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如此渺小
初一還沒有晚自習,許立放學後除去做作業,就是趴在茶幾上看楊嘉佑和楊嘉羽下飛行棋,因為他們倆經常因為一點小事吵得不可開交,有了許立,家裏好像就多個裁判。
長輩經常容易偏心,楊嘉佑認為許立不會。
楊嘉佑再三強調,絕不能再像上一次刷牙時背黑鍋,但凡是和妹妹相關的活動,哪怕同在餐桌吃飯,楊嘉佑非要許立坐在他和妹妹之間。
楊嘉羽經常拿眼睛瞪着哥哥,但至少不會像之前那樣直呼其名。
面對着許立,她更多時候都是選擇閉嘴。
偶爾楊嘉羽吃三明治,把番茄醬蹭到臉上,許立會細心地幫她擦,這是楊嘉羽最得意的時候,她會沖哥哥做鬼臉,把楊嘉佑氣得直翻白眼。
許立坐在他們中間想笑,真是不明白他們兄妹為何總像仇家。
看着楊嘉羽神采奕奕,還比較認死理,天真而執着,許立常常在想,要是自己的妹妹還在該多好,他要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給她。
“喂,你發什麽呆?”楊嘉佑朝許立揮了揮手。
這樣近距離看着,許立才發現楊嘉佑長得像楊叔叔,小麥膚色,短發烏黑,單眼皮,眼梢輕輕向上,一雙眼黑白分明,笑起來的時候飛揚而自信,帶了幾分桀骜。而楊嘉羽長得像徐阿姨,膚色白皙,雙眼皮,嘴角帶着淡淡的梨渦,睫毛撲閃撲閃,每次穿着裙子,美好到像精致的娃娃。
“沒有發呆啊。”許立收回視線。
楊嘉佑嗤笑了一聲,“你瞞不過我的眼睛。”無聊的時候,他很喜歡觀察許立,覺得他很奇怪,明明想哭,卻努力去笑。但爸爸說過,不能随意拿別人開玩笑,他對許立的好奇僅僅止步于暗中觀察。
家裏多了許立,爸媽的注意力分散了些,至少不會像以前一樣向妹妹傾斜,楊嘉佑反而覺得舒服。每當看着楊嘉羽與許立下棋,楊嘉佑都覺得是一種解脫,有一次三個人坐在客廳看電視,楊嘉佑壓低聲音說:“把我妹妹送給你了,”說着,他擡了擡下巴,像領導交代任務,“你千萬要照顧好了。”
楊嘉羽耳朵尖,幽幽地瞧着楊嘉佑,“你以為誰稀罕你,我還不要你這個哥哥,哼!”
說着,她看向許立,從他眼裏看到了一種無法描述的溫柔,哽咽之意瞬間湧上心頭,她揉着眼睛。楊嘉佑吓得從沙發上彈起來,“我去,又來了。”
許立側過臉看他,“你少說幾句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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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楊嘉佑奇怪的是,楊嘉羽并沒有哭聲,很安靜地啜泣着,她再擡起頭時,嘴角漾着清淺的笑容,酒窩浮現,那笑容讓人聯想到浮在水面上的櫻花瓣,唯有流水才能承載。
楊嘉羽并沒有看向自己,反而望着許立,楊嘉佑心裏直發毛,擠在妹妹和許立之間,眉眼急切地問楊嘉羽:“你幹嘛?他欺負你了?”
氣氛被楊嘉佑破壞,楊嘉羽白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說:“除了你,還有誰會欺負我?”
許立忍不住笑了。
楊嘉羽智力不及普通孩子,但感受力正常,只是太多人帶着病人的眼光看她,覺得她好像沒有喜怒哀樂一樣,許立就不會這樣——
會問她為什麽不喜歡吃青豆,會耐心解釋飛行棋裏的游戲規則,會跟她一起查字典,不會像哥哥楊嘉佑那樣毛毛躁躁,說兩句話就發脾氣。
許立符合了楊嘉羽關于哥哥的所有幻想,溫柔,細心,沉默。
畢竟,每次看着楊嘉佑,她就一肚子氣。
有關許立家裏的事情,父母講得較少,盡管楊嘉佑最開始也不待見許立,現在他覺得家裏多一個人也能接受,本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持續下去。
直到某天,家裏來了一位陌生女人,面容看上去很憔悴,兩鬓隐約有白發,穿着一件發白的廠服外套,風塵仆仆的。
徐瑛用眼神示意楊嘉佑帶着妹妹上樓,許立被留在了客廳。
父母的表情比平時要嚴肅。
楊嘉佑朝楊嘉羽做了一個‘噓’的手勢,她很配合地保持安靜,兄妹倆難得如此默契,兩個人蹲在樓梯最高臺階處偷聽大人們講話。
陌生女人開口道:“楊先生,楊太太,我是許立的姑媽,許明菊。”
“你好。”徐瑛給許明菊泡了一杯茶。
許立面無表情地坐在姑媽身旁,聽見姑媽繼續說:“我是上周才知道媽媽去世的事情,沒趕上葬禮,按照楊先生發來的地址,去了一趟墓地。”她輕輕掖着眼角,“我離開家好多年了,我哥哥跟楊先生是戰友對嗎?”
“是,”楊振華點頭,“前段時間我們聯系過許立媽媽那邊的親戚,但是考慮到孩子的成長環境,我們只好聯系您。”
許明菊局促不安地笑着,側過臉看向侄子,從他的側臉隐約看見哥哥的影子,頓時有些不忍心。
徐瑛問:“警方那邊的建議您知道嗎?”
許明菊點頭,“警察同志跟我說過了,許立年幼失孤,我們作為親屬,理應照顧好。”
楊振華夫婦松了一口氣,他們就是怕遇到難纏的親戚,那事情就不好辦了,聽許明菊的語氣,應該不像是胡攪蠻纏之人。
樓上的兄妹倆,頭挨着頭,生怕錯過了任何一個細節。
楊嘉羽輕聲問:“哥哥,他們在說什麽呀,我怎麽聽不懂。”
“那個人是許立的姑媽,好像要把他帶走。”楊嘉佑狐疑地說道。
楊嘉羽張大了嘴巴,正準備說什麽,被楊嘉佑阻止,“別說話,否則待會兒一句都聽不到了。”
她聽話地點了點頭。
楊嘉佑近距離看着妹妹,發現她長得真的很漂亮,也很乖,不像印象裏那麽愛哭鼻子,他對妹妹的歉疚更多了幾分。
樓下的談話還在持續。
楊振華說:“明達生前留下了一筆財産,他們之前住的那套房子已經還完貸款,按理說這些條件,足以支撐他上完大學,不會花費你們多餘的錢,他需要一個穩定的住處。”
“我知道。”許明菊低頭,握住自己的雙手,她的手背有些皴裂,指甲剪得很禿,“許立應該還不知道我的事情,我十八歲時離家出走,因為嫁給現在的丈夫,當年母親氣得病重,她是個倔脾氣的人,說不聯系就不聯系,确實是我傷了她老人家的心。這些年,我一直在四處打工,家裏情況不是很好,還有兩個女兒,一直是哥哥時不時接濟我們。”
許明菊抹了抹眼淚,“我愧對哥哥,也愧對母親,但就算許立跟着我們,也不比他之前的狀态要好。我的一生都在為當初的沖動而買單,哥哥的財産我自然不會貪圖,但我丈夫就不一定了。如果知道有這筆錢,他肯定會想盡辦法搜刮。”
徐瑛覺得詫異:“那你平時不跟許明達聯系嗎?連母親去世都不知道。”
許明菊說:“哥哥生前,我們一直是有聯系的,哥哥去世以後,我多次去看望老人,都被她攆出去了,沒辦法,我只好每個月給她打錢,雖然不多,但是每個月都有。”她停頓了一下,“後來我丈夫發現我偷偷往家裏寄錢,他——”
徐瑛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很快,她瞧見許明菊拉開自己的衣袖,手背上是觸目驚心的傷痕,有些傷好像還很新,“他動手打人?”徐瑛按着胸脯,覺得喘不過氣來。她脾氣的确也不好,除去上一次朝嘉佑扔筷子,從來沒有對孩子動手。
“不是我不管哥哥的孩子,”許明菊低頭看着侄子,又巡視着四周,仿佛做了某種決定,語氣很緩,“我知道未成年需要監護人,我不會放棄監護人的身份,但是家裏的環境實在不适合許立去。”
楊振華問:“那你的孩子呢?他不會也打人?”
許明菊連忙擺手:“虎毒不食子,自己的孩子倒是不至于,不過她們姐妹倆沒少挨板子。”
說來說去還是喜歡打孩子。
徐瑛的心情沉重到了極點,她看向許立,發現他一言不發,仿佛置身事外,“許立,你怎麽想?”
許立擡起頭,語氣平靜:“楊叔叔,徐阿姨,謝謝你們,我還是回家好了,其實我自己會做飯,中午在學校食堂吃,姑媽不方便照顧我,我住自己家裏還是好一些。如果上了高中,我可以住校,就像楊叔叔剛才說的,爸爸給我留了一筆錢,我可以自己一個人過。”他看向姑媽許明菊,“如果姑姑不放心,可以時不時去學校看我,這樣就可以了。”
近一個月以來,許立越來越覺得自己是所有人的麻煩,像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楊家很好,也很溫暖,但這裏不是他的家,就像連養一只寵物狗都做不了主一樣。
許立此時還不知道,哪怕是這個家裏的成員,楊嘉佑想養狗的願望也沒有實現。
許立甚至在想,如果自己一個人住,就養一條大狗,這樣就不會那麽孤單了。
徐瑛想說什麽,但喉嚨仿佛被卡住。
樓梯處的楊嘉羽仿佛聽懂了一點,意思是許立要離開這裏是不是?她想都沒多想,“不——”
話還沒說出口,楊嘉佑捂住她的嘴,皺着眉頭,“嘉羽,不能說話。”
楊嘉羽怔怔地望着哥哥,再看看樓下的父母,覺得他們每一個人都很陌生,很冷漠,好像不是她平日熟悉的親人。如果她沒有聽錯,許立住在楊家,不會多花父母的錢,頂多是提供一個房間而已,為什麽每個人都要把他趕走?就連那個什麽姑媽也一直在推辭。
她呼吸微微停滞,發現連一向喜歡發表意見的哥哥也沉默了。
見她安靜下來了,楊嘉佑緩緩松開手。
楊嘉羽拽緊哥哥的袖子,搖晃着他的手臂,懇求着:“哥哥,你去說呀,你為什麽不說呢?”她默默地流下眼淚,“爸爸媽媽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但是你去說,你說了他們肯定會聽。”
楊嘉佑艱難地蹲坐在妹妹面前,眼睛閃過一道淚光,想了想才說:“嘉羽,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事情,真的,我們的力量很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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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