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高山流水相逢(上)

第五日早間,三人一馬行至雍州邊界,大明山腳下。

一路上衛飛卿并非沒試過往外傳遞消息。但跟在他身邊那兩人直是喪心病狂,就連他扔向窗外的果皮也要撿起來毀屍滅跡。

好在有段須眉這護身符在,煜華并未如她原先所言将他捅死個十次八次。

但衛飛卿心裏清楚他們并非防範他洩露目的地讓人尾随而來,而是防他去信讓人不來。

大明山名喚作山,實則為一片綿延的山脈,其中以壯麗著稱的便有三山十二峰,此刻一眼望去,群山巍峨,雲霧缭繞,頗有“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之感。

差一點要以百來條人命為祭的寶藏,便隐藏在這當中。

有人在入山處的風雨亭等着他們。

不大的風雨亭被十數人團團圍住,井然有序。

當中一人在撫琴,看不清面貌,琴音卻極美。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衛飛卿低聲笑道,“看來這琴聲的主人将段兄看作高山流水相遇的知音。”

段須眉嘲諷挑了挑嘴角,意有所指道:“這人的知音,怕是無人敢當。”

半晌琴音漸歇,撫琴之人終于站起身來。一身白衣,風度極好,雙目灼灼如星辰,面容皎皎似朗月,唇畔三分笑意,令人如沐春風。

煜華見到他雙目便如被甚給驀然點亮了,朝那人單膝跪地,恭敬道:“煜華見過尊主,幸不辱使命。”

朝她擺了擺手,白衣人向段須眉揖了一禮:“恭候多時,此行多謝令主。”又看向衛飛卿,微微一笑,“衛雪卿。”

與他對視片刻,衛飛卿亦朝他笑了笑:“衛飛卿。”

衛雪卿柔聲道:“自偶然得知衛樓主姓名,便念念挂懷至今,今日得見,心甚悅之。”

衛飛卿苦笑道:“在下身為階下囚,不敢與衛尊主同樂。”

衛雪卿觀他銀白發色,面露關懷之意:“看樓主情形似中毒頗深,時日無多。”

衛飛卿簡直不知該說什麽了。

他攝于對方的厚顏無恥說不出口的話由段須眉來說卻十分言簡意赅:“解藥。”

衛雪卿含笑看他二人。

段須眉也不多言,自懷中拿出四張藏寶殘圖随手抛給他。

衛雪卿伸手接過,目光一閃笑道:“令主似乎手滑了?”

段須眉直如不聞。衛飛卿笑了笑,慢悠悠自懷中掏出一物。

衛雪卿十分意外挑眉道:“在下竟不知二位還有這份交情。”

衛飛卿想到那日,他給段須眉藥物助他調理內傷,又趁他入定之時從他懷中堂而皇之拿走一張藏寶殘圖。段須眉必定一清二楚,卻從頭到尾連眼光也未賞他一個。

這人性情雖古怪,倒也算得上恩怨分明。衛飛卿這般想着,口中微微笑道:“一物換一物,在下以為這交易十分公平,衛尊主以為呢?”

衛尊主還未發話,他家煜華長鞭一揚,已毒蛇般朝衛飛卿手中之物卷去。

這一鞭若卷到實處,卷走的不止是藏寶圖,還有拿着藏寶圖的衛飛卿的手。

段須眉只如不見。

衛飛卿忽然動了。

從東方家變故至今,他因中毒、扮作女子多種原因,一次也未與人交過手。此時他昔日青絲暮如雪,臉色也如這發色一般蒼白,眼看命在旦夕,他卻忽然動用了本不可用的武功。

衛飛卿只是微微側了側身,便避開煜華那風雷般淩厲的一鞭。煜華手中動作卻全不停息,一鞭,再一鞭,快上加快,鞭影如幕。

衛飛卿卻只維持他那東邊一側身,西邊一踏步的動作。身形東倒西歪,并不好看,腳步更似慌亂随意得緊。但他每一次動作,必能避開鞭影。

長鞭快如閃電,遮得住兩旁青山流水,卻遮不住衛飛卿毫無章法的身影。

“這是什麽輕功身法?”衛雪卿在旁看得大為驚奇,竟半分沒有要援助煜華的意思。

段須眉也正凝神細看。

“他好像是随着對方的招式而随性變換步法。”衛雪卿啧啧嘆道,“對方招式不歇,他腳下變換便無窮。後發先至,令人無跡可尋,好生高明。段令主,不知比你如何?”

段須眉淡淡道:“我快,他準。”

可不正是一個“準”字能形容?他每一次動作都在煜華出手以後,卻偏偏能巧妙地避過長鞭招呼之處。煜華除了停下所有動作,又能如何規避他這身法之“準”?

煜華惱怒至極,下一鞭出手之際她忽然手腕微擡。

她頃刻間想到不出招以外的另一重手段,那便是同時出很多招。

普通人無法做到。她可以。

但衛飛卿只得一個人,兩條腿,他卻不能同時換很多步。

以段須眉與衛雪卿的目力,一眼看出随長鞭一道朝衛飛卿攻去的尚有兩枚袖箭,一枚火器,分取衛飛卿命門、心髒與頭顱。

煜華只是忘了,衛飛卿除了有兩條腿,他還有兩只手。

他一次也還未出過手。

讓煜華一時忘了他的手并非只有縛雞之力。

他擡起衣袖,振臂一甩。

幾樣事物從他袖中飛出。

段衛二人同樣看得清楚,那是三枚銅錢。

其中兩枚打落了袖箭,第三枚銅錢從火器正中間穿了過去——如刀片一般鋒利,将火器對半穿透。

衛飛卿腳下猛然提速。

段須眉與衛雪卿目不轉睛盯着他腳步。

他在袖中甩出銅錢之時腳下動作不停,已避開長鞭。

這是他第一次在煜華未出招的情形下主動上前。

他腳下連踏出五步。

煜華疾退,分明判斷早已退離他數丈之遠,然而她停下之時,脖頸卻已被人輕輕拿捏在掌心之中。

她拿捏了此人一路,此刻終于掉轉了頭,換她被這個病怏怏毫無自主能力之人拿捏在手中。

他臉色比紙還白,嘴角不斷有血滲出,頭頂更是只餘不到半寸的烏絲,但他笑意吟吟,分明暢快得緊:“在下雖不願欺辱小姑娘,奈何一路被小姑娘欺辱,總要博三分顏面回來。”

煜華咬牙道:“你果然一路都在裝模作樣。”

“我要留着自己小命在,又哪裏敢擅動?”衛飛卿笑吟吟道。

煜華冷笑:“此時你倒不惜命了。”

“我命在旦夕,此時不搏,更待何時?”衛飛卿微諷笑道,“我性命為人拿捏一路,卻終究更喜歡自己決定自己生死。”

旁邊忽然想起拊掌之聲,卻是衛雪卿:“好生了不得的輕功,敢問樓主,當中可有名頭?”

衛飛卿微微一笑:“其義自見。”

“讀書百遍而義自現……”喃喃念兩遍,衛雪卿再叫一聲好,“唯有千錘百煉,方敢思而後動,這‘其義自見’四字當真道盡精髓。”

段須眉若有所思:“你的暗器手法也很不錯。”

“胡亂施展罷了。”衛飛卿笑道,“錢可通神,亦能役鬼,對在下而言,重要的不是手法,而是這幾枚銅錢。”

“樓主高見,不愧為一方巨富。”衛雪卿撫掌笑道,“無端端卷進今日之事,倒是華兒唐突了樓主。”

“但有命在,便不算唐突。”衛飛卿輕撫懷中美人脖頸,輕聲笑道,“在下亦不願唐突佳人,不知衛尊主可願替在下解決這煩惱?”

“樂意之至。”衛雪卿自袖中拿出一物,輕飄飄扔給他。

衛飛卿放松對煜華的鉗制,狀似無意将她推開,煜華卻被推得一陣氣悶,只得趕緊穩定氣息。他另一只手接過衛雪卿扔來的解藥,并不細看,直接送入口中。

衛雪卿目光一閃:“衛樓主就不怕在下再次下毒?”

衛飛卿已然閉目運功解毒,段須眉在旁答道:“你既未插手任他拿下煜華,就是有心替他解毒,再者說他不至于連毒藥解藥也分辨不清。”

衛雪卿笑意吟吟:“令主好似當真對衛樓主了解甚多。只是他既能分清毒藥與解藥,幾日前又怎會栽在令主手中?”

段須眉淡淡道:“繞青絲之毒,即便你我在毫無防備之下怕也難以分辨。”

衛雪卿笑道:“你自是不能分辨。”言下之意卻是說他能辨別。

衛飛卿恰在此時睜開眼睛,聞言接口道:“繞青絲之毒雖出自毒聖之手,但世人只知有毒聖,卻不知毒聖究竟是何許人也。在下曾聽聞一種傳言,說毒聖實則是昔年武林中一位極負盛名的女子,她受情傷所累,朝如青絲暮如雪,這才一朝得悟制出了繞青絲之毒,繞青絲發作正如情傷,雖不限制你人生自由,卻每每動念便要恸斷肝腸,日漸心灰。自繞青絲現世,為此毒所害之人也不知有多少,卻無人能說清這毒藥究竟形狀為何,味道為何。比之通常所說的‘無色無味’,又何止高明百倍?此毒即便在毒聖手筆之中亦算絕無僅有,原可說為天下至毒之首,卻終究要比另一種至毒‘朝聞道’位低一籌,只因繞青絲再如何神秘霸道,終究有法可解。然而朝聞道卻是真正的無解之毒。”說到此他轉向段須眉問道,“你主使了東方家之局,手中亦拿着繞青絲的解藥,可曾親眼見過繞青絲長甚模樣?”

段須眉搖了搖頭。毒乃煜華所下,說穿了即便明知此乃無雙的劇毒,他卻也并無興趣多看一眼。

衛飛卿笑了笑:“段兄未曾見到繞青絲,繞青絲的秘密仍舊掌握在衛尊主手中,即便此刻起意又要對我與段兄下毒,只怕我們也無所覺……又或者,将世人難得一見只當絕跡的至毒與解藥一并拿出那許多而不在意,這毒藥莫非本身就出自衛尊主手下?”

衛雪卿反問道:“樓主又從何處聽聞此毒秘辛?”

衛飛卿笑道:“樓主有位說書的老先生,十分喜愛收集江湖之中奇聞異事。”

“賀家卧虎藏龍,從衛樓主身上可見一斑。”衛雪卿嘆道,“在下擅自将樓主牽扯到此事當中,難免有些自讨苦吃。”

“尊主又何必過謙?”衛飛卿看着他,目光有些奇異,“尊主此舉,可不就是為了與龍争,與虎鬥?”

“衛樓主聰慧過人,實乃我生平知己。”衛雪卿拊掌笑道,“在下那一曲《高山流水》,段令主既不肯領受,說不得要轉送給衛樓主了。”

衛飛卿淡淡一笑:“我若當真聰明,又豈會淪落至此?知己二字,不敢高攀。”

衛雪卿于名山之中彈奏一曲清音何等風雅?卻已在短短時間內遭兩人拒不肯“知己”。但他神色如常,笑意吟吟,自有一股渾然不将這一切放在心上的輕慢潇灑。

煜華此時調息過來,聞言冷哼一聲:“莫将客氣當福氣,交出藏寶圖。”

衛飛卿卻當着二人面又将那張殘圖給到段須眉手中:“我以姑娘性命換取自己一命,這買賣公正得很。至于藏寶圖,我不過借來一用,目的既達,理應物歸原主。”

段須眉一言不發将圖揣回懷中。

煜華氣得臉都青了。

衛雪卿卻如不見,含笑一揖:“還請段令主告知此行目的地。”

“明幽山,迷霧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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