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術士幻咒

這樣恍惚記憶與真實觸感交錯的瞬間, 加爾似乎記起了很多因為沉眠而遺忘的事情。

夏戈第一次來到荒野北端的時候, 是追尋伊諾的痕跡。

他出身西部的斯托克,古老的紫羅蘭, 但是平素浪蕩, 是西部聲名狼藉的纨绔子弟。

“斯托克的聖光不複, 紫羅蘭的敗期已至。”

人們已這句話來形容夏戈的糟糕,縱然他不僅相貌英俊, 而且出手大方。他在學院中修學時深受聖弗斯的妓女歡迎, 時常宿醉在外,在清晨時才打着哈欠回來。各項成績都很差勁, 并且他從不去上史學課, 因此得罪了當時倡導複興史學的王公大臣們。但他在學生中人氣非常, 他曾領導過各類學生運動,比如開放通宵劍場,以及學院酒館設置。他似乎帶着獨特的魅力,巨人後裔也願意與他稱兄道弟, 他也是劍術天才理查德的宿敵。人人都以為他會在畢業後聽從家族安排進入聖騎士團混日子, 但他自己卻帶着劍離開了王國, 去做了一位冒險者。

伊諾就是在此時飛越了王國上空,巨龍投射下的陰影讓無數人為之顫抖且恐慌。王室向神殿求助,乞求諸神的庇護,但諸神黃昏已至,安克烈未曾回應這一次的乞求。老國王在連續不斷的噩夢中跪在了教皇階下,希望得到一點真神的啓示, 北端的巨龍令他心慌意亂。教皇在預言中告訴老國王,惡龍終有一天會毀滅至尊王座,整個王國都将覆滅在遙遠北端的深淵之主手中,同時他告訴國王,深淵魔王是永生之物,得到他的心髒就能永獲青春,比肩真神。

國王在害怕與恐懼的交雜中發布讨伐令,但萬智森林的蛇人毒牙吓退了貪婪之徒,騎着巨龍的惡龍騎士巡查荒野,讨伐魔王成為最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之一。

夏戈就在這時遇見了栖息荒野的巨龍,他用六十個雞蛋騙取了伊諾的一枚鱗片,成為了伊諾在荒野的神秘朋友。冬季到來,伊諾飛回遺別懸崖的巢穴之中。夏戈以尋找朋友之名,穿越荒野,到達了萬智森林。

“一個人類,帶着龍的鱗片。”蛇人攀在樹幹上,“我們不能傷害他,他是伊諾的朋友。”

“也許只是個騙子。”葛蘭胸口挂着樹人眼淚,他用尾巴輕打開擋路的枝丫,冷眼看向不遠處正在和蛇女調笑的人類,“他的舉止輕浮,眼睛也不是常見的顏色。在他休息好後趕他離開,別讓他的氣味再流連于這裏。”

“如果伊諾醒來發現我們趕走了它的朋友,它大發雷霆,把森林攪得一團糟。”蛇人擔憂道。

“我會提前告訴肖恩,讓他管好寵物。”葛蘭說着話的同時,發現那個人類也轉來了目光。

“您好。”夏戈擡起手,目光從葛蘭的銀發上滑過,露出一點贊嘆。

他的眼神露骨,這讓葛蘭更加不快。

葛蘭細不可聞的哼聲,轉身游進森林深處。

可是幾日後夏戈仍然沒有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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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來了一些新奇的東西。”蛇人長老說,“還告訴了我們人類王國的變化。葛蘭,難以置信,他們的巫師也在研究精靈文字,并且他們對魔王陛下很感興趣,他們寫了很多關于深淵的傳說。”

“那都是虛假的編纂。”葛蘭說,“人類天生帶着說謊的劣質根,妄想陛下不是他們該做的事情,這表明他們已經将目光移到了這裏。那不是好征兆,讓他離開,我們不能為一個人類破例,這會讓其他人覺得萬智森林有漏洞可鑽。”

“你還如此年輕。”長老感慨,“卻比老人更加墨守成規。閉住眼睛的想法不該被奉為金科玉律,和他談談吧葛蘭,他會改變你的想法。”

“我不會改變。”葛蘭說,“不會為了一個人類而改變。”

于是他再次見到了夏戈。

“你該回家。”葛蘭在夜空下燒着篝火。銀發從他肩臂流瀉,他在星輝下美得雌雄難辨。可是他對夏戈吝啬笑容,甚至稱得上冰冷寡淡。

“我的旅途還沒結束。”夏戈目光玩味,“你總是對我非常冷淡。葛蘭,別這樣,我對蛇人不具備惡意,我只是想借路通過。”

“我生來冷漠。”葛蘭丢進火柴,“我是冷血動物。別指望通過這裏,深淵不是人類應該靠近的地方,你們的生存範圍在南部,那兒有肥沃的土地和繁華的城鎮,還有密集的同類。”

“可是我為朋友而來。”夏戈說,“我在找龍。”

“你用這套說辭欺騙了多少人。”葛蘭說,“伊諾還是個孩子,它對比人類還是個活在童年裏的小鬼。你用什麽騙到了它的信任?如果不是閃閃發光的寶石,那就是人類特有的雞蛋。哄騙一個懵懂的孩子,你的居心令人懷疑。”

“我們是真摯的友誼。”夏戈卷着煙草,夾在手指間輕輕地聞。他帶笑的眼角總會流出一些痞氣,不像是家族的繼承人,更像是混跡街頭的難纏浪子。實際他也确實很難纏。他對葛蘭說,“你的陰謀論傷害了一個孩子和我的友誼,用成人的方式來揣測孩童的天真,真是個現實的家夥。人生的有趣大多源自于浪漫,你和浪漫卻不太沾邊。”他停頓片刻,煙抵在薄唇間,輕笑一聲,“除了外貌。”

“感謝你的誇贊。”葛蘭說,“但你依然得離開,明天一早。與人類交談是件危險的事情,你們深谙言語的門道,花言巧語就是你們的代名詞。還有,”葛蘭盯着他,“不要用哄騙無知少女的語氣和我講話。”

“你的戒備心比人類城牆還要牢固。”夏戈在葛蘭要離開時說,“我該用什麽打動冰塊包裹下的友善呢,讓我想想。也許你對人類的耕耘技術會很感興趣,我恰好懂一點。”

葛蘭回過頭。

“對不起。”夏戈擦着了火,煙草的味道靜悄悄地彌漫,“這個語氣讓我感覺很舒服,你該習慣,而不是拒絕。因為我不會改變哄騙少女。”

多麽可惡的家夥。

葛蘭這麽告訴肖恩。

“他可以來懸崖。”肖恩摘下铠甲面罩,露出臉來,“這兒的姑娘會很期待。但他不能靠近迷失峽谷,陛下時常會在那兒散步。”

“他是來找伊諾的。”葛蘭說,“就讓伊諾看住他。這個男人巧舌如簧,我感覺他連真神都能說服。”

“聽起來很有意思。”肖恩說,“我們的葛蘭也被說服了嗎?那他還真是挺讓人期待。明早我會在城堡恭候這位客人,他帶劍嗎?”

“帶了一把普通的鐵劍。”葛蘭看向肖恩腰側,“一折就會斷。”

“人類。”肖恩說,“也是一折就會斷。我不知道他為蛇人做了什麽說了什麽,但我希望你能保持戒心。你現在看起來很開心。”

“因為他教給了我們新的種植辦法。”葛蘭飛快地反駁,“我只是因為這個而同意他的要求。”

“他使得你來到我面前。”肖恩最後看了眼葛蘭,“你已經為他做出了讓步。可惡的男人?葛蘭,你已經把他當成了朋友。”

然而這個朋友,成為了所有人的朋友。他憑靠劍術令肖恩刮目相看,他的風趣令挽發女妖們傾心不已,他還會煎雞蛋,這讓伊諾非常驕傲。陌生人的到來瞞不過峽谷魔物,它們奔走相告,終于在一次晚餐時分,他甚至引來了魔王。

燒烤的香味穿過雲海,彌漫深淵。魔王順着味道離開王座,落在了肖恩的城堡陽臺。

也許夏戈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刻。

黃昏的輝光黯淡,雲層被風撞開。魔王展開的暗紅雙翼倨傲地揮動,那漂亮的犄角露出黑發,紅瞳并非傳說中的可怖,它在注視時顯得深沉無底。他背着落日餘晖站在欄杆上,雙翼遮擋一切,風刮動着火苗劇烈晃動。

寂靜中萬物匍匐。

可是魔王跳下欄杆,他的長腿繞過餐桌,經過夏戈,雙翼收攏消失,烤肉也跟着消失了。

“陌生人。”魔王舔掉手指上的醬汁,“很好吃。”

确實很好吃。

加爾的記憶這麽說。

但是時間太久了,這些記憶非常模糊,加爾已經忘記了味道,他腦海中甚至無法想起這一刻的夏戈和肖恩都是什麽模樣。

自從他存在于這具人類身體之後,時常會感覺自己與記憶隔着霧蒙蒙的紗布,偶爾觀望起來,像是在觀看別人的記憶。但是現實總是重複着對他說,他确實是魔王,他是這些記憶的擁有者。

比如現在。

血從胸腔流淌,王座被染成暗紅。加爾無法克制地低喊出來,“欺騙——!”

這該死的挖心之景在反複,他已經被困在這放慢的疼痛中很久了!

烈火中燒刨開胸膛,夏戈的手探了進去。加爾不能支配身體,這段記憶仿佛重演,他只是個身臨其境的看客。但是疼痛依然,心髒的跳動清晰,忽然被緊攥在別人的掌心,加爾聽見自己的聲音已然沙啞。

“欺騙……”魔王被釘在王座之上,他的雙眼已經被挖去,痛苦的悲鳴中摻雜着遙遠的龍嘯。

烈火中燒是這樣的滾燙,它穿過皮肉,似乎連魔王的靈魂都被釘在這裏。因為看不見,從而使得加爾永遠無法知道這一刻夏戈的眼神和表情,他們做過朋友。

在很久之前,他們有過約定。深淵永遠對夏戈敞開大門,他将作為大家的兄弟進出自如,他是他們在人類中的眼睛和耳朵。葛蘭期待的“下一次聚首”正在進行中,遠征軍堵塞了萬智森林,朋友他帶着人來到了深淵之中,精靈的賜福令他無畏強風,他的鐵劍不知何時換成了火神的佩劍。

他的手拿走了魔王的心髒。

心髒在鼓動,加爾在黑暗與疼痛中胡亂地尋找着,心髒正在呼喊他,可是它正在逐漸遠離。

然後眼前大亮,夏戈再次褪下鬥篷,站在了臺階盡頭,向王座上的加爾走來。

重複。

重複。

樹人眼淚在胸口震動,精神不斷臨近崩潰的修補讓它飛快流逝。加爾沉浸在這漫無盡頭的噩夢中無法清醒,意識像是被人灌進了酒水,昏沉難辨真假,記憶交錯的出現,但是身體承受的疼痛正在做出真實的傷害。

“爸爸……”

加爾張口嗆出血,他擡手握住沒進胸口的劍刃,固執地重複,“欺騙……啊……”

“爸爸……”

爸爸?

誰在腦海裏小聲叫着爸爸。

加爾眼前的情形開始扭動,分不清虛假還是現實,這一刻的深淵下一秒就變成了雪野,模糊中有人站在了他的上方,可是很快又被的夏戈的身形阻擋,加爾在疼痛中被混亂要刺激瘋了。

“爸爸!”

稚嫩的聲音猛地清晰起來,像是貼在加爾的耳邊,不厭其煩地喊着,“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啊。

吵死了。

加爾眼皮沉重,面前的夏戈又一次開始挖心之舉。

“爸爸!”

你只會喊爸爸嗎!

加爾被吵到猛地睜開眼,他正躺在雪中,上方男人的匕首直插下來。加爾擡手捏住對方的手腕,他睜大眼,劇烈喘息,汗流浃背。

“好強。”加爾心有餘悸,“好強的幻咒——!”

他帶着對方的手腕,翻身将人重力砸進雪中。碎雪迸濺,加爾提起了對方的脖頸,這瘦小的男人被推掉了鬥篷,露出醜陋的臉。

術士!

貝兒連滾帶爬地到他腿邊,腦海中那個吵鬧的聲音又來了。

“爸爸!”

“你對我做了什麽。”加爾卡緊手指,術士蜷起雙腿,開始渾身發抖。

術士忽然在抖動中斷氣了,加爾松開手。後背已經濕了一片,他環視周圍,他還在雪地中,面前的雪野上沒有任何人。

這可怕的幻咒,竟然騙過了他的雙眼。心理暗示從什麽時候開始?加爾想不出,也沒空去想,因為他環視一圈,發現博格還在沉睡。

“博格!”加爾觸摸到博格,發現他後頸處露出了印記的痕跡。加爾拎過貝兒,“來吧寶貝兒,叫老爸!就像叫我一樣叫他起床!”

可是加爾耷拉着耳朵,用頭貼着博格的臉頰,可憐巴巴地示意自己愛莫能助。因為第三只眼已經消失,它那持續不斷地的“爸爸”也消失了。

“博格!”加爾扳過博格的臉,他正在冒冷汗,額邊的汗珠滑動,甚至連神情都透露一種與平時不同的戾氣。

“去他媽的術士。”加爾咬牙切齒,可不論他怎樣觸碰博格,博格都沒有醒。

博格閉着眼。

正在經歷他的最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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