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蕭憲這是要認她做幹妹妹。

東淑大為意外, 愕然地看着蕭憲。

蕭憲目光清明, 自然不是玩笑, 他繼續說道:“你若是蕭家的人,自然無人敢再欺辱于你了。你說……我這法子如何?”

兩個人彼此相看, 終于東淑道:“是你自個兒想出來的嗎?”

蕭憲點頭, 他實在是絞盡腦汁, 才終于靈機一動想到了這個法子,如今總算說了出口,便帶着希冀看向東淑。

屋內寂靜非常, 連桌上的燭光都停止了搖曳。

片刻, 東淑道:“蕭大哥是為了我着想, 才想到這法子的,我自然是很感激的。”

蕭憲的心一跳, 似乎預感到什麽。

果然, 東淑搖了搖頭:但是……”

蕭憲的心頭一涼:“你不願意?”

“這其實是我求之不得的,但我、”東淑道:“我只是不想再寄人籬下似的了。”

之前在侯府的日子,總是不踏實的, 每天都有朝不保夕, 如在夢中的感覺。

雖然說蕭憲跟李持酒不同,蕭府也跟侯府不同, 但是畢竟不是真的, 蕭憲跟蕭府的人對她再好,她也知道自己是誰,不該得到那些“好”。

畢竟蕭憲之所以想到這個法子, 只因為這張臉跟“蕭東淑”相似而已。

可雖如此,東淑卻也很感激蕭憲的心意,低頭道:“對不住,蕭大人。你的好意我是心領了的。”

蕭憲驀地站起身來,張了張口卻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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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一概沉默,終于,蕭憲擡手在額頭上輕輕一撫,淡淡地說道:“算了,你早些休息吧。”說完之後,他拔腿往外走去。

東淑也站了起來。

她本來想喚住蕭憲的,可只是眼睜睜地看着他雙手負在身後,袍擺随着動作一揚,邁步出門而去。

東淑看得出,蕭憲很失望。

她不想讓他失望,可又不肯改變主意。

蕭憲去後,東淑又呆呆地在廳內坐了半晌,才起身往內。

裏頭明值因為今兒實在是累了,洗漱過後便睡下了。

甘棠悄悄地問道:“蕭大人呢?”

東淑一愣,旋即道:“我也不知道,他也許是回府去了吧。”

甘棠送她到了裏間,道:“今兒得虧蕭大人及時趕到了,我一見到侯爺就要吓暈了呢。”她停了停,又道:“不過,照小公子說的,侯爺似乎也不是随便胡鬧的,倒像是做了件好事。”

東淑道:“他做的好事都這麽不拘一格,明明可以做到十分的,落在他手裏,沒節外生枝鬧出大事來就阿彌陀佛了。”

那伍老先生暫且罷了,只說這撫寧伯府跟李府的人要是哄鬧起來,不是妥妥的要鬧出騷亂了嗎?

就算是今兒順利過了,誰能猜到改天會怎樣?

伍老先生怎麽也算是個有頭臉的,吃了虧,以後會不會伺機報複?還有那兩府的人……

縱然他是個能人,這麽不計後果的得罪一批一批的人,以後還能不能在京內好好立足了?

東淑想了一會兒,忽然醒悟自己居然在替鎮遠侯擔心。

她輕輕一搖頭,好歹現在跟他不相幹了,又何必杞人憂天。

半晌,甘棠出去打聽了一會兒,回來道:“原來蕭大人今晚上并沒有離開,在南書房裏歇息呢。”

東淑已經換了衣裳,準備休息了,聽了這句話後不知為什麽就存在了心裏。

她人在枕上,翻來覆去,耳畔總是不時響起蕭憲那句“我認你做妹妹”。

東淑心裏有點甜甜的,夾雜着淡淡的酸澀,一會兒嘴角忍不住含笑,一會兒卻又忙斂了笑。

聽到外頭更鼓的響動,睡意卻總是遲遲不至,又見有月光從門扇上映照進來,地上一團雪亮的,東淑實在忍不住,便披衣起身。

甘棠睡在外間,早已經睡熟過去了。

東淑放輕了腳步,到了門口,将門闩抽起,悄悄地開了門。

在門外廊下站了片刻,見頭頂那輪月恬靜寧和,照的她的心漸漸地也安寧下來。

沿着廊下往外,開了院門。

借着燈籠的光跟明亮的月光,沿着甬道往前,出了一道寶瓶門,逐漸向南而行。

夜已經深了,整個宅子安靜非常,因為深秋了,連草蟲的叫聲都開始銷聲匿跡,只有偶爾的一兩聲清脆的蝈蝈叫,瑟瑟縮縮地,不知藏在那一棵草根底下。

漸漸到了南書房,遙遙一看,果然還亮着燈。

東淑正打量,就聽到有人道:“三爺怎麽還不睡呢,明兒還得早朝的。”

另一個說道:“留春催了幾次,爺反而不耐煩,把留春也攆出來了,只管拿着那兩面古鏡反複的打量……唉。”

那兩人說着,挑着燈籠遠去了。

東淑繞過院門,一直走到書房門口,從半掩的門扇看進去,卻并不見人。

她猶豫了半晌,終于還是擡手把門輕輕推開,邁步走了進去。

才走了幾步,就聽裏頭蕭憲道:“說了不用伺候,還不走?”

東淑一愣,腳下頓了頓,本要轉身的,可又停下來。

她走到裏間的帳幔旁邊往內看去:“你怎麽還不睡?”

桌後的蕭憲聞聲猛然擡頭,見是她,便愣住了。

東淑卻看見桌上果然放着那兩面古銅鏡,正是她替蕭憲找齊了的“四獸獻瑞”。

她知道自己來的唐突,也不該來的,可卻是情難自禁,當下便刻意轉開話題,若無其事的說道:“怎麽還在看鏡子,總是看不夠?橫豎都已經是你的了,明兒再看也飛不了。”

蕭憲目光轉開:“你怎麽又來了。”

東淑道:“我大概也有擇席之症,一時睡意全無,便出來走走,不知不覺竟走到這裏來了。”

說着她已經到了桌邊兒,也歪頭打量那兩面鏡子。

蕭憲看她打量的神态,便道:“你過來看。”

東淑掃他一眼,果然繞過桌子,看那并排放着的兩面銅鏡。

蕭憲先拿起自己之前收藏的那枚:“你先前是不是沒看仔細?這會兒可以多看看。”

東淑接在手上,細細看去,果然跟自己找的那個是一對兒的,古樸的紋路,斑駁的青銅色,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寒意沁人。

她不由笑道:“也是怪了,當時我一看那個就喜歡……非得買不可,幸虧當時李尚書經過,不然的話,還不知怎麽到手呢,只怕要典當些東西給那貨主。”

蕭憲聽得有趣,才道:“就這麽喜歡,非他不可?”

東淑“嗯”了聲,把鏡子反過來看那磨了的一面兒,到底還有些亮光,自己的臉在銅鏡中模模糊糊的浮現。

東淑道:“既然是古物,想必是有靈性的,大概是知道蕭大人一直心心念念,所以才借着我的手,非得湊的齊全。”

蕭憲聽到這裏,沉默片刻便道:“那天我第一次去歲寒庵,其實并不只是為銅鏡,你可知道?”

“猜也猜得到,”東淑把鏡子慢慢放下,搓搓手道:“必然是李大人跟你說了我長的像是蕭姑娘,才引得你去看的。”

蕭憲見她一言說破,便低了頭。

東淑打量他俊美無俦的臉,眼神變得溫柔非常:“雖然我不是蕭姑娘,但我知道,蕭府的老太太,太太還有大人你,都是真心疼她的,雖然她……但是有你們的心意,她必然是知道的。你們這麽喜愛她,關懷她,想必她也是同樣的心意,不想你們過于為了她難過自苦,所以……你不要難過了好不好?”

雖然是勸蕭憲,東淑自己卻濕了眼眶。

蕭憲對上她的眸子,看見她含淚的樣子,剎那間竟無法再忍耐,他站起身來,張手把東淑擁入懷中。

淚無法自控的落下,蕭憲抱緊了東淑,顫聲道:“哥哥很想你,你知不知道,東寶兒,哥哥舍不得你。”

東淑給他抱的緊緊的,喘氣都有些困難,就好像魂魄都要給他擠出軀殼一樣,不由道:“我知道,我知道的……”

這一宿,蕭憲無眠。

次日早朝,果不其然便有言官彈劾鎮遠侯,說他以權謀私,欺辱大儒,恐吓孩童,肆意妄為,不成體統等等。

本以為皇帝也會将他革職查辦的,不料皇帝的反應只是尋常。

皇帝說道:“這件事朕已經知道了,鎮遠侯确實有錯,但是事情的起因,确實伍世賢不堪為人師表在前,放縱學生們鬥毆欺淩在後,若說要處置,卻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厚此薄彼。”

于是下旨,竟罰了鎮遠侯三個月的俸祿,至于伍老先生,因為之前那場“羞辱”,回府之後便病倒了,所以皇帝只下旨令他居家自省就是。

這樣的處置法子,雖看似公平,但是朝臣們卻自然看得出,皇帝好像在偏袒鎮遠侯。

一時各自狐疑,不明究竟。

退朝之後,李衾本要回兵部,卻見蕭憲有些神不守舍的,他看了會兒,到底走過去:“蕭大人。”

蕭憲見是他:“何事?”

李衾發現他的眼睛好像還有點兒腫的:“你怎麽了?是不是身子不适?”

“我好的很。”蕭憲皺眉。

李衾見他不耐煩,呵呵一笑。

正要告辭,蕭憲忽然道:“李子寧,眼見要中午了,找個地方你陪我喝兩杯。”

到了放鶴樓,李衾才知道蕭憲為何悶悶不樂。

“你想認她做妹妹,她卻不答應?”李衾也覺着匪夷所思。

之前他對于東淑各種存疑,總覺着東淑所作所為,另有企圖。

加上她居然跟鎮遠侯和離了……但她一個女子,又沒有娘家,要如何過活?

所以東淑在蕭家住了那兩天之時,在李衾看來竟是意料之中的,畢竟,蕭家這棵大樹,可不是哪個人都能靠到的。

李衾本認定了東淑是想抱住蕭家這靠山,而蕭憲主動想認她做妹妹,這已經算是目标的極至了,按理說她該立刻答應才是。

難道是故意的以退為進?

李衾在心中謀劃,見蕭憲臉色悒郁,便道:“罷了,她不答應,是她沒福氣。但你若是真舍不得,自然有一萬種法子讓她留下來,又何必這麽患得患失的?”

蕭憲道:“你懂什麽?”

他瞪了李衾一眼,才道:“你不知道我的心意,我當然是想她留下來,可我又覺着……我只是把她當成東寶兒的替身,這樣不管是對我還是對東寶或者是她……都是不好的。所以我覺着她走是該的。”

李衾不動聲色道:“還有呢?”

“還有,”蕭憲的眼中泛出了淡淡的傷感:“還有就是,我總覺着不是把她當替身的,我時時刻刻覺着她就是東寶兒。”

李衾咽了一口唾液,垂了雙眸。

蕭憲閉上雙眼,跟東淑相遇之後種種在心底白雲蒼狗般浮現,終于他道:“李子寧,你告訴我,你心裏是怎麽想的?”

李衾聞言不由苦笑出聲:“你問我?”

蕭憲道:“你向來是個最理智的,你告訴我,她到底是誰?”

李衾道:“你何必問這些,你我都清楚天底下只有一個東淑,業已經去了,只是你我都太過不舍了,才生出錯覺。你難道忘了?當初在歲寒庵你見了她,你立刻就認出她不是東淑,畢竟不管是樣貌身段以及年紀,都對不上。你現在怎麽又問這麽糊塗的話?”

看蕭憲無言以答的沉默着,李衾停了停,才又斟酌着說道:“除非是……這世間有所謂‘借屍還魂’,所以才會不自覺的讓你我皆覺着迷惑,可是又怎麽可能?假若真的是有那種驚世駭俗怪力亂神的說法,假如真的是東淑回來了,就算我們不認得她,她難道就不認得我們了?”

蕭憲聽到“借屍還魂”的時候,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可聽到最後一句,才升出的一點光又熄滅似的。

他一時生氣,擡手把酒杯擲落地上:“別說了!”

北風乍起的時候,東淑預備啓程了。

一連數日蕭憲沒有露面,只有留春來來回回的走動,給東淑送各種東西,又各種出謀劃策。

他又道:“三爺說,會挑幾個頂用的丫鬟跟家奴,一路跟着少奶奶伺候,這樣就不怕人手太少不夠使喚的了。”

東淑道:“這個就不用了,東西已經送的夠多了。再帶着人,成什麽樣子。”

留春道:“您只管帶了就是,橫豎是我們三爺的心意。”他說了這句,臉上有些為難,終于道:“您真的非要走不可嗎?”

東淑問:“怎麽了?”

留春道:“三爺前幾天吹了風着了涼,都沒去上朝……雖然說是害了風寒,可我知道他心裏不痛快,必然是為了您要走的事。”

東淑忙問:“他的病怎麽樣,可要緊嗎?”

留春有些難過道:“我看病是沒什麽大礙,就是心上……何況三爺又不愛喝苦藥,自然好的慢了。”

東淑垂頭想了半晌,就叫甘棠來磨墨。

她提着筆,又思忖了半晌,終于寫了一張紙,拿了遞給留春道:“你帶了去先給大夫看看,若是對身子沒什麽害處就抓了去熬給他喝。”

留春道:“少奶奶還會給人看病?”

“啊?”東淑愣怔,看了看那藥方,才笑道:“不是,我忽然記起來的一個方子,興許有用,我記得是不苦的,你只管拿了去試試看就是了。”

留春嘆道:“若是不苦的藥就好了,至少主子肯喝啊。”

次日早上東淑跟明值等起了個大早,門上已經備好了車馬,正要啓程,就見有一行人從街上來了。

東淑以為是蕭憲,止步細看,才發現竟是李衾!

那邊李衾打馬而來,淡淡地道:“這就要走了嗎?”

東淑道:“正是,李大人如何來此,莫非是找蕭大人的?”

李衾道:“哦,蕭憲病了,托我來送行的。”

東淑颔首道:“蕭大人有心了,只是很不必勞煩李大人,我自己出城就是了。”

李衾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江夫人不必客氣,請吧。”

東淑見他這樣,當下不再謙讓,于是也上了馬車,一行往城外而去。

馬車出城,碌碌而行,不知不覺已經出了六七裏地,東淑叫停車,自掀起車簾道:“李大人,已經夠遠了,可以留步了。”

李衾看看前頭的長路,又看看東淑:“也好。千裏搭敞篷沒有不散的宴席。我就不遠送了,江夫人……且自珍重。”

東淑一笑:“多謝。”

放下簾子,馬車便仍往前奔去,李衾一行卻立馬原處,良久沒有動。

話說東淑這邊兒走了有半個時辰,安靜太平。

東淑因為昨兒睡得晚,又起的太早,她打了哈欠,靠在車壁上迷糊。

直到馬車颠簸的時候,東淑一個愣怔醒來,脫口叫道:“子寧!”

睜開眼睛,卻見是甘棠跟明值在身邊,東淑的心怦怦跳,倉促間并沒醒悟自己剛叫過什麽,便撫着心口道:“我剛剛吓了一跳。”

甘棠道:“難道又做噩夢了?做噩夢也罷了,怎麽又叫李大人呢?”

東淑一怔,明值在旁忙道:“叫你別說的怎麽又說了?”

甘棠道:“現在不要緊了,咱們都出京了,也早跟侯爺和離了。”

東淑給他們這沒頭沒腦的說的越發愣了:“你們在說什麽?”

甘棠道:“奶奶還不知道呢?之前從回京的時候,你不是病了一場嗎?病中你常常喚‘子寧’,我當時以為你喚小公子的,後來到了歲寒庵,才知道李大人的字是這個。”

明值之前處處警惕,可如今就像是甘棠說的,畢竟已經出京了,料必無礙,于是才也問道:“姐姐,你之前也不認得李大人的,怎麽就知道他的字,還在夢裏叫嚷呢?”

“他的字?是……”東淑看着明值,“子寧?”

這兩個字脫口而出,如同轟雷掣電一樣,她想起剛才迷糊中“夢見”什麽了。

——“你等我回來,我定會凱旋而歸,不會讓你失望。”

但她很舍不得,哭着抱住他不肯放。

像是一個開始,場景忽地轉變。

忽然間又是那個人在耳畔輕笑:“雲暗青絲玉瑩冠,笑生百媚入眉端……醉來直駕仙鸾去,不到銀河到廣寒。”

紅燭搖曳,燭影昏沉。

她汗津津的,又是無力,在他的懷抱中左沖右突,終究無法逃脫。

他的低笑也像是有形的手臂一樣,将她包圍其中。

“想不到夫人這般熱情,那為夫只好再盡力而為了……”

“李衾!”她氣急敗壞的,羞惱交加地試圖推開他:“別放肆……李子寧!”

猝不及防的記憶,像是醍醐灌頂般沖擊而來,東淑頭暈目眩,心突突的跳的厲害,她拼命想讓這些“東西”停下,卻無法控制。

這種感覺,就像是溺于水中,腳下是無邊的深淵,而頭頂的真相又太過于刺眼,幾乎叫人無法接受。

正在東淑忍不住要抱住頭的時候,車廂外一陣驚雷似的馬蹄聲傳來。

明值爬到車窗往外看去,忽然道:“奇怪,是、是李大人……還有那是、蕭大人?莫非有什麽事嗎?”

那個“蕭”字像是什麽銳利的箭矢,猛地刺穿東淑的心口,也将那宛若厚厚蠶繭似的記憶封印生生的撕開了一道口子。

“蕭、蕭……”有什麽東西将脫殼而出。

東淑哆嗦着捂住了口鼻,才發現有粘稠濕熱的血,順着指縫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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