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那天,程仲賓口中的大餐,是謝書約愛的肯德基。他雖不說安慰她的話,但每一個舉動,都無聲哄她高興。
接下來的日子,謝書約一心撲到學習上。無論是為了不辜負大伯的期望,還是為了未來人生,她都覺得,自己必須狠狠拼命學習。
今年高考這場仗,她勢必要贏。
首先察覺謝書約用功的,是徐長明。
不可否認,上一學期,謝書約也十分努力,下了很大功夫,卻始終有一點賭氣意思。但這學期完全是她自發行為,她勁頭足得不得了,頗有古代書生誓要考取出一番功名的架勢。
那一日,晚自習下課鈴打響,徐長明見她還沉浸在題海中,屈指敲敲她桌面,以作提示。
正巧這時候程仲妮出現在班級門口,她叫她回家,謝書約這才急急将課本習題裝進書包裏,和她一起出校門。
徐長明跟在她們身後,他見到她上了一輛嶄新的汽車,心裏不厚道想,難怪表姐被程仲賓拒絕後,郁郁寡歡許久。
程仲賓幹脆司機做到底,接送兩人上下學的工作,他打算做到她們高考結束。車子上,謝書約向程仲妮請教題,兩人讨論了一路。
第二日早晨徐長明到教室,謝書約已經開始背單詞,他坐下來,忍不住問她:“你受什麽刺激了?”
謝書約聲音停下來,沉默片刻,不禁向他吐露:“我大伯胃癌晚期,他唯一的心願,就是希望我考上一所好大學。”
徐長明愣了愣,才說:“抱歉。”
徐長明還欠謝書約兩個要求,全用補習償還。不知是否因為問到她傷心事,後來他對她溫柔許多,再也不拿話嘲諷她了。
徐長明嘴上的刺拔掉,他整個人柔和下來,竟有如沐春風的感覺。謝書約和他相處起來愈發自在,有時也會對他不客氣起來。
有一個課間,謝書約借他的數學書,見他放在桌面上,并未向他開口,直接伸手拿過來。
徐長明想攔的時候,謝書約已經翻開,并且見到那張白紙了。他面上倒坦然,伸手找她要:“經過我同意了嗎?就随便拿我數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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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書約不吃他這套:“你別這麽斤斤計較。”
白紙有些皺了,但那對折的狀态依然熟悉,她心裏已有猜測,又實在好奇,便問他:“這是什麽?”
徐長明已感到後悔,當時找她要回來後,為什麽不直接撕掉,或者壓箱底,都怪他眼賤手賤,忍不住拿出來看,看了又不長記性,随手夾書裏。不過他裝相一流,告訴她:“草稿。”
“什麽草稿?”謝書約這麽說着,打開了白紙。
徐長明終于不淡定了,作勢要一把搶過去。
謝書約躲開,她舉起白紙,仰着頭去看,故作驚訝:“怎麽像我?!”
徐長明:“……”
他不和她鬧,收了手,坐端正了。
謝書約便放下來,一邊欣賞,一邊問他:“你畫的?”
徐長明不見局促,反而坦然反問:“我畫得怎麽樣?”
“有幾分我的神韻。”謝書約評價,然後問他,“你為什麽畫我?”
徐長明轉頭看她,臉上露出古怪的表情:“你說為什麽?”
謝書約被他一雙狹長的眼眸盯得不自在,臉漸漸漲紅,仿佛這個時節的桃紅浸染。
“你想哪去了?”徐長明頓了一下,說,“我無事可做時畫着玩的,班上的同學我幾乎都畫過。”
謝書約臉頰滾燙,她順勢問他:“給我看看。”
徐長明還當真從課桌裏拿出繪畫本,謝書約一頁一頁翻,誰在他筆下都栩栩如生。除了同學,他也畫其他人,比如鄒蜜,還有另一個清秀女生,她以為是他家人,于是指給他瞧:“這是你妹妹啊?”
徐長明愣了一下,說:“不是,我鄰居。”
“發小哦。”謝書約了解,她誇,“挺漂亮的。”
這時徐長明收回繪畫本,塞進桌肚裏。
謝書約感到好奇,問他:“你為什麽不去學美術?”
徐長明淡淡的說:“你以為我是你?”
他的嘲諷技能又開啓了。
也對,他成績這麽好,志向更遠大。
謝書約正這麽想着,就聽徐長明慢悠悠補充:“學美術很燒錢的,我家裏負擔不起。”
謝書約:“……”
她問他:“可不可以把這張畫給我?”
“憑什麽?”徐長明向她伸手,明顯不給。
“你要不要這麽小器?”謝書約嘟囔,一句話還回去,“經過我同意了嗎?就随便畫我。”
徐長明覺得她有趣,故意逗她:“你這句話有點意思,我随便畫畫,還要經過你允許?”
“反正你這麽會畫,給我又怎樣?”謝書約厚臉讨要。
“畫你,一次就夠了,我為什麽還要畫第二次?”徐長明不為所動。
謝書約:“……”
她不知他逗她,莫名有些郁悶,将那張畫拍到他桌上,置氣一般道:“不給就算了。”
徐長明好笑:“一張畫而已,就這麽想要?”
謝書約聽他态度有所松動,忍不住笑了一下:“一張畫而已,還是畫的我,你有什麽好舍不得的?”
徐長明:“……”
他甘拜下風,這才說:“說得也是,你拿去吧。”
謝書約喜形于色:“真的?”
徐長明拖長語調:“假的——”
謝書約已經迅速拿了回來,放進書包裏,說:“謝謝。”
徐長明覺得,她還有當強盜的潛力。
那天因為這個插曲,謝書約心情愉悅。然而她大伯,就是這天晚自習時離開人世。短短兩個半月,大伯腹部積水越來越多,鼓得像山包,連化療都無法進行。
謝良清先接到家裏報喪的電話,他叫了謝書約出教室。
這時候謝書約本還笑着,笑容立刻落下來,心裏産生不好預感。父親不會無緣無故找她,她直覺和大伯相關。
徐長明就見謝書約沉着俏臉出去,過了很久她才回來,眼睛紅通通的,裏面汪着水。
他關心道:“你怎麽了?”
他這句話仿佛催化劑,謝書約眼淚立即往下淌,格外悲傷道:“我大伯……”
謝書約話說不完整,徐長明聽出未盡之意。
她梨花帶雨,他一陣心悸,這時候嘴笨起來,幹巴巴安慰:“節哀。”
謝書約含淚寫假條。
那時正好也是下晚自習的時間,謝良清已經先騎自行車回家了,雖然三個侄子都已成年,謝書鈞更是成家,但到底都年輕,需要他回家牽頭張羅葬禮。
程仲賓車子停到校門口,他已經電話裏知道了這個消息。
他還是第一次下車等她出來。
四月早春,他穿單薄的套頭線衫,身姿挺拔立在車邊。見到程仲妮攬着謝書約出現在校門,目光定在她潮濕的一雙眸子上。
謝書約一見到程仲賓,開口傷心欲絕:“仲賓哥……”
委委屈屈的聲音,程仲賓聽得一顆心又碎又軟,他一手取過她的書包,一手溫柔撫摸她腦袋,輕哄:“大伯知道阿約這學期為他很努力地學習,他沒有遺憾的。”
程仲妮在旁邊跟着安慰:“是啊,阿約姐姐,大伯變成天上的星星守護你呢,今年高考你肯定會考出好成績的。”
謝書約愈發泣不成聲,程仲妮連忙抱住她,女孩子容易被觸動,也跟着眼紅紅的。
程仲賓忍住了攬謝書約入懷的沖動,心中暗暗嘆息,說:“到車上哭吧,沒人看見。”
謝書約是一路無聲哭回去的。
程仲賓透過後視鏡看了她好幾眼,他不知女孩竟這麽多淚,好似不會斷一樣,又擔心,她會不會把眼睛哭壞?
下車時,程仲賓問她:“眼睛疼不疼?”
他這句話把謝書約問得一愣,淚眼婆娑地瞧着他。
程仲賓繞到後面去,拉開謝書約那一側車門,伸手向裏面的程仲妮說:“紙。”
程仲妮也被程仲賓弄懵了,手忙腳亂拿了一張紙巾出來,遞到程仲賓手上。
程仲賓為謝書約拭淚的時候,動作十足溫柔。
謝書約怔怔的,眼淚終于止住。
然後尴尬的是,她哭太久了,這時候鼻涕流出來,她趕緊抽鼻子,防止掉下來。
程仲賓被逗笑了,他再找程仲妮要了一張紙,包在她鼻子上:“擤擤。”
謝書約這才感到不好意思,她又不是小孩子了,她說:“我自己來吧。”
她從程仲賓手裏接過紙。
程仲妮若有所思盯着程仲賓,卻不想這時被他看一眼,她心裏咯噔一下。
“下車吧。”程仲賓說。
謝書約沒有見到大伯的遺體,大伯咽氣後,被送進太平間,明早送到火葬場,燒成骨灰裝在盒子裏送回來。
那年殡儀服務行業還未發展起來,葬禮就在院子裏辦,設了靈,晚輩們跪在靈前守着。
謝書音挺着大肚子回來,她快臨盆了,沒有敢讓她跪。
但是她還是在夜裏快吃飯時發動,王維芳趕緊讓謝書約去請程仲賓送謝書音去醫院,不忘囑咐:“就在樓下喊,我們戴着白,不能走到人家家裏去,不吉利。”
謝書約站起來時,膝蓋鑽心疼,她忍痛急急往程家跑。
程仲賓一聽見她的聲音就出來了,見她淚意蒙蒙,滿臉慌張說:“我姐姐快生了……”
他意會,不待她說完就點頭:“我去拿車匙。”
程仲賓只用了不到一分鐘出來,蔣文韬和王維芳已經扶着謝書音出來,謝書約也跟上去。
那時真是可以用兵荒馬亂來形容,喪事繁瑣,王維芳離不開,她若這時離開,婆婆與她有得吵鬧。
這時哥哥們也抽空出來,關心謝書音情況。
謝書音體諒他們,額頭蹙着,痛得汗涔涔的,咬着牙說:“阿約和文濤陪我去就行了,沒事的。”
謝書約忙說:“別浪費時間了,仲賓哥也在。”
程仲賓車子開得風馳電掣,不知是他技術高超,還是名貴車子性能好,速度那樣快,卻也同樣穩。
謝書音很快被送進産房,蔣文韬本來就是醫生,他心理素質好,還坐得住。謝書約則完全坐不住,她一顆心如緊繃的弦,站在緊閉的産房門前,手捏着拳頭顫。
她聽着裏面隐隐傳來的痛苦聲音,又想哭了。所以當程仲賓勸她坐着等時,她沒有忍住,哭出聲。
女孩的兩只眼睛濕漉漉,程仲賓心裏嘆息一聲,他也顧不得什麽,忍不住抱她入懷,将她的腦袋按進自己胸膛。
謝書約在這一刻找到依靠,她下意識死死抱着他,哭得更厲害了。
程仲賓能清楚感覺到,自己的衣服都被她的淚沾濕了。他耐心輕撫她後背,溫聲道:“阿約,不要擔心,你姐姐沒事的。”
謝書約漸漸冷靜下來,她能聽到他強有力的心跳聲,咚、咚、咚,震在她耳邊。
長大後,就連哥哥們都不曾像這樣親密擁抱過她。被程仲賓抱着,她知道他只是看她哭慘了,為了安慰她的權宜舉動。
可不知為何,她在這樣悲傷焦慮的時刻,竟覺得被守護和被寵愛。她為自己這樣的想法暗自心驚,臉埋在他懷裏,不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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