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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李衾将蕭東淑打橫抱入懷中,轉身往床邊而去。
身後空留下那一把玉梳,靜靜地躺在紫檀木桌上,在紅燭的光影搖曳中,也逐漸地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暈紅。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但如今卻是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那把梳子依舊安靜地留在桌上。
直到一只修長的手探過來,将它輕輕地拈起。
李衾看着手上的梳子,雪白的梳齒間還纏繞有一根很長的頭發。
他舉在眼前盯着看了會兒,心底出現的卻是蕭東淑依偎在他懷中,那滿頭青絲像是一筆濃墨在宣紙上潇灑揮描出來的,他常常将五指浸在那柔滑的觸感之中,從無法自拔到無法自拔。
但是現在一切都不複存在了。
李衾想不通的是,他只是往邊關走了一趟,——明明離開京都,去赴生死的人是他,怎麽他還好端端的,她卻不見了呢。
眼前逐漸地模糊起來了。
李衾閉上雙眼,感覺到眼睫之間有濕潤的淚漬滲出。
事到如今,他還是不相信。
從在邊關的時候得到消息那一刻,他強斂心神,告訴自己一定是哪裏出了錯兒,絕不會是真的。
他指揮若定,直到勝負已決。
突然間他的心就好像給人用巨錘狠狠地捶了一下,有種魂飛魄喪的感覺,非常的強烈。
他一路日夜不休,急急地從邊塞趕回,得到的消息卻是蕭東淑已經入土為安了。
內宅裏挂着的白色帳幔還沒有完全的撤下,那顏色晃得他都要瞎了,李衾有些氣急敗壞地探手将那些幔帳拽下,狠狠地卷起來扔在地上,似乎沒有這些東西,那個事實就不會是真的。
李府的大爺李绶正在書房內同幾個清客說話,卻見二弟李珣從外匆匆進來,道:“三弟回來了!”
李绶臉色一變,急忙抛下衆人出門往三房而來。
還沒有到三房,就有小厮飛奔跑來,驚慌失措道:“大爺二爺,事情不好了,三爺不知為什麽,竟抓了王管事,帶人出門去了。”
兩兄弟面面相觑,急忙轉道往外,卻又有內宅的丫頭出來問:“老太太跟夫人們那裏得了消息,問是不是三爺真的回來了。”
李绶顧不上,匆忙地揮揮手道:“讓老太太跟太太們不要着急,三爺外頭有事,等料理了自會入內拜見。”腳不點地的跟着李珣出門去了。
那丫頭無法,只得先入內這般回禀。
李绶跟李珣出了門,打聽李衾去了哪裏,門上的人也是臉色不定,其中一個仆人道:“小人隐隐約約聽到、聽到三爺逼問王管事……三少奶奶的墳在哪兒,聽的不太真切。”
李绶跟李珣越發震驚,急忙叫拉了馬來,兩人一起上馬,快馬加鞭的往城外奔去。
等到李家兄弟趕到城外李府家廟之時,遠遠地看到廟外站着一隊人馬,正是李衾的人馬,見了兩位前來,不敢造次。
兩人急匆匆地沖到家廟後祖墳地,正李衾指揮着說道:“給我挖。”
幾個看寺廟的僧衆跟仆從們面無人色,不知如何是好,李衾咬牙道:“聽見了沒有,快點動手,給我全部挖開!”
“住手!”李绶怔了怔,這才回神叫道:“住手!三弟!”
李衾自然是聽見了他的聲音,但卻絲毫不為所動。
“你!”李绶奔到跟前,氣喘籲籲道:“你在幹什麽!”
面前的人垂着眼皮,面色沉靜:“大哥,我未曾見過東淑最後一面,正要見一見。”
李绶一口氣上不來,幾乎給他噎死:“你你……胡鬧!”
“并非胡鬧,請大哥後退。”李衾淡淡地說。
李绶是家中長子,李府之中規矩那麽多,李家兄弟自小當然也是兄友弟恭,李衾向來極為尊敬自己的兄長,也從來是言聽計從的,今日卻一反常态。
李绶瞠目結舌之時,李珣擰眉,婉轉勸道:“三弟,你雖然傷感,但是、還是得節哀順變,弟妹已經入土為安了,你何必再……也忒驚世駭俗了。”
但就算是兩位兄長都開了口,李衾仍是鐵了心一般:“我今日一定要見到她。”
“你住口!”李绶忍無可忍:“你是不是、是不是失心瘋了!”
“就當我是吧。”李衾說完這句,喝令那些人:“都愣着做什麽?是不是也都想像他一樣!”
李绶跟李珣這才發現,旁邊地上倒着一個人,臉色發白,不知生死。
原來這人正是家廟裏的,先前給李衾逼着開棺,他大膽勸了一句,話沒說完就給李衾一掌劈翻在地。
衆人聞言,戰戰兢兢,又要動手。
李绶上前攔住,深深呼吸,咬牙道:“李子寧!你真的瘋了不成?誰敢動,你除非殺了我!”
李衾目光轉動看向李绶,終于道:“大哥,你不是習武之人,不是我的對手,所以你別逼我動手。”
“你……”李绶窒息,“你還真的無法無天了?”
但李衾身上有一種縱千萬人吾往矣的氣勢,聽說他在邊塞時候受了傷,又急趕回來,臉色憔悴泛白,像是大病未愈,可正因如此,身上更多添了幾分凜冽透骨的殺氣。
李珣看出他仿佛有些不對勁兒,忙拉了李绶一把:“大哥……”
李衾則淡漠道:“動手。”
他身後還有幾個近侍,腰間都帶着刀的,衆下人哪裏敢怠慢,耳畔有咔咔嚓嚓地鐵鍬鏟動泥土的聲音。
李绶忍無可忍,正要把李珣推開沖過去,就聽到身後有個聲音斷然道:“李三郎!”
兩人一起回頭,見有個身着白衣的青年從門外快步走了進來。
這青年玉冠素衣,長眉入鬓,容貌是一等一的俊美,氣質也是出塵的清貴,正是蕭東淑的兄長蕭憲。
李衾對別人可以置若罔聞,聽見蕭憲的聲音才回過身來。
當看見蕭憲一身素白之時,李衾的喉頭明顯的動了動。
他的唇動了動,似乎想要拱手行禮。
然而蕭憲快步走到他的跟前,二話不說,竟是猛然一拳揮了出去。
這一拳正中李衾臉上。
旁邊的李绶見狀幾乎暈厥。
李衾本是能躲過的,但面前的人是他的舅哥,而且他也不想躲開,反而渴望着疼痛的感覺。
可不知是蕭憲的力氣不大呢,還是怎麽……他竟沒覺着臉上十分的疼。
蕭憲盯着李衾:“你在幹什麽?”
李衾揉了揉臉頰:“大哥,我想見東淑最後一面。”
“放屁!”向來雅致風流的貴公子,竟也逼得口不擇言,蕭憲厲聲道:“你早幹什麽去了?”
李衾無言以對。
蕭憲深深呼吸,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你且給我死了這心!我妹子已經去了,是我親自、親自看過的。所以你給我消停點兒,別再攪擾她!”
李衾的雙眼泛紅,沉聲道:“就算你是她的哥哥,也不能攔着我。”
“我不能?”蕭憲冷笑,分毫不讓:“我不管你是不是什麽皇上親口贊譽的國之棟梁,也不管你到底立了多了不起的絕世之功,我只知道,我絕世珍寶般的妹子給了你,卻年紀輕輕地就死在了你家裏。”
李衾像是給人刺了一劍似的,疼得渾身微微顫抖。
蕭憲掃了一眼李衾身後的李绶跟李珣,最後又看向李衾:“不管如何,是你沒有護好她!”
李衾緊咬牙關,一股莫名的震怒跟發自心底的深重悲哀在他體內交織,他別無選擇:“我不信。我要親自看過才算!”
蕭憲又是一巴掌甩了過來,結結實實地打在李衾臉上,加上之前那一拳,他蒼白的臉上很快青一塊紫一塊,格外明顯。
李绶畢竟心疼兄弟,便要上前阻攔,卻給李珣拉住了。
只聽蕭憲道:“你給我閉嘴!”
他的雙眼也變得通紅,直直地盯着李衾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我當然也想那是假的,我還想挖開墳墓,妹子就能死而複生呢!但那是不可能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不可能,她死了!!這兩個月,她的屍首也早就壞了!我妹子……妹子那樣愛美,絕不會願意讓人看見她那個樣……李三郎你給我聽清楚!你敢動一動這裏的一寸土讓她不得安寧,我必殺你!”
他在說到“妹子”的時候,再也忍不住了,淚珠滾滾落了下來。
李衾看着蕭憲,唯獨對他,無話可說。
蕭憲年少成名,才華橫溢,也因為自負才學,又加上系出名門,自然有些眼高于頂。
但歷來大才大能之人不免都是有些性情獨特的,所以那些跟他相交或者仰慕他的人非但不惱,反而越發的親近喜歡。
蕭憲向來特立獨行,誰也奈何他不得,唯一的軟肋就是蕭東淑。
毫不諱言的說,只要蕭東淑撒個嬌,蕭憲什麽都願意為她去做,哪怕是造反。
想當初家裏給東淑訂了親,蕭憲怕東淑不喜歡,先去探問她的意思。
東淑是一朵有刺的玫瑰花,對着那些外人,自然是鋒利紮手的,可面對兄長,卻變成了一只小刺猬,乖乖地把刺兒都收了起來。
她當然知道這門親事不是憑空而來的,必定是蕭家族內商議已久做出的最好決定。
東淑很清楚,他們這些世家子女們,婚姻一概是由不得自己的,他們的婚姻會成為鞏固世族勢力的一大利器,而他們也該為了家族的長盛不衰做出“犧牲”。
如果是個男子,還可以在外出将入相,有益于族中,但既然是女孩兒,唯一能做的就是這件事了。
因此面對蕭憲的詢問,東淑反而一臉不以為意,笑道:“這李家不也算是門當戶對嗎,至于李家三郎……也還是個有真才實學的将才,自古有道是‘英雄配美人’,也是一樁佳話。”
她心裏知道蕭憲寵她,若她說不喜歡,蕭憲自然會竭盡全力為她周旋,但若不是她嫁,自然得是府內別的姊妹嫁,如果別的姊妹比她更合适,老太太那麽疼她,之前早就換了別人了,又何必等他們兄妹着急呢。
何況東淑打心裏不願意蕭憲在此事上操心。
所以這竟是天定的,也因為這個,東淑才“泰然處之”,順其自然罷了。
此後,蕭憲跟一幹世家子弟飲宴,微醺之際,曾當着衆人的面兒公然說過:“李家三郎配不起我妹子!”
這件事李衾自然是知道的。
就算是蕭東淑嫁了過來,蕭憲也是三天兩頭的往李府走動……在此之前他可是一次也沒有登門過,矜貴之極。
由此可見他是何等的疼東淑,生怕東淑在李府受了委屈似的。
能逼得蕭憲說出這麽一番話,李衾知道,木已成舟,伊人已去。
他直直地看着蕭憲,終于仰頭向天,淚水無聲無息地從眼角沁出,沿着鬓邊滾滾落下。
此後,李衾因為靖邊有功,皇上下旨,封為右領軍大都督,加封清河郡公。
次年,又調升為兵部尚書,皇帝顧念他喪妻之痛,有意把燕語公主許配給他,卻給李衾拒絕,問他緣故,卻是妻子新喪,他無意再娶,必要為蕭東淑守三年之孝。
李尚書大人為了亡妻非但不願尚金枝玉葉,且身邊連個妾室娈童都沒有,情深如許,潔身自好,天下皆知。
這一天,跟随李衾的貼身小厮金魚捧着一盆葉子油亮花開肥美的栀子,要送到李衾書房裏去,過中廳的時候,見有兩個外頭的聽差躲在牆根底下竊竊私語。
金魚怕他們又閑着嚼舌,便放輕腳步悄悄地靠近,想聽他們在說什麽。
只聽其中一個竊竊說道:“是真的!我特意擦了擦眼睛又細細看過的……”
另一個道:“你怕是活見鬼了,咱們的三少奶奶這仙逝了都要一年了,怎麽會出現在什麽歲寒庵?”
“我真的見着了,對天發誓!”
“若不是活見鬼,就是你看錯了……你又哪裏認得三少奶奶?”
“正是我之前見過少奶奶一面兒才認得的呢!少奶奶在咱們府內的時候不是出門過幾次?恰好那麽一次我在門上伺候,偷偷大膽擡頭看了眼,真真是個天仙一樣的人物,那樣絕色無雙的美人兒,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的,試問我又怎麽會看錯?”
金魚呆呆地聽到這裏,懷中的那盆栀子不知不覺抱不住了,“啪”地一聲,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作者有話要說:
衾(qin),有那麽一句話叫“生則同衾,死則同穴”,是被子的意思,所以我們李大人又可以叫做被子大人哈哈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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