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風滿樓

“有啥不好的?”大郡王妃今兒珠翠滿頭,梳了牡丹圓髻,穿了一襲海棠紅的如意紋通袖大襖兒,頗有慶王府嫡長媳的架勢,笑語連連,“想來是你跟我不熟,所以覺得不好意思,就讓彤雲親自陪着你過去好了。”

仙蕙只做腼腆害羞,不答話。

“沒事的。”邵彤雲溫柔笑道:“二姐姐,我陪你走一趟。”不等仙蕙回答,便朝着大郡王妃伸手,“把鑰匙給我,讓我們倆翻了你的箱籠仔細挑一挑,我不管,我送人過去的也要得一條裙子。”

“你也要?”大郡王妃佯作心疼,慢吞吞從腰間取了鑰匙給她,“給你。”轉頭又對大丫頭悄悄嘀咕,卻讓衆人都能聽見,“給我看着點兒,別讓她們把我的家底搬空,一人挑一條就行了。”

周圍的丫頭仆婦們都笑了,顧忌規矩,不敢放肆出聲。

小姐們早已笑倒一片。

甚至就連一向溫柔端莊的邵彤雲,也“撲哧”笑出了聲兒。

仙蕙嘴角噙了一絲複雜笑意。

瞧瞧……,眼下氣氛多好啊。

大郡王妃八面玲珑、說話喜人,不僅纡尊降貴讓自己穿她的裙子,而且還大方的送給自己,又逗笑衆人化解了自己的尴尬。而妹妹邵彤雲嬌俏可愛、體貼人意,不辭辛勞親自陪着自己過去,簡直好得跟親姐妹一樣。

她們一面說笑,一面演戲,然後暗藏殺機害人,――若非自己重活一世,被她們害得家破人亡,知道她們的毒辣,只怕是不會有任何防備的。

“大嫂。”周峤笑得直揉肚子,大聲嚷嚷道:“俗話說,見者有份,今兒我也要去挑一條才是,還要挑最好的。”

大郡王妃笑容微微一僵。

仙蕙譏笑,她是怕周峤過去壞了事兒吧?不敢答了。

“哎呀,你別鬧了。”大郡王妃反應很快,又笑了起來,與衆人道:“我們府裏的姑娘成天盡會一些精致的淘氣,別家姑娘倒好,特別是仙蕙和明蕙,斯斯文文的。”連連給邵彤雲遞眼色,“你們去罷。”

“二姐姐。”邵彤雲滿目關切之色,上前拉她,“我們趕緊過去換了裙子,大冬天的,別讓你再凍着受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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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蕙笑了。

啧啧,多好的妹妹啊。

明蕙覺得人生地不熟的,擔心道:“我和你們一起過去。”

大郡王妃含笑上前拉住她,熱情得很,“坐罷,坐罷,你的寶貝妹妹丢不了。”還故意跟衆人笑了笑,“要是丢了,我再賠你一個妹妹。”

賠?你賠得起嗎?!仙蕙心底閃過一絲冷冷寒芒。

但是她并不想讓姐姐跟着,等下的事兒,那可不是鬧着玩兒的,“不用了。”故作怕被姐姐看輕的樣子,擺擺手,“我又不是小孩兒,一會兒換好裙子就回來。”

邵彤雲神色微松,趕緊上前挽了她一起出門。

兩人各自披了大紅羽紗的披風,帶上兜帽,然後從後門抄近路過去。大郡王妃的丫頭在前面引路,像是怕仙蕙緊張似的,還在說笑,“大郡王妃年輕時最愛打扮,有好些稀罕漂亮的裙子,一直白放着。今兒兩位小姐仔細的挑,順便啊,讓我們也跟着飽一飽眼福。”

仔細的挑?仙蕙心下嗤笑,是讓自己在大郡王妃屋裏耗時間的罷。

那件事……,總得等大郡王過來才能辦成啊。

邵彤雲笑道:“我要挑一條最好的。”又親昵的扯了扯仙蕙,“二姐姐,你說,咱們挑兩條差不多的怎樣?等下我也換,我們穿一樣的裙子,才好看呢。”

仙蕙轉述了她前世說的話,“是啊,誰讓我們倆是至親姐妹。”

邵彤雲放下心來,看來這個姐姐只是仗着有幾分小聰明,未必比自己厲害,這才和她說了幾句親熱話,她竟然就全都信了。因而笑着挽了她的胳膊,“你放心,大郡王妃是我的親表姐,最是疼我,等下我們挑最好的裙子穿走。”

仙蕙含笑看着她,“好啊。”

等她邵彤雲出了醜聞,然後再做了大郡王的侍妾,倒要看看,大郡王妃還是不是一樣疼她?要是……,那才真的姐妹情深呢。

慶王府很大很深,一路上有渾圓可愛的鵝卵石小路,有幹淨整齊的石板路,中間還穿過一道曲曲折折的竹子橋。而路邊,更是假山層疊、怪石嶙峋,那些常綠的積年古樹上,都挂了紅綢,看起來頗有喜慶的節日氣氛。

邵彤雲爬上了一個高高的亭子,喘着氣兒,指着東北角的一處院子,“留香洲就在那邊,咱們再過兩道抄手游廊,繞一個假山,穿過一個梅花門就到了。”

仙蕙跟着站了上去,寒風拂面,讓她的心思比之平日更為冷靜。

假意四下環顧了一圈兒,“景色真不錯啊。”

邵彤雲眼裏閃過淡淡的譏笑之色,旋即掩蓋住,跟着道:“是啊,這個地方叫做望江亭,是王府裏地勢最高的地方,站在此處,能看到下面欣賞不到的好景色。”

仙蕙輕輕勾起嘴角。

前世裏邵彤雲這麽說的時候,自己還真的信了。

而剛才自己留心觀看時,分明瞅着那邊牆角一道人影閃過,――邵彤雲領着自己爬上望江亭,站得高高兒的,就是故意要讓人看見,然後好去報信,再伺機安排大郡王醉酒過來。

一步一步,她們全都是算計好了的。

“走罷。”邵彤雲大概覺得差不多了,招呼道:“我們下去,上面真是怪冷的。”

“是挺冷的。”仙蕙輕笑,自己的心都冷透了。

這一段路程不算近,不過總有頭,兩姐妹手挽着手進了院子。

慶王府不僅各個房頭複雜,而且人多,加上大部分地方都是亭臺樓榭,所以大郡王妃的院子并不比西院大多少。只不過,一進院子,就能感受出王府的氣派格局,不是小小邵府可以比拟的。

邵家多少有點暴發戶的味道,慶王府卻已經傳承了三代,百年沉澱下來,講究的是低調奢華,力求用價值不菲的東西,營造出一種淡雅內斂的氛圍來。

仙蕙沒有半分心思欣賞,繃緊了心弦,緩緩走向前世發生噩夢的地方。

“走。”邵彤雲腳步輕快,笑語盈盈,“我們進去挑裙子。”

仙蕙摸了摸耳朵,将一枚南珠耳墜悄悄扔在草地裏。

她跟着邵彤雲一起上了臺階。

引路的丫頭打起簾子,含笑招呼,“兩位小姐裏面請,我先吩咐人去搬放裙子的箱籠出來,外面亮堂,等下可以仔仔細細的挑選。”

邵彤雲笑着揮手,“去罷,去罷。”

仙蕙看着熟悉的場景,熟悉的擺設,每一件都是那麽的觸目驚心!重生至今不過幾個月時間而已,往事歷歷在目,甚至一走進大郡王妃的寝閣,耳畔就開始萦繞前世自己的驚呼聲、哭喊聲,全都是那麽凄涼悲慘,那麽絕望無助!

怨念和恨意,像火焰一樣在她胸膛裏熊熊燃燒。

她猛地擡眸看向邵彤雲,陷害自己……,就那麽值得歡喜和快樂嗎?別說前世,就算今生自己算計父親一些銀子,那也東院應得的,并沒有謀害她們榮氏母女啊!為何?為何非要置自己于死地?!

是良心都被狗吃了?還是天生涼薄毒辣有如毒蛇?仰或二者都有。

“二姐姐?”邵彤雲見她神色不太對,疑惑道:“你怎麽了?”

“哦……”仙蕙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狀若感嘆,“我原來以為,榮太太的屋子就是世上最華麗的,沒想到大郡王妃的布置得更好,而且看起來很是高雅不俗。”露出幾分豔羨的目光,“要是我能住在這樣的屋子裏,那就好了。”

呸!你也配!

邵彤雲心下又啐又罵,面上卻笑,“是啊,我也覺得很漂亮呢。”更是忍不住暗暗詛咒,等她回頭做了大郡王妃的侍妾,自然有好屋子住,只不過不是嫡妻住的正院,而是侍妾們住的別院。

再等自己将來做了四郡王妃,到時候……,可就有得好戲天天看咯。

“兩位小姐。”剛才引路的丫頭端了熱茶上來,笑着招呼,“過來坐罷。”她的動作恍若行雲流水,說話也很自然,“那些舊年的箱籠放得位置深,又沉甸甸的,只怕要找一會兒,才能慢慢搬過來。”

仙蕙轉眸,看向珠簾後的紫檀木美人榻,當中一個小幾,左右兩個位置,各放了一個秋香色貪墨線軟墊。她凝目,仿佛看到前世的自己和邵彤雲,坐在那裏,歡聲笑語的比戴宮制絹花。

然後……,自己毫無防備的喝下了茶。

“二姐姐。”邵彤雲扯了扯她,疑惑笑道:“過來坐啊。”

“哦,坐。”仙蕙佯作被小幾上的白玉花觚吸引,連連快步走過去,然後坐在前世邵彤雲的位置,――對面那個,簡直就是驚心動魄的噩夢!她輕輕撫摸那白玉花觚,回頭笑問:“這是羊脂白玉的吧?要一整塊雕出這麽大一個花觚,得費多少玉料啊。”

沒見識,丢人!邵彤雲在心裏暗啐了一口,上前笑道:“是啊,一整塊兒雕的。”

旁邊的丫頭也笑了笑,只是神色緊繃,先把裝着茶盞地托盤放在旁邊,然後先給邵彤雲上了一盞茶,然後再端了另外一盞,準備放在仙蕙跟前。

仙蕙忽然擡頭,“這是什麽茶?”

那丫頭吓得手一抖,差點把茶給打翻了,趕緊放下,然後鎮定神色笑道:“是洞庭碧螺春,雖然不是今年的新茶,卻是去年頂尖兒的。我想着兩位小姐年輕,愛喝的都是清淡的茶,所以沏了碧螺春。”

邵彤雲姿态優雅的端起茶盞,嗅了嗅,“好生清香。”擔心仙蕙看着丫頭起疑,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又絮絮道:“二姐姐你看着茶湯的顏色,清澈明亮,再被底下的碧綠嫩芽所襯,簡直好似一泓三春湖水。”

仙蕙低頭撫了撫耳朵,含笑道:“是啊。”

邵彤雲想要誘導她喝茶,裝模作樣道:“我先嘗嘗……”

“哎呀!”仙蕙一聲輕呼,“我的耳墜子少了一個。”她反複摸了摸,有些焦急的站了起來,“是一對南珠的,可不是尋尋常常的珍珠耳墜,好難得兩個又大又圓,還能湊成一對,是我平常最心愛的了。”

邵彤雲和丫頭對視了一眼,都有不安。

仙蕙起身,“不行,我得出去把耳墜子找回來。”

“二姐姐!”邵彤雲急了,趕緊拉她,“讓丫頭們去找就好了,多大的事兒啊?你又認識慶王府的路,再出去,等下走迷了怎麽辦?”朝丫頭連連遞眼色,“還不快去找?快去啊!”

“是是是!”那丫頭慌忙拔腳出去。

“好了,咱們等着罷。”邵彤雲的笑容已經有些勉強,得趕緊勸她喝茶,那藥才能起效用,“來來,不着急,咱們喝茶等着她們回來。”

“好罷。”仙蕙猶豫着坐了下去,下一瞬,又豁然站了起來,“不行,不行,丫頭不知道我那耳墜長什麽樣子,怎麽找的到?”把另一個耳墜摘了下來,“得拿着這個耳墜比着找,我還是親自出去一趟。”

“二姐姐!”邵彤雲是真的急了,算算時間,大郡王馬上就要過來,再耽擱事情就辦不成了!心裏暗罵她事兒多,又不得不耐着性子拉人回來,将她摁在座位上,“都說你不認識路,胡亂出去,是要走丢了的!”

仙蕙靜靜的看着她,――真的不肯讓自己走嗎?到這個時候,就要清楚看着自己喝下那茶,仍舊一絲心軟都沒有?女兒家的清白有多重要,她不知道?就那麽恨,非得置自己于死地?好啊,她邵彤雲無情,那也就別怪自己無義了。

邵彤雲還在勸道:“二姐姐,你放心……”

“我怎麽放心啊?難道要我白坐在這兒幹等?”仙蕙連連搖頭,故作焦急模樣,“你找個丫頭,領路帶我出去找吧。”

再次起身,一副要往外走的樣子。

邵彤雲氣得差點跳腳,情急之中,腦中靈光一閃,趕緊拿了她手裏的南珠耳墜,“我去!我帶着丫頭親自出去找,你在這兒等着我,馬上就回來。”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容溫柔道:“你別急,在這兒慢慢喝茶等我。”

仙蕙神色猶猶豫豫的,勉強道:“那……,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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