後“哐啷”一聲,未及我回身,母後已快步上前,一把攬過我,仔細瞧着我眉心的紅蓮印,片刻,發出一聲驚呼:“龍兒,你眉間這是什麽?!”

我垂下臉,悶聲不語。母後已顫聲道:“這,這是中聖殿下的印記,這是‘血咒’,你們倆——”母後說不出話,含淚道:“難道晗兒說的是真的,你不願嫁給王上,你和中聖殿下——”

“母後多慮了,女兒與中聖殿下并無瓜葛,只是一般朋友。”我不願再聽下去,推開母後的手臂,轉開臉。

母後一怔,随即,在我身旁急得團團轉:“不論你怎麽說,你身上有了中聖殿下的印記,決不能再嫁給天帝,若被天帝看出來,尤其是太後,她本就不樂意這門親事——後果不堪設想!”

後這麽一說,我心頭愈發不安,嘴上仍是辯解:“我今日已見過王上,他并未看出來。”

“沒看出來?”母後不能置信道。

“……嗯。”

***

父王與母後見我寡言少語,神情倦冷,便俱是小心翼翼。有我在時,他們也都不大說話,只事事順着我,想盡辦法要逗我笑一笑。我隐了那紅蓮印,笑雖笑,心頭卻總是苦澀,每至深夜無人時,方偷偷瞧瞧那紅蓮。

……中聖他,便這麽不離不棄陪伴了我千年。雖然并無記憶,我卻也在無意識中養成了習慣,要每兩日都見他一見,朔宮裏的花開一開。

回到瀾海轉眼十餘日,中聖再未出現,思念入骨蔓延。想來,我回瀾海是奉王上之命,非常突然,他未必知曉。

夜深、寂靜,龍宮內燈火明滅隐約,一片沉眠的光景。我步出寝宮,踏浪浮出海面。風平浪靜,夜幕低垂,星子閃耀。

躺在海面上,聽着靜水深處細小的聲響,不覺便想起那年初遇,他與我俱是不谙世事的孩童,大聲笑大聲鬧,說不着邊際的話語;而現在的瀾海,只餘我自己聽風觀星,郁郁寡歡。

便那麽睡了一晚。

五月初一夜。

母後在我房內用萬千種目光望着我,卻只是含淚不語。記憶裏,母後一向是個雅致高貴的女子。這一回,我不過在瀾海中住了二十餘日,她已憔悴不堪。我心疼之外,更是愧疚,卻不知該怎麽表達。

相顧無言坐了片刻,我起身把那大紅的嫁衣穿上,來到母後面前,笑盈盈問她:“好看麽?母後看可有哪裏不妥?”

母後看我第一眼時,含淚笑了一笑。第二眼,她已憋不住把臉埋在掌心,哭成淚人。我一呆,我無意惹她傷懷,便怔怔松了提在手中的裙擺,搖搖晃晃癱坐在地。真是奇怪啊,書中常說出嫁是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事,為何我卻沒有一絲歡欣?

許久,母後把我抱在懷裏,抽噎道:“龍兒,你若不願嫁,便別勉強,一切有父王與母後擔着!”

我心頭酸澀漫溢,脹痛地像是要破裂,眼中卻幹涸無淚。我身為龍女是不能随便哭的,這千年來我一直都不曾哭過。王上說沒有他的旨意,我不能哭。母後雖也是龍女,但父王說母後若哭,那淚是落在他心裏,他會好好收着,所以母後只要不怕他心疼,想哭便哭罷!

我一時也想哭,卻只是不能,便低聲道:“母後別哭了,母後一哭,孩兒心中難過。”

久不說話,嗓音都是喑啞。母後卻愈發把我抱緊,淚落如雨。

……母後到底是我的母後,雖然隔了這樣久,雖然我變了這樣多,她到底還是疼愛着我的吧?

這一刻,我才仿佛明白了什麽,忍不住也伸手将母後抱緊,鼻尖一酸,落下一滴難得的淚來:“母後。”

如雪長發挽起,插滿堆疊的金玉發飾,換上華貴的嫁衣——母後親自服侍我梳頭更衣,忙前忙後,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笑意。我也笑着,難得開口,還好也不需我開口。

穿戴完畢,便靜坐在房內等候王上的迎親使來臨,母後體貼道:“龍兒歇會兒,母親出去坐坐。”待母後攜衆婢女離開,我身子一軟伏在床上,倦倦不想動彈,中聖他……很久沒見……今日應該能見一見吧?

正胡思亂想着,便聽窗子“吱呀”微響,似是一開一關。我漫不經心回頭看去,瞬即呆住,不覺已坐起身。頭上,頸間,手腕上的釵環佩飾叮當作響。

中聖望着我也是一呆,下一刻已快步來到我身邊,定定卻又猶豫地一笑:“你……真……美……嗯,很美!”

“……”我望着他近在眼前的面龐,聽着他不着邊際的話語,回不過神,“你,你怎麽來了?”

“你想我麽?”

“……”我被他的問題驚了一跳,急躁地站起身,卻被繁複的裙裾一絆,整個身子往前撲去。中聖眼疾手快将我扶住,他讷讷又道:“我……很想……見你……即便你選了王兄,還是想見見你。”

“見……有何用?不過徒增傷感,不如不見。”我幽怨地吐出一句,說罷,不僅我愣住,中聖亦是一愣。

旋即,我正要辯解,請他不要誤解我的意思,中聖已突然拉住我的手,不似兒戲道:“我們逃吧!”

他的手拉住我的手,剎那,仿佛一股驚心動魄的震顫從腳底騰起,瞬間流至周身。我驚駭不已:“逃?”

“你願意跟我走麽?”他仔細打量我的神情,追問。

“可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三界都在王上的目光之中,我們去哪兒?”我被他問得心慌意亂。從未這般慌亂過。

“總有我們可以去的地方!”

我擔憂地望着他,試圖說服自己拒絕他:“你持有‘赤霄’之劍,鎮守東方,本來前途無量,何苦為了我,不值得——”

“你還不明白麽?這世間,除了你,我什麽都不在乎!”

“……中聖……”

“你願意跟我走麽?”他再問,目光灼灼望着我。

他讓我怎麽拒絕……後果如何……王上他并不會像父王疼愛母後那般疼愛我,臨胄他終究只是王上,只是肩負掌管三界的重任,他與我之間沒有夫妻之情。我若此時不離開,以後便永遠沒有機會像母後那般,遇上一個願意為自己承接淚水的男子。

我閉了閉眼,深吸口氣,“我願意。”

☆、成人

一路向西奔逃。

中聖像是蓄謀已久,我們出瀾海,十分輕松便避開衆神,穿越了有重軍把守的西域幻境,甚至避開哥哥所在的七星龍淵,一直往西。

天的最西邊是什麽?

我有時候會想去看看,但也只是想想罷了,畢竟我從沒想過要違逆王上。這一千年來,我一共違逆王上兩回。第一回便是執意上那封“辭官奏疏”,第二回便是這次逃婚。

中聖為何對我這樣好?也許,這便是真正的知己。

我為何要逃?西逃途中,我把這個問題想了很久。我逃跑,是因為我想逃離天宮,想要自由,想如母後那般,有一個真正愛護自己的人……我想反抗一回,恰好中聖出手相救,于是便成了當前局面。一定是這樣。

後來我們穿越很西側的迷津渡。中聖說,再往西,便是西極。

“西極是什麽樣子?”我問。

“去看看就知道了。”中聖仰頭躺在那青青的草地上,枕着手臂,笑得很是向往:“我最遠只到過迷津渡,父王說西極是一條迷失的路,也許會有去無回。所以——”他轉臉向我,笑得眉目彎彎:“所以要把你搶過來,一起迷失,一起有去無回,再也不回來。”

我聽得正認真,不妨他這樣打趣,臉頰一燙,心中微亂,便轉開臉不再看他。

迷津渡是個很美的地方。我抱膝坐在清水旁,身側躺着中聖,聽着枝頭叽叽喳喳的鳥鳴,茫然的心忽而安穩許多,耳畔回蕩着中聖那句話——所以要把你搶過來,一起迷失,一起有去無回,再也不回來。

沉寂的生命,仿佛忽而有了期盼。

然而,如我這般不受命運眷顧的人,即便只是一絲微末的期盼,即便只是對未來一絲美好的向往,也會在萌發的一瞬被無情擊碎。

***

我結結實實打了個冷戰,從夢中驚醒。

***

天河水底,我盤踞在一根久遠的石柱上。自化成人形以來,這是我頭一回主動現出原形,變作龍的模樣。龍鱗在水底放出幽幽的淡藍的光芒,照得四周光芒瑩瑩。

我接連打了一串呵欠,倦倦垂着眼簾,睡不着的時候,便那麽萬念俱灰地趴着。很久以後,會不會有誰偶爾經過天河,發現這麽一條沉入水底的龍,而後把她喚醒?

這麽胡思想亂想着,天河岸邊忽而現出一個俊偉的身形,我擡了擡眼皮,發現那是王上,便一擡尾巴,手腳并用,化作一道藍芒向天河深處快速游去。

當日,我辭別王上,堅定地要陪在中聖身邊。此時,我離開福臨悻悻而回——王上這時出現,是來看我的笑話麽?

未等我跑出多遠,便被一道白光擋住去路,繼而身子一輕,我身不由己浮出水面,化作一條小龍蜷在王上掌心。

王上的面容,千年不變,總是那副沉和而悲憫的模樣。可我,不需要他的悲憫,只想自己萬念俱灰地呆着,于是我便掙紮,想逃出他的掌心。

然而,掙紮半響均是徒勞,便只能兩眼無神無力地趴着。當此之時,誰都不要理我,讓我就這麽無聲無息趴着吧。

王上轉身疾行,也不多言。片刻,他掌心一翻将我彈出,我落地化成人形,重重摔倒。

觸目水草豐茂,潮濕的風徐徐吹拂,我漫不經心四處看着,發現是在一處水霧缭繞的潭邊。

那潭中水光清湛,倒影萬物,深不可測,像是一處頗神奇的所在。而我不覺看的入神,那水面竟浮現一個人影,那人影漸漸模糊,竟是福臨!

福臨仍是分別那日的模樣,大病初愈,神情卻欣喜,激動地說:“吟兒,你沒走,真好。”

我……沒走……

我沒走麽?!

我剎那驚喜,神思也恍惚,一時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爬起身向福臨走去。然而尚未拉住福臨的手,腳下一空,便一頭紮入冷水中,冰涼沒頂。

身子在水中下沉。

我驀地驚醒,茫然擡臉朝水面看去。王上立在潭邊,正目色複雜地望着我。兩人相視,隔着水光,距離越來越遠,最後我被淡碧色的水流淹沒。

窒息的瞬間,眼前黑沉,耳邊隐約飄漾着一句話:

“龍吟,我一而再地改變星辰軌跡。但結局如何,你自己把握。”

***

芸妞兒這樣描述我的出現。

“那日我在河邊洗衣裳,正凍得渾身發抖,她突然從水底浮上來。她明明整個人泡在水中,身上卻不濕也不冷,一直是溫溫的。大哥把她救回來後,請了幾個郎中來看,郎中們都說她只是睡着了,沒凍着也沒不妥之處。”

芸妞兒手下不停地補着一件舊棉襖,說到這兒,朝她身旁的小姊妹一笑:“香香,你說是怪事不?”

那香香也小心而好奇地瞧了我一眼,低聲問:“她不說話麽?你們不問問她從哪兒來的?”

“她不說話。”芸妞兒亦然壓低了聲音:“我娘說她是河神的女兒,好奇咱們人間的生活,便溜出來玩兒,待過了新年還是要回水裏的。”

“啊,河神的女兒?”那香香驚訝一聲,又看我一眼,然後低頭數了數日子:“今兒臘月八,那她要住陣子了?”

“那當然。”芸妞兒滿臉神秘道:“不過,咱們是好姐妹我才告訴你的,你可不許對別人講!”

香香驚嘆着連連答應,又打量我一番,才收拾好活計離開。

我醒來便是在芸妞兒家中。

芸妞兒家中尚有一位母親和一個哥哥,都是善良忠厚的莊稼人,住在北京城近郊的永平村。今年天下太平,又風調雨順,收成不錯,勉強能過個好年。

唯一的奇事,便是芸妞兒前兩天在河邊洗衣裳時碰上了我——村子本就小,日子也平淡,大過年下的,突然多了個陌生人,一時便喳喳呼呼,各種揣測。

還好芸妞兒的大哥在村裏頗有威信,上門來打聽的人倒也不多,唯一自由出入的便是芸妞兒的好朋友香香。香香每回來都問,芸妞兒也樂得編故事,神乎其神。

我擁着被子坐在窗下的炕上,倒不知該如何解釋。我自醒來,便渾身虛軟,像是經歷一場脫胎換骨的浩劫,連說話都氣力不足。今日身上才硬朗些,便坐起了身。

送走了香香,芸妞兒來到我面前:“你今兒臉色好了不少,也坐起來了。”

這幾日都是芸妞兒在照顧我,她十五歲,性子活潑話又多,和紫禁城裏那些女孩兒們比,便很是單純率直。

芸妞兒又問:“你到底從哪兒來?真是河神的女兒?”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若是過去,我父王是瀾海之王,那我便勉強算是個河神之女。但現在,若我沒猜錯,我已失去了自己龍女的身份,變成了一個“人”。

一個,像芸妞兒一樣的,普通的人。

“芸妞兒!”窗外傳來粗犷的一聲喊。芸妞兒答應着,已抓起炕上剛補好的舊棉襖跑了出去。簾子剛放下,便聽芸妞兒歡喜一聲驚叫:“好多年貨!”

“臭丫頭,猴急的,別摔了!”窗外芸妞兒的大哥語調中有了笑意,也帶着一股粗犷的寵溺。聽不到芸妞兒答應,倒是簾子一晃,便見芸妞兒喜滋滋提了一個小布包進來:“快看,哥哥買了些上好的料子,給咱們做過年的新衣服穿!”

說着,她臉上讪讪一紅,往我身上瞧了一眼:“自然是比不上你身上的衣料,但,哥哥買的也很好。”

我身上仍穿着玉姬用天上雲錦織成的華衣,只是這華衣随着我身份的變化,也少了輕靈飄逸,多了厚重。雖然如此,看在芸妞兒眼裏,仍是格格不入。她在我衣袖上摸了摸,羨慕地問:“你這衣料子怕是宮裏才有的吧?”

我被她說得一怔。她已又道:“姐姐在京城的大戶人家裏當丫頭,她家小姐美得仙女兒一般,向來最會穿着。可我覺着她身上的衣服也沒你的好看。所以,你這衣裳怕是宮裏才有的。”

芸妞兒還有一個姐姐?

芸妞兒見我滿目困惑,她又問:“你會說話麽?”

我微垂了臉,點點頭。我會說話,但向來寡言。再者,我由神成人,身份突變,心底對着這些人們,總有些陌生與恐慌,怕自己一開口說漏了嘴,他們認出我是異類,指不定我沒見着福臨,已被他們當成妖怪殺掉——

“那你怎麽不說話?”芸妞兒話音未落,窗外又傳來她大哥的聲音,“芸妞兒,出來幫忙!”

芸妞兒匆忙指了指炕邊的包袱:“你先選料子!”

芸妞兒一下午都在院中來來回回忙碌着,沒空進來陪我說話,我閑坐許久,覺得身上力氣更大了些,便撐着下了炕。腳步仍虛軟,但與從前那種輕飄飄的虛無不同,每一步踩下去,都是厚重的,都需要四肢百脈使出一股力道來。

也許,這便是……做人的感覺?我細細體會,看着自己仿佛并無變化的周身,在門前停了停,方打起簾子朝院中看。

清樸破舊的小院子,好在打掃的幹淨,冬日的夕光靜靜照耀着,投下最後一絲明亮的光暈。誰能想到呢,在王上的授意下,我竟破了神胎神骨,再生為人……和福臨一樣,成了人……一想起,便覺頗多不夠真實。

“別站在這兒,夜裏風大,你進屋裏去。”一個沉厚的聲音傳來。

我驀地一回神,才發現一個高大的年輕男子大步踏進院門,手裏還提了一捆柴。這男子二十歲上下,神态間有些沉悶與粗犷,面容倒極是英武,正是芸妞兒的大哥洛青山。平常總是聽到他大大咧咧呼喝芸妞兒,不成想他也有這般溫和的時候。

我看他,洛青山卻沒再看我第二眼,大步進了柴房。我與他并不熟,我這幾日都在房內躺着,他也從沒進來過。只聽芸妞兒說,是他将我抱回家裏,又奔前走後請郎中,是我的恩人。芸妞兒一家都是我的恩人。可惜我此刻一無所有,無法報答。

洛青山很快出來,見我仍杵在那兒,也沒理我,只朝廚房叫了聲:“芸妞兒!”芸妞兒手忙腳亂跑出來,腮幫子一鼓一鼓着,含混道:“哥,什麽事兒啊?”

洛青山道:“又偷吃什麽?”

芸妞兒連忙擡手捂住嘴,站直了身子,“沒,沒有!”說話間看到站在屋門邊上的我,驚喜地跑上前:“你起床了?身子大好了?正好,一起吃粥,娘煮的可好吃了!”

洛青山徑自進了廚房,裏頭的油燈霎時就亮了,裏頭傳來他的數落聲:“娘,天都黑了,還不點上燈,這裏頭磕磕絆絆的,萬一摔着了怎麽辦!”

“住了一輩子的地方,哪兒能摔着?”洛老太太笑呵呵答應着:“是不是人家姑娘起來了?”

“嗯。”

“讓她進屋坐着,一會兒粥好了端進去吃,我看她那身子骨,經不住這冷風吹。”

芸妞兒在這兒聽到,便拉着我進了房,按着我在桌邊坐下,利落地點了燈。我打量這一室貧寒的昏黃,心中卻覺溫暖,莫名有了一絲親切。只是,不知福臨在那偌大而金碧輝煌的紫禁城內近況如何?人間今日臘八,連普通百姓都要歡歡喜喜吃上一頓粥,不知他這人間天子,九五之尊會怎樣?過的開心麽?

我埋頭在天河大睡,後來又經碧水落潭破神胎轉人世,不知時間到底過去了多久……聽芸妞兒說此刻仍是順治年間,卻不知到底是多少年。

一想起福臨,便心煩意亂,再也按捺不住,禁不住抓住芸妞兒的手,啞聲問:“現在是順治幾年?”

福臨呵,我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了。

☆、寄詞

順治十年,冬,臘月二十。

窮盡我一生想象,也想不到我竟會在這塵間的一處小村落渡過自己成人後的第一個新年。詢問京城的事,宮裏的事,福臨的事,這裏的人們一無所知。在他們眼裏,福臨便是生活在那人間最美好的地方,過着神仙般的日子,無病痛無煩憂。

迫不及待想見福臨,想知道他的近況,但我現在的身份,只是一個流落他鄉的普通女子,沒了法力,不能飛行,不能隐身,無法保護自己,更無法保護福臨,離了洛家便無處可去。

唯一慶幸的是,洛家人對我很好。

天近黃昏,鄉野裏結冰凝霜,到處灰蒙蒙一片。洛老太太,芸妞兒,還有香香三個坐在屋裏,一面說笑一面趕制新衣。芸妞兒是水粉色襯衣,配湖青比甲,嬌俏豔麗。新衣裏居然還有我的,都是那日洛青山帶回來的料子,月白緞地配銀霜比甲,玫瑰紫滾邊,看着雅致清秀,我很喜歡。

洛老太太也說好看,卻又嘆說大過年的,這衣裳太素淨,不夠喜慶。芸妞兒嗤笑:“娘,你讓吟姐姐大紅大紫的穿,當是出嫁麽!我看還是大哥懂吟姐姐的心意!”

洛老太太笑了笑,将懷裏剛做好的襖子抻了抻,朝我道:“過來試試。”

見我扭扭捏捏,又笨手笨腳的,芸妞兒便湊上來幫忙。她做事風風火火,極為利落,一把扯了我身上的襖子,扔在炕上,打趣道:“吟姐姐嬌嬌弱弱的,像是貴族小姐。”又扭頭問香香:“你見過我姐姐的主子麽?”

香香與我不大熟,只眼巴巴瞧着,聽問,羞怯地點頭:“那回遠遠看了一眼,是很美很高貴的小姐。”芸妞兒一面幫我整着衣裳,一面瞧着我,又笑:“吟姐姐也好看,比董鄂家的烏雲珠小姐不差,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了!”

芸妞兒總說我好看,我卻看不出來,便埋頭扣紐扣,聽到芸妞兒這句,不由呆住。香香道:“吟姐姐話不多,瞧着不像是咱們這裏的人。倒像是天上來的仙子。”

芸妞兒瞧見我的臉色,詫異地問:“吟姐姐不喜歡?”

“你姐姐……是誰?”我勉強按捺住,幾乎脫口要問芸妞兒烏雲珠入宮了沒有,但生生忍住。

“姐姐叫蓉妞兒!”芸妞兒将我推到她母親面前,笑問:“娘,你瞧吟姐姐穿這身衣服多好看!”

“好看!”洛老太太笑贊,拉住我的手,細心地問:“你認識蓉妞兒?”

“我們……曾見過面,我知道烏雲珠。”我定了定神,盡量心平氣和地問:“蓉妞兒好麽?還在董鄂府麽?”

“姐姐好着呢!烏雲珠小姐将她當妹妹一般,我羨慕得很!”芸妞兒從我身後探出頭,問她母親:“娘,姐姐今年回來麽?”

“上回說是二十三回來,最近也沒音信。”洛老太太仍是瞧着我:“可有事?”

我再問:“進宮了還能回家來麽?”

“什麽進宮?”芸妞兒張大了眼:“姐姐在董鄂府,怎麽會進宮呢?!”

……這麽說,烏雲珠還未進宮。我心中說不上高興還是失落,只是想到福臨孤零零住在那紫禁城裏,就覺心疼。

這時院中傳來聲響,想是洛青山去鄰村請人寫春聯回來。芸妞兒跑出去瞧了瞧,順帶把洛青山也扯進來。洛青山原本眉頭蹙着,迎頭瞧見我先是一怔,随即移開目光看向炕上的洛老太太,和氣地叫了聲:“娘。”

“芸妞兒給你哥倒碗熱水。”洛老太太慈愛地看着洛青山:“先坐會兒,馬上開飯。”

洛青山繞過我,在他母親身邊坐下。洛老太太關切地又問:“怎麽這樣晚回來?”

“馬蘭村寫對子的陸先生舉家遷走了,我又繞到秦家村,可那位秦先生也不在,對子還沒寫好。”

洛青山高大的個子,可在他矮小的母親身邊,卻又像個孩子了,說話時還撓撓頭,一臉無奈。

“那有什麽發愁的?明兒去鎮上寫,正好帶上芸妞兒和龍吟一起去散散心,龍吟來了咱家還沒出過門兒呢。”洛老太太年過五十,眉目慈和,一副從容不驚的模樣。

芸妞兒是閑不住的人,聞言自是歡喜。我自來了洛家,什麽忙都幫不上,心裏一直過意不去,這時忙道:“寫對子的事,不若讓我試試?”

洛青山驚訝地看向我:“你會寫字?”

“或許寫的不好,不過是真的會寫。”我讷讷道。不知人間的字和天宮要求有無差異?倒是福臨似乎誇過我的字,被他誇獎了,寫副對子應該沒問題吧?

桌上擺着熱茶,我用手指蘸了些水,在桌面上寫了首宋代王安石的《元日》: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芸妞兒眼睛越張越大,可塞下一枚核桃。洛青山看到字跡,由驚訝轉為驚喜,黝黑的眸子落在我臉上,有些亮,又有些腼腆的移開,起身就往外跑:“寫的很好,我去把紙筆拿進來!”

洛老太太微笑阻攔:“今兒天黑了,當心傷了眼睛,讓龍吟明兒慢慢寫。”

洛青山登時站住,再度撓頭,高大的個子有些不好意思:“那明兒再寫。”芸妞兒扯住洛青山的胳膊:“哥,你緊張什麽呀?”洛青山掙開芸妞兒,粗聲道:“瞎說什麽!”

芸妞兒不服氣地哼了一聲。香香這時道:“吟姐姐,也幫我家寫寫吧。”

一發不可收拾。

馬蘭村陸先生與秦家村秦先生的離開,讓周邊村落的新年春聯沒了着落。而經香香回家宣傳之後,一傳十,十傳百——我怎麽都沒想到自己竟會在這塵間的小村落裏做了個寫對子的先生。

洛青山是爽朗的性子,有時雖暴躁,但淳樸憨厚,是個好人。有人上門求對子,他總拉不下臉來拒絕。

能為他們做什麽,我自是高興,只是沒了法力支撐,天又冷寒,我身體便吃不消。先是在院中擺了書桌,後來挪至房內,再後來便撐了炕幾,在炕上擁被而坐。

“咳咳”,我收了筆,将寫好的對子遞給候在床邊的芸妞兒,芸妞兒小心接過,捧了出去。院中傳來拿對子人的道謝聲。待那鄰居心滿意足拿了對子離開,便聽芸妞兒朝洛青山數落:“哥,你不看吟姐姐都病了,還讓他們來!”

洛青山聽不到聲響。我披了外衣,走出屋子,洛青山正蹲在東牆下,黑着一張臉,亦是眉宇不展。見我出來,愈發埋了頭,微不可覺地嘆了口氣。

芸妞兒迎上來:“吟姐姐,不是大哥不心疼你!他性子就是這樣,誰有難處他都幫襯,自個兒有苦卻從來不說。他是把你當成了自家人才——”

“我明白。”我反握住芸妞兒,笑句:“我喜歡寫對子,只是身體不好,否則能寫更多。”

芸妞兒一怔,旋即一跺腳,又瞪了洛青山一眼:“吟姐姐多體諒!瞧你,傻子一樣,怪不得二十多了還娶不到媳婦兒!”

洛青山臉霎時紅了,起身大步出院子。芸妞兒卻歪着腦袋看我,忽而道:“吟姐姐,你……覺哥哥如何?”

芸妞兒這話倒讓我一怔,但還是老實道,“你哥哥是難得一見的好人。”

“真的?!”芸妞兒一下雀躍,正手舞足蹈,卻是院門外傳來一陣笑鬧聲。

很快,洛青山又大步走進來,身後還跟着幾人。

那幾人氣勢非凡,在冬日陽光下,惹眼得很。我一看見,便驚得呆住。

烏雲珠在前,蓉妞兒陪在她身側。她們身後是兩個少年,原本在說笑,這時齊齊向芸妞兒與我看來,也都呆住。

這麽相逢,也不知是陌生人還是熟人,便都無聲無息。

芸妞兒只知我與烏雲珠認識,卻不知細節,當下拉着我走上前,朝烏雲珠行禮:“小姐好。”

烏雲珠輕輕颔首,卻仍是瞧着我。芸妞兒不解,看向蓉妞兒。蓉妞兒悄悄遞了眼色,嘴上道:“小姐聽說我要回家,特意陪我過來,小姐請進屋坐。”

烏雲珠這才微笑了笑:“天氣不錯,我便陪蓉妞兒過來玩兒。”她又回頭看博果爾與費揚古,介紹道:“費揚古是我弟弟,他來過,芸妞兒早已認識。另外一位是博果爾少爺,他們兩人出城打獵,順道過來看看。”

芸妞兒連忙行禮。博果爾這才猛一回神,揚了揚手,難以置信地望着我:“這上面的字是你寫的?”

他手中拿了一張梨花素箋,素箋上用精致的小楷題了一首詞,字字認真而用力,寫詞的人寫詞時飽含了無限心緒: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谙離恨苦,斜光到曉穿珠戶。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我将這首詞一字一字看下來,而後擡頭看向博果爾,搖搖頭:“不是我寫的。”

博果爾卻不信,他滿目憤怒,一步踏上前眼看要抓住我的手,洛青山已上前堪堪将我擋在身後,毫不示弱道:“博果爾少爺,這是在我家中,還請以禮相待。”

洛青山個子高大,我站在他身後,便無法看見博果爾,只聽到博果爾冷冷的話語:“這素箋上字跡與你寫的這些對子完全一致,你還不承認?!”

我也認識博果爾多年,從未見過他這樣大的火氣,一時便不知如何應答。芸妞兒此刻也呆住。倒是蓉妞兒忙上前,勸慰道:“博果爾少爺,您消消氣兒。”

又看我一眼,問芸妞兒:“我們這一路走來,聽說咱家多了位女先生,便是她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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