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章節

到底為什麽這麽說?這不是本來就是援助我們的美國物資麽?”

“……”

最終方孟敖知道了來龍去脈。滿腔的熱血,被澆了巨大的一盆冰水。

他知道每日裏用命去運的物資裏,有很多不是戰争物資,也不是平民的物資。他都能忍,因為他知道,為了國家,沒有辦法。

可是,他們的命,就那麽不值錢麽?連那麽一點裝備,都要貪污?

“日本人蹦跶不了多久了,”上司拍拍他的肩膀,“看開些,人啊,不都是這樣?至少,我們問心無愧。”

方孟敖覺得,問心有愧。

他想起那些命喪喜馬拉雅的兄弟,那些年輕的面孔,那些和他弟弟一樣的人,那些一心報國的人,有多少人,是因為這些高層的龌龊喪命的呢?

禁閉關了幾日,方孟敖被提前放了出來,來找他的居然是那個被他摁在地上打的美國間諜。

“你是有血性的人。”對方聳聳肩,“不過,世界可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美好。”

“不勞閣下費心。這個世界的龌龊,起碼沒有我的那一份。”

對方看了他良久,最終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遞給他一支雪茄,“我只違反這一次規定。你們……都是真英雄。”

方孟敖聽出話中有話,待他走後,才拆開了那支雪茄。

裏面有一小張照片。

一個他不認識的男人,笑得滿臉春風,身後一條橫幅,“新政府上海和平大會”。

他的身邊,站在一個人。

雪茄被方孟敖捏在手裏,碎成了一粒粒渣滓。

08

駝峰航線的起點,在印度的阿薩姆邦。

異國他鄉的軍營裏,方孟敖向來是鞋襪不脫都能倒頭入睡。

這些天,他沒有一日可以好覺。眼底的烏青連炊事班的小兵都看見了。

“方隊長,過幾日就春節了,可以休幾天假,好好休息。”小兵給他的飯盒裏盛了滿滿的一盒飯菜,又遞給他兩個雞蛋。

“謝謝。”

方孟敖回到自己的帳篷裏,半點胃口也無。伸手去摸枕頭底下,翻出一個信封來。

這是這個月孟韋寫給他的信。孟韋很羅嗦,說的都是家裏的事情,連木蘭莫名其妙被一個鋼琴老師騙得團團轉都寫了上去,還說姑爹準備找人給木蘭算算八字。

“父親一切都好,小媽照顧她。姑爹和木蘭也好。我更好。”

信裏附了一張照片,木蘭笑得很開懷,十五歲的人了,還騎在孟韋的脖子上,孟韋也笑。

他從貼身口袋的夾層裏,摸出了那張小照片,疊在孟韋照片的一側。

一模一樣的臉,完全不一樣的人啊。

那個人,低眉順眼地站在另一個人的身後,臉上毫無波瀾,看不出喜怒哀樂。筆挺的西裝,考究的領帶和皮鞋。

這幾日方孟敖常常夢見母親,夢見那一日,渾身是血的母親。

母親睜着眼睛,直到下葬都沒有合上。他知道母親為什麽沒有合上。

幼弟的襁褓血跡斑斑,小弟沒了,屍骨無存。

孟韋在他的懷裏哭,父親想把孩子接過去,他抱着弟弟,躲開了。

那時候,他想,父親是不是不愛母親,可是父親不愛骨肉麽?

那時候,還沒有姑爹,也沒有木蘭。

後來他們都長大了,孟韋親近父親,他不親近,他只親近孟韋。從小到大,替弟弟打過無數的架。他試着原諒父親,但是做不到。

後來姑媽嫁給了姑爹,父親有了小媽。再然後,姑媽死了,木蘭那麽小,特別親近他們兩兄弟。

方孟敖很想知道,為什麽無論是孟韋還是木蘭,對自己的生身母親,都是那麽的缺少眷戀。而他,每每午夜夢回的時候,總是想起母親那雙閉不上的眼睛。

媽媽,我找到弟弟了,三十年了,你可以瞑目了。

上海,明公館。

明鏡盡管一直嘴上嫌棄這兩個弟弟不争氣,整日裏不幹正事,然而年夜飯,他們要是敢不回來吃,她明鏡絕對打斷明樓的腿。

“來來,拿着。”飯桌上,明鏡給他們發紅包,一個給明樓,一個給阿香,兩個給明誠。

明誠自知自己的地位肯定沒有這麽高,“大姐……你這是……”

“明臺的,你收着。”明鏡拍拍手,“厚的那個是明臺的,明臺一家三口呢。”

“……”明誠就知道,“大姐,我現在也不可能拿去給他呀。”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勾當。”明鏡一席話說得明誠滿頭黑線,“成日裏忙裏忙外的,你別說你和明臺一點聯系都沒有。你大哥我是指望不上了,好歹你從小就肯心疼明臺,你多疼疼他,還有我侄子呢。”

“大姐啊,”明樓一聲長嘆,“我都快四十的人了,你就一次都不指望我?”

“都快四十的人啦,沒老婆沒孩子……”

明樓自己挖的坑,自己埋自己。

明誠聽這話其實有些心虛,埋頭苦吃。

“你也三十歲的人了,我明家是不給你吃還是怎地呀,我明家要破産了呀……”明鏡一邊嫌棄一邊叫阿香給明誠盛飯,“慢點吃,有人跟你搶呀?”

明樓哈哈大笑。明誠瞪他,他不理。

飯後明鏡大概想起兩個弟弟一把年紀還不成家,成家的又不在身邊,又不氣順起來。

明樓投降,“要不我唱段戲給姐姐聽?”

明誠便準備上樓去拿京胡。

“算了算了,我哪裏喜歡聽什麽戲,明臺才喜歡呢。”明鏡總是從各種雞毛蒜皮的細節裏想起她的明臺,“阿誠彈彈琴吧,家裏的琴許久沒有人彈了。”

明誠于是收回了腳步,坐到了鋼琴的前面。

鋼琴上一點塵埃也沒有。

這幾年事情越來越多越來越忙,早沒有了巴黎時候的心境。明誠學琴,從來不是為了什麽名利也不求什麽,高興便彈,明樓想聽也彈,明臺耍賴的時候他也彈,有時候家裏來了客人,明鏡讓他彈幾段,他也彈。

說到底,他自己開心的時候就彈。這一兩年,他彈得時間不多,保持保持心情和手感罷了。

“大姐想聽什麽?”

“大姐聽什麽都是一樣的,只要你們兩個呀,好好地在我的身邊,我就知足了。”

明誠擡起琴蓋,骨節分明,藝術品一樣的手落在黑白的琴鍵上,樂符緩緩流瀉而出。

明樓知道這首曲子,以前在巴黎的時候,明誠經常彈。問他是什麽,他說是閑着無事,和幾個音樂系的朋友填着玩的,沒有名字。

他問他是什麽意境,他說大哥你自己猜吧。

明樓臉皮厚,問明誠,是不是因為知道兩人彼此有同樣的感情,才填的曲子。

明誠照舊是飛紅了臉,但是偏偏不應他。

後來明誠常常塗一副風景,簡單得很,不像一個成日裏研究中世紀瘋子的畫的藝術系的人練筆的東西。

“陋室陋屋的,你喜歡?”

明誠白他一眼,扔了筆,彈琴去了。

又是那一首曲子。無端端的,明樓突然恍悟,曲子和畫,其實是一樣的。

“家?”

“明家。”

“我以為你想說我和你的家。”明樓總是抓得住明誠的七寸,找個機會就逗他。

“沒有明家,我哪裏遇得見你。沒有大姐,我一輩子也不知道親情的滋味。沒有明臺,我一輩子也不知兄長的責任。沒有你……”

他沒有說下去,那時候阿誠沒有成人精,尚不能指着他的鼻子說,真是個漢奸嘴臉。

明誠反複地彈着這首曲子,悠悠緩緩的調子,像上海梅雨時節濕乎乎的弄堂街道,又像明公館的花園裏精神的花,又像巴黎鄉下的那條水光潋滟的小河。

方孟敖披着黑色的鬥篷,寬大的帽子蓋住了半張臉。

他站在明公館的門口,聽着裏面傳出來的鋼琴聲,他百分之一百确定,這就是他的幼弟。

是血緣之親的天人感應麽?

大約是那樣的琴聲裏,明明白白地有着他熟悉的感覺。母親?家庭?兄弟?

琴聲停了,方孟敖轉身離去。

他只有的五天的時間,大年初五返回軍營,大年初六,駝峰航線,要繼續用命去飛行。

那個美國間諜一點信息都沒有給他。他花了很長的時間裏,從軍營裏一些官員的口中——重慶來的,別處來的人嘴裏,斷斷續續地打聽到了明家的許多信息。

這是一個顯赫的家族。

明樓也是風雲人物。當然是個風雲的漢奸。

他于是知道他的弟弟,現在叫做明誠。可是所得的消息很少,一兩個人認得他,都說是明樓的司機、助理或者直接說是明家的下人雲雲。

那一日見到一個法國來的大兵,級別挺高的,在越南戰場受傷,被轉移來這裏休養,方孟敖去接的,在飛機上見到方孟敖放在舷窗上的那張孟韋和木蘭的照片,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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