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悲喜
仙蕙領着舞陽郡主去了自己屋子,吩咐丫頭,“去跟我姐姐說一聲,後面沒事,我在這兒陪舞陽郡主坐會兒,等空了再去找她。”
丫頭趕忙應了,過去告知。
仙蕙讓人拿了最好的茶出來泡,又讓拿瓜果點心,松子、梅子之類的小吃,琳琅滿目的擺了一桌子,然後笑道:“都是一些粗物,只怕郡主是吃不慣的。”
舞陽郡主歪在美人榻的軟枕上,好似她才是主人,目光毫不客氣的四下打量,把人家的閨房看了個遍,淡淡道:“我喝點茶就好。”
然後一面撥茶,一面批評仙蕙屋子裏各種不好。
屏風的底座不是紫檀木的,窗戶上的紗不夠翠,水晶珠簾的挂數少了些,屋子裏光線不夠亮堂,窗臺上的美人觚太瘦長了。再喝了一口茶,嫌味兒不夠清淡甘醇,轉身剝了一粒松子,不好剝,又差點弄壞了她指甲上的蔻丹。
她禾眉微蹙,抱怨道:“我今早才染好的呢。”
仙蕙一直好脾氣的應付,不予置評。
旁邊的丫頭們,則是一個個聽得快要背過氣去。
舞陽郡主說得累了,歇了歇,目光明亮看向丫頭們,嘴角微翹,“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很讨人嫌?要不是看在我的郡主身份,就恨不得立刻把給我扔出去?”
吓得丫頭們白了臉,不知所措。
“都下去。”仙蕙揮揮手,然後回頭還是微微含笑,好似沒有聽到任何尖酸刻薄的批評,而是始終如沐春風的氛圍。
“你的性子倒好。”舞陽郡主看着她笑,懶洋洋的歪在美人榻上,伸手道:“再給我一個靠枕,腰有點酸。”
仙蕙把自己的靠枕給了她,放在她的腰下。
舞陽郡主挪了半天舒服的姿勢,微有感嘆,“我也知道我性子不好,讨人厭,可是……”語氣帶出幾分輕嘲,“我就這樣兒。”
仙蕙雖然不喜歡她,但也不至于多難以忍受,――反正說說又不掉一塊肉,只當是耳邊風好了。舞陽郡主說歸說,只是過于挑剔,總好過榮氏母女和大郡王妃那種,口腹蜜劍,暗地裏下絆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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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想起舞陽郡主的經歷也算可憐。
或者說,這世上做女人都不容易。
即便像舞陽郡主這樣的尊貴身份,也只能通過不嫁人,一輩子守寡,才能換回做姑娘家的自由。就更不用說母親,明明恨透了父親,厭惡已極,但是為了現實生活,最終卻只能選擇忍耐和妥協。
仙蕙這麽想着,看向舞陽郡主的目光便軟和了幾分。
“你……”舞陽郡主有點疑惑,試圖從對方漂亮的大眼睛裏看出什麽,繼而挑了挑眉,頗有幾分不屑,“你在憐憫我?呵呵。”
仙蕙低垂了眼簾。
“我有什麽好憐憫的?不過是死了男人罷了。”舞陽郡主頗為自傲,只是語氣裏,有着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漸漸低落,“我可是堂堂正正的金枝玉葉,吃最好的,穿最好的,滿江都城的人都得讓着我,有什麽不好?你一個小丫頭竟敢……”
仙蕙看向她,微微一笑,露出沒有任何惡意的目光。
舞陽郡主要訓斥的話,便卡在咽喉,半晌才道:“別人都讨厭我,嫌棄我,心裏恨不得甩兩巴掌在我的臉上,卻又不得不奉承我、讨好我。”她輕輕嘲笑,“說起來,我不過是仗着自己命好,投了一個好胎罷了。”
仙蕙不覺得跟她交情,已經到了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
她可以說,自己卻不能随意插嘴。
“哎……”舞陽郡主忽然嘆了口氣,“你不懂,她們更不懂,人活在這世上被人讨厭,那也比沒人記挂好。像我二嫂那樣猶如槁木死灰一般,不動七情六欲,活着,還有什麽意思?不如趁早死了。”
仙蕙知道她只是想說出來,不需要人應答,因而只是低頭喝茶不語。
“你可真有意思,又是可憐我,又是有耐心,聽着我胡言亂語了這麽久。”舞陽郡主上上下下打量她,“唔,我瞧你長得不錯,性子又好,還有針線活計也出色。上次你送給小峤那方手帕,就不錯,我當時還誇你了呢。”妙目一轉,“不如……,你嫁給我小兄弟如何?”
“噗!”仙蕙趕緊扭臉,嗆咳得噴了一地的茶水,“咳,咳咳……”
“哈哈!”舞陽郡主撫掌大笑,“哎呀……”笑得花枝亂顫,止不住,“你要是再沒反應,我都懷疑你是聾子了。”
仙蕙算是看出來了,她這是閑的沒事兒,拿自己當今兒天下午在外面的消遣。
自己配合當個玩笑聽還信,若是當了真,厚着臉皮求她幫忙,或者忸忸怩怩害羞紅了臉,那可就要鬧大笑話了。試想想,姑娘家的親事是能随便說的?她開玩笑不要緊,萬一傳出一點半點風聲,慶王府又不娶,那還不得羞死人啊。
只怕這種玩笑,她都不知道跟別的姑娘開多少次了。
――不怪她讨人嫌。
舞陽郡主見對方一直不答話,又道:“怎地,你還不願意?我家老四有那點配不上你?年紀輕輕,長得風流倜傥,又能幹,江都城不知道多少小姐哭着、喊着,都要嫁他做四郡王妃呢。”
仙蕙怕自己一直不說話,她惱了,只得勉強應承了一句,“四郡王人物非凡,不是一般姑娘能高攀的上的,将來肯定有一等一的好姑娘嫁給他。”
舞陽郡主聽了這話受用,覺得她是個聊天的好對象,不由起了談興,“對了,我跟你說點老四以前的事兒吧?你知道了他的性子和脾氣,往後你見了他,也比別的姑娘多一個機會。”
誰要這機會了?仙蕙心下閃過一絲厭煩。
高宸雖然不錯,但就算他是金疙瘩、銀疙瘩,也沒道理人人都愛他啊?可要是自己說對高宸沒有興趣,舞陽郡主又肯定不信,覺得是自己在假裝矯情不說,還看輕了她的小兄弟。
只得忍耐聽下去,盼着她快點說完趕緊走吧。
舞 陽郡主卻自顧自的說了起來,“老四小的時候啊,不是這麽寡言少語的,性子十分活潑,又愛笑,不知道有多搗亂多淘氣,就算是上房掀瓦的事兒,他都幹得出來。 為了這個,我娘沒少着急,父王也打過他好幾次。可每次道最後,娘都心疼他是嬌寵的小兒子,又護着,鬧來鬧去還是慣着他……”
仙蕙不知不覺聽進去了。
哎……,高宸小時候居然是這樣的?混天魔王?怎麽長大以後就變得跟被冰凍住了,冷得滲人,渾身上下都冒着寒氣兒。
“那一年……”舞陽郡主的眼裏閃過傷痛,“老二失足落水裏了,沒救上來,他是兄弟裏頭最出色的,真可惜……”她忽然靜默了片刻,仿佛很久沒有跟人提起這段塵封的往事,猛地再次掀開,仍舊散發着掩不住的傷痛,“反正啊,就是在那之後,老四突然就變得懂事了。”
她搖搖頭,“也不對。”
“老二死了以後,老四忽然就安靜下來,再不淘氣,再不搗亂,甚至連話都很少跟人說一句。起初大家以為他是傷心哥哥的死,也沒在意,可是到最後,他竟然發展到根本就不說話。家裏上上下下都吓壞了,擔心他中了邪。”
仙蕙聽得怔住,這些……,前世的自己也并不知道。
舞陽郡主嘆了口氣,“你知道嗎?老四足足有三年都沒有說話,把我娘吓得,天天夜裏偷摸的哭,差點沒把一雙眼睛給哭瞎了。”
“那後來呢?”仙蕙忍不住輕聲問道。
“後來有一天啊。”舞陽郡主像是跳過了最傷痛的那段,緩了過來,還笑了笑,“老四他撲到我娘懷裏大哭了一場,哭得驚天動地的,自那之後,他那就突然好了。不僅和從前一樣機靈聰明,還懂事,又聽話,簡直就好像小時候的老二一樣。”
仙蕙摸了摸胳膊,聽着發寒,怎麽像是二郡王的魂附身高宸了。
“哎……” 舞陽郡主擺擺手,“你別瞎想,沒有設麽鬧鬼的事兒,我也不是要跟你說這個。”她說了很多,口幹舌燥喝了幾口茶,也不嫌棄了,繼續說道:“我想說啊,老四他 性子有點冷,不愛笑,就算笑也笑不到眼睛裏去。他獨來獨往,從來不跟任何人交心,誰都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包括我們這些人。”
她輕輕嘆息,“若是有個姑娘能夠讓他交出心,坦誠以待,走進他的心裏,肯定就是他這輩子都深愛不疑的人了。”
話題怎麽又饒了回來?仙蕙頓時沒有了聽下去的好奇心。
接下來,舞陽郡主說來說去都沒啥特別,無非是別人讨厭她,她不在乎,就是喜歡看別人恨得牙根兒癢癢。再不就是高宸好、高宸俊、高宸厲害,天底下只要是個雌的都得撲上去,不撲上去的,那就是腦子有毛病。
仙蕙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這 位郡主娘娘打着哈欠,終于懶洋洋的伸了個懶腰,“許久都沒有這麽痛快的說話了,今兒真是夠盡興的。”拔了頭上一支九轉玲珑的嵌寶石鳳釵,“瞧瞧,這支鳳釵 好不好看?我也不虧待你,這個麽……,算是今兒湊巧過來給你姐姐添的妝奁,讓她婆家知道,回頭不敢小瞧了你姐姐。”
“是。”仙蕙起身道謝。
舞陽郡主到菱花銅鏡前,抿了抿鬓角碎發,撣了撣衣裙,又是一副來時的高高在上模樣,道了一句,“走了。”領着丫頭,赫赫揚揚離開邵府。
仙蕙對着陽光轉了轉,“還不錯。”心下失笑,陪着說了一下午的話,就得舞陽郡主的一支貴重鳳釵,也不算吃虧。她拿着釵起身出門去找姐姐,把釵給她,倒不是真要壓着宋家,反正多一支貴重好看的首飾也好啊。
前世裏姐姐實在出嫁的太寒碜了,今生……,得風風光光的出嫁才是。
到了姐姐的屋子,見丫頭們都一臉垂頭喪氣的,知道這是因為後院起火的事兒,不由皺眉,“沒事啊,不過是燒了一點不要緊的東西,回頭補上就是了。”目光淩厲,“今兒可是大喜的日子,不興哭喪臉,全都給我笑一笑。”
衆人早知道了二小姐的厲害能幹,不敢違背她,當即都咧嘴笑了笑。
******
而西院,可就沒有這麽好的氣氛了。
邵元亨領着榮氏母子回去,朝着下人們一聲怒喝,“都退下!”頓時吓得丫頭如作鳥獸散,轉瞬沒了人影兒。他“砰”的一聲關上門,一把抓住榮氏,生拉硬拽将她直接拖進裏屋,狠狠扔在地上,“你能耐了啊?居然敢忤逆丈夫!”
這話很重,都夠得上七出一條了。
榮氏當然不肯承認,況且事情本來也不是她做的,氣極之下,更是憤怒無比,“我怎麽忤逆老爺了?我做什麽了?”
邵元亨罵道:“我叫你不要去折騰仙蕙,你不記得?你答應的好好兒的,結果一轉臉,就把我的話當做耳邊風了。”指着她罵,“最可恨的,你居然還敢讓景钰過去?!要不是你,景钰怎麽會受傷?”
邵景钰握着傷手的手腕,沖進來喊道:“爹!不是娘讓我去的。”
“不是?”邵元亨和榮氏異口同聲,眼裏都有驚訝。
“那是誰告訴你的?”邵元亨問道:“我怎麽記得,我和你娘都不曾對你說過。”
邵景钰頓時語塞了。
邵元亨再問榮氏,“真不是你?”見她搖頭,再看兒子眼神閃爍不定,隐隐往廂房瞟了一記,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不由怒道:“榮氏,你看你教導出來的好兒女!一個個的,全都不知道安分!”
他偏心西院不假,但也是有限度的,――榮氏母女、兒子,幾次三番破壞自己做皇商的大計,絕不能忍,已經瀕于要爆發的邊緣了。
氣得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惡狠狠道:“要是真的害了仙蕙,我跟你沒完!”
“爹!”邵景钰不滿叫道:“是仙蕙害了姐姐,害了我!”
“小畜生!”邵元亨見他還敢跟自己頂嘴,還敢叫嚣,當即一個茶盅扔過去,“你自己端了熱油去潑別人,還敢頂嘴?來人,趕緊給我拿家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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