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李衾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東淑, 而東淑也不明白……為什麽李尚書居然會“從天而降”似的出現眼前。

目光相對,兩個人都有點懵。

這屋子跟外頭的院子很少有人來了, 安靜的連一聲鳥鳴都顯得格外響亮。

尤其是房門掩起, 室內更是冷清寂靜, 仿佛與世隔絕一般。

這種異樣的清冷, 是因為太長時間沒有人住在這裏, 毫無人氣兒的緣故。

“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終于是李衾先開口了,他盯着面前之人的眼睛,心中的震驚無法言喻,“你來這兒做什麽?!”

東淑聽出他語氣裏的震驚,最後那一句甚至還帶一些沉沉逼問的意思。

她也有點兒反應過來了。

兩個人的姿勢太過暧昧, 尤其是李衾的手還擒着她的左手腕子, 簡直要把她抵到門扇上去了。

“李大人……”東淑忙斂神,手也随着掙了一下。

李衾留意到這個動作, 目光轉動瞥了眼自己的手, 然後他緩緩松開了。

東淑揉了揉手腕:“這是哪兒?”

“你……”李衾濃眉緊鎖:“你說什麽?你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那你是怎麽過來的?”

東淑茫然擡頭,又轉頭打量周圍:“我也不知道, 本來府裏太太叫人帶我去歇息, 不知怎麽就走到這裏來了……李大人怎麽也在這,這兒、難道是外客歇留的地方?”

她猜測着這般說, 但是不管這院子還是屋內的情形,都不像是客房的樣子。

但如果是內宅,李衾又怎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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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淑疑惑地看向李衾。

“你、真的不知這是哪兒?”李衾的雙眼之中是震驚, 但也有極大的懷疑。

“我得知道嗎?”東淑反問。

探究的目光在東淑的臉上迅速掃視了一遍,李衾道:“別當着我的面兒說謊,到底是有人叫你來的,還是你聽別人說了什麽?”

東淑也看出了李衾不管是口吻還是神情裏都透着戒備跟狐疑,甚至還有些無法掩飾的不悅。

“李大人你這話什麽意思,”東淑皺眉道:“什麽說謊?我為何要在你跟前說謊?這難道是不能來的皇宮內苑不成?你這樣如臨大敵是怎麽樣?若真是了不得的禁地給我誤闖了,我道歉就是了。”

李衾竟看不出她臉上有什麽欺瞞作假的痕跡。

但是想起方才她見周老夫人時候那種“真情流露”,卻又說不準了,若那都能“演戲”,此刻又怎知她不是在演?

一念至此,李衾忍不住上前一步:“江少奶奶。”

東淑眨了眨眼:“我已經不是什麽少奶奶了。”

李衾頓了頓:“江夫人。”

東淑嘴角輕抿,明澈的眸子黑少白多地看了李衾一眼,這是個忍而未發的小白眼,是她無奈而不快的表現。

兩人幾乎貼身而立,這神情李衾看的非常分明。

李大人屏息,心頭又是一股刺痛。

他盯着東淑,緩緩道:“我知道是蕭大人讓你演這出鬧劇的,我不管他教了你什麽或者允了你什麽,你要明白,假的就是假的,你不要……逾矩。還有這裏……不許你再來,聽見了嗎?”

東淑給他這幾句話惹得很不高興。

又見李衾不知不覺中靠的很近,他腰間的荷包一角幾乎都碰到自己身上了。

“沒聽見!”東淑說着擡手,猛地就在李衾胸口一推!

以李衾的身手自然不可能給她推得動,只是猝不及防的,又沒想到這看着像是小兔般弱的人居然敢動手,微驚之下,到底是稍稍後撤了半步。

東淑收手,仍是瞪着他道:“李大人說的什麽鬧劇,是說周老夫人那裏嗎?老夫人的身體不好,蕭大人才叫我來安慰她老人家的,這不過是一點孝心!什麽教了我又允了我的,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何意思!”

李衾看她有些兇巴巴的,竟一時愣住了。

東淑冷笑着繼續道:“還有……什麽假的就是假的,你是說我不是蕭姑娘嗎?哼,這個不勞你操心,我自然知道,我也一早都跟蕭大人說過了!你當我稀罕假裝自己是蕭姑娘嗎?你未免太小看人了,我又不是沒有名姓,為什麽要改姓蕭!”

李衾喉頭微動:“你……”

東淑說到這裏,卻往旁邊挪開一步,偏偏往內走了過去:“這兒又到底是什麽了不得的禁地?看着也不像是外頭男人們的地方……倒像是女孩兒的閨房……”

說到這裏,東淑頓了頓,目光掠過屋子裏的陳設布置,越看越是眼熟。

正面牆上挂着一張極大的“太湖春曉”圖,群山環抱,綠樹蔥茏,桃花緋緋,白牆黑瓦的村落層疊隐現,環繞着一方湖泊,湖面上小船點點,春意盎然,又透着自在逍遙。

東淑怔怔地看着這幅圖,不知不覺走到了靠牆的長桌旁邊:“這個是、這個……”

她伸出手,似乎想去碰一碰這張畫,只是太過專注,竟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一個美人聳肩瓶,那瓶內斜插着兩三只半開的墨菊,深紅如血,細長的花瓣上還帶着點點水珠,顯然是才放上去的。

給東淑一碰,那花瓶搖晃着從桌上跌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在東淑看畫的時候,李衾也正在看着她,等發現花瓶掉落,已經是來不及了。

花瓶落地的瞬間,李衾的手堪堪碰到了一角,下一刻剩下的就只有散落的墨菊跟飛濺的瓷片了。

李大人俯身看着這一幕,才熄滅的怒意重又熊熊燃燒。

“你太過了!”他生氣的擡頭看向東淑。

東淑也吓了一跳,見狀忙道:“我不是故意的!我賠給你就是了。”

李衾渾然無語,忍氣說道:“你、你給我出去!”

正在這時,外頭隐隐地有聲音響起,像是甘棠在叫她,似乎還有別人。

東淑還沒反應,李衾的臉色卻微微變了,他看看門口又看看東淑,似在忖度什麽。

此時外頭有人道:“怎麽會來這裏呢?這兒是我們姑娘以前沒出閣的時候住過的……自打姑娘仙去後,老太太不許人随便進入的,外頭本也上了鎖,怎麽竟開了?”

甘棠的聲音道:“不、不關我們的事,我們來的時候就沒上鎖的。話說回來我們奶奶呢?到底去了哪裏,是不是進了屋子裏面去了?我去看看……”

“別去!”那丫鬟忙攔着:“是我們姑娘的房子,別說是老太太吩咐過,我們三爺也格外說了,不許閑人亂闖的,若是進去,給三爺知道了可了不得。”

甘棠遲疑:“那、那我們奶奶到底去了哪裏?才剛不是聽見響動嗎?”

丫鬟道:“你再叫幾聲看看,若是這裏沒有,少不得再到外頭去找……嗯,究竟是誰把鎖打開了呢?好大的膽子。”

兩人說話間,屋內東淑扭頭看向李衾。

這會兒她總算明白了。

東淑看看地上的花瓶碎片,小聲說道:“原來這兒是蕭姑娘的閨房,呵呵,李大人也是偷跑來的?”

李衾正屏息聽外頭說話,竟也有些擔心那丫頭進來找人,聽他們說不敢進來,臉色才稍微好了些。

又聽東淑這麽問,他的臉上莫名多了一點紅,當下眼神帶冷掃了掃東淑,仿佛想叫她閉嘴。

此刻甘棠在外頭叫東淑,東淑暫且不應,只道:“其實李大人也不用不好意思,這畢竟是你故去夫人住過的地方,睹物思人,也是大人的深情。”

李衾将臉轉開,終于無聲一嘆,彎腰把地上的墨菊撿起來,重新就擺在了桌子上。

東淑道:“這花兒也是李大人特意折了拿過來的?真是有心了。”

正在這時侯,只聽到“咔啦”一聲,從門口傳來。

東淑還以為是有人進來了,忙往李衾身後一躲。

畢竟孤男寡女的,給人看見了卻是不太好。

誰知竟是那房門給人從外頭拉上,聽這動靜,卻是上了鎖的。

東淑從李衾身後探頭往外看了眼,總算後知後覺:“等……”

“噓!”才張口,就給一只大手捂住了嘴。

是李衾閃電般探手及時阻止。

卻聽外頭那丫鬟道:“既然沒有人應,必然不再這裏,去外頭找找吧。”

甘棠答應着,聽腳步聲兩人是往外去了。

李衾瞧他們去了,才又回頭看向東淑,卻見她瞪圓了眼睛看着自己。

此刻他才察覺掌心所觸,溫熱嬌軟。

李衾一愣之下忙又撤手:“抱歉……我只是不想讓他們看見你我都在這裏。”

東淑道:“那李大人藏起來就行了,如今連我也鎖在這裏可怎麽辦?”

李衾淡淡一笑,并不回答。

原來李大人雖然不想讓蕭府的人發現他在東淑房中,可也不想讓人看見眼前的“江雪”也在這裏,畢竟又會有些不必要的嚼舌,他可不想讓蕭東淑的舊居再跟不相幹的什麽人牽扯在一起。

李衾環顧周圍,道:“既然不能走門,到底還有窗戶。”

東淑笑道:“李大人高見,聽您的話,倒像是熟門熟路,做慣了的。”

李衾一窘,繼而繃着臉道:“江夫人,請你不要口沒遮攔。”

東淑知道他不會對自己怎麽樣,膽子便越發大了起來,見他冷着臉,便道:“我也沒說什麽,只是稱贊你罷了。”

她說了這句,倒也擔心甘棠找不到自己忙亂起來,便跑到窗戶邊上,擡手去打那窗栓。

只是這窗戶大概是有日子沒開了,木栓竟有些緊的,她弄了一會兒只抽了一小段。

正着急,身後李衾走過來,從旁探臂:“我來。”

東淑忙縮手,見李衾抽手過去,修長的手指撥了幾下,果然輕易的将那窗栓抽開了。

“我說什麽來着,李大人果然……”那“熟門熟路做慣了”幾個字忙壓住,改口道:“果然利落。”

李衾斜睨她一眼,不知怎麽竟有點牙癢癢。

東淑小心地把窗戶開了一角,往外張望:“好像都走了。”

只是這窗戶未免太高了,東淑掂量了一掂量,她倒是可以往外爬,只是姿态有些難看,給李大人看見了自然不雅。

東淑回頭打量着屋內,想搬一個凳子來踮腳。

李衾發現她的眼睛骨碌碌的,立刻會意:“不許你再碰這屋內的任何東西!”

東淑擡頭看向他,驚訝于他的洞察力這樣強,于是解釋道:“我只想搬凳子……不然可怎麽出去呢?”

李衾嘆了口氣,将她往旁邊拉開了一步:“等着。”

他吩咐了這句,手在窗沿上一摁,又回頭道:“不許動!”好像生怕她在屋內大鬧天宮,把這屋子都毀了似的。

東淑沖着他的背影聳了聳鼻子,卻就在這極快的瞬間,李衾身形一晃,竟然萬分幹淨利落的從窗內翻了出去!

他的動作這樣快且敏捷,東淑只看到藍色的影子閃爍,他的人已經如風似的躍了出去。

東淑愣在當場,不敢置信。

李衾雙腳落地,拂袖轉身,見東淑愣愣的在床內看着自己……這樣的打扮,這樣的容貌,又是在蕭東淑昔日的閨房,真是不讓他橫生绮念都不成。

李衾無聲一嘆,探臂道:“過來。”

“幹什麽?”東淑忙問。

李衾道:“我帶你出來。”其實他可以抱着她跳出來的,只是覺着那樣太親密了,所以只能用這種方法。

東淑看看李衾,又看看他張開的雙手,總算明白了他是想把自己“搬”出去,她即刻心生退意:“這、這不大好吧?我還是去搬一張凳子……”

“你敢!”李衾眼睛眯起。

東淑為難地看着他:“凳子又不會摔碎……”

“你到底走不走?”李衾瞪向她,“很快就有人來了!你是不是想讓人看到你在這兒?”

東淑努了努嘴,勉強往前走了一步,又遲疑地看李衾。

李衾見她還是不太情願的樣子,索性自己靠前,探身過去。

那張開的手掌斜插東淑的肋下,在她的纖腰上輕輕地一握。

忽然間李衾心中一震,原來他的雙手合圍起來,這纖腰居然只有這一握之細!

李衾暗中調息,手上稍微用力,不費吹灰之力就将東淑“抱”了出來。

将人放在地上,李衾才撤手,回身将窗戶重關了起來。

東淑則有些站立不穩,又驚訝于他的臂力,又有點兒不好意思,臉上略有些發熱。

李衾又恢複了那種淡然不驚的神色,道:“趁着沒人來你去吧,大門的鎖他們沒有上。”

東淑正有些赧顏,當即也顧不上問他為何知道,只忙答應:“那、那我先走了。”

她轉身提着裙擺往臺階下奔去,下了臺階後又回頭看向李衾:“今兒的事,我不會說出去的,李大人以後若還想來,只管來。”

他緬懷亡妻的心意,她還是能體會的。

李衾喉頭動了下,卻終于無言。

眼睜睜地目送她出去了,李衾才幽幽地長嘆了聲。

他獨自一人,負手踏過院中散落的桂花蕊,出了院門,重新将院門上了鎖,打量無人經過,東淑也走的不見人影了,這才往外而去。

出了蕭府上了馬兒,李衾才有機會回想剛才在蕭府跟東淑的偶遇。

李衾本來懷疑,一定是蕭憲教過江雪什麽,比如東淑的脾氣,喜好,甚至舉止動作。

可是回想起來,那人的一颦一笑卻全似天然,毫無造作痕跡。

何況蕭憲既然否認了,那他就一定沒有做過。

既然這樣,又是怎麽一回事?

何況她居然又去了東淑的閨房,按理說她才是第二次進蕭府,沒有人帶着的話,是不可能這麽順利地找到東淑居處的。

這一個個的謎團在他心裏醞釀,讓李衾神不守舍的,一直回到兵部,進了正堂院落座,還沒有回神。

金魚兒給他沏了茶來,忽然掀動鼻子:“好香啊。是什麽香氣?”

李衾這才回過神來,果然,有一縷淡香萦繞不退。

細細一想,好像是從路上就有了的,只是竟沒有留意。

他左右查看了一番,終于發現,原來香氣來于自己的右手。

手掌上的香,清清甜甜,沁人心脾。

但李衾竟不知道是從哪裏沾染的這股香,莫非是之前在東淑的閨房裏不知碰到了什麽?

一念至此,他竟不由自主的把手攏在唇邊,沉醉似的輕輕嗅着那股清香氣。

今兒對他來說,真是很難捱的一天。

他到蕭府給老太太磕頭,這是從東淑還在的時候就養成的習慣,逢年過節或者是老太太的壽辰等,他都會陪着東淑回來進內磕頭,縱然是東淑去了,這規矩他也并沒有因而削除。

只是今日跟以前更是不同。

李衾早聽蕭憲說老太太有些迷糊了,只是想不到竟到了這般地步。

更想不到“江雪”居然膽敢假扮東淑,甚至讓老太太誤以為真,還說了那麽多動情的話。

只是老太太的話越是熨帖暖心,聽在李衾的耳中,因為斯人早已經逝去了,那種“不可再得”的痛苦便越是加倍。

當初種種尋常,現在卻都是銘心刻骨。

加上又跟蕭憲吵了那一場,他的心情非常的不好,本是要出府去的,只是心裏總像是空缺着,便趁着人不備,自己拐彎抹角的,悄悄地到了東淑的舊日閨房院落。

李衾本是想獨自一個人,在這裏懷念亡妻,或者得些慰藉的。

卻偏偏的又遇上了他避之不及的那個人,橫生波瀾。

他的心從進蕭府,到出來的時候,都是含着一團的悲苦。

直到現在嗅到手上的清甜香氣,像是桂花的香甜,也像是昔日東淑身上的淡雅清香,他的心才略略的有些得了撫慰般,甚至有一縷歡悅。

正在身心放松之時,李衾突然一震。

他睜開微閉的雙眼,驚疑不定地看向自己的右手。

然後忙将手從唇間挪開!

他想起來這香氣是從何而來了,——當時自己在東淑房中,看到那個人進門,一驚之下擒住了她的手,這莫名的暗香,必然就是在那時候沾染上的。

且就是這只手,當時牢牢地壓在了她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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