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勝卻人間無數(中)
段須眉卻仿佛擺脫了進山以後的陰郁寡言,重又有了聊天的興致,微微笑道:“此時洞口被封,也不是被封,而是被長生殿埋在地下的數十斤火藥給炸毀了,留在外間的諸位的好朋友們已被黃雀給捕了。諸位麽,對于衛雪卿而言都是甕中之鼈,只待稍後賀家少主砰的炸開花,想必他亦會在外間為諸位誠心上幾柱香。”
梅萊禾淡淡道:“你既進來了,我們還怕出不去?”口中雖如此說,但不知為何看着眼前這他确信之前從未見過的年輕人,心中竟有些似曾相識之感。一時半會兒,卻也理不清這奇怪感覺的由來。
段須眉笑了笑,沒确認也沒否認,只若無其事道:“眼下還有些時間,在下想要聊一聊自己的事。在此之前,有一事想要詢問謝家少主。”他說着目光投向謝郁,“江湖之中,刀口舔血,快意恩仇,無論正邪強弱,又有哪一個江湖人掌中刀不曾用旁人鮮血來開刃?登樓最初也不過是個無名無勢的小門派,後來得了勢,大可如清心小築當個了不得的名門正派,一言不合自可去滅了所謂的‘邪教’滿門,弱肉強食,倒也無話可說。偏偏呢,登樓要以公正自居,定下的規矩倒像是天理,陰謀,詭計,殺人,放火,與其他人一般無二,卻要标榜個‘天對地對登樓最對’,殺人以外更要審判兼誅心。敢問謝大俠,是誰給你們這樣的權利?”
沉默片刻,謝郁道:“當年家父不過一屆江湖閑散人,承蒙武林中一幹朋友信任,這才有了登樓。登樓行事,從來不是以‘登樓規矩’為準,而是以江湖中人道義利益為先。自建樓至今,登樓所抓每一個人,所殺每一個人,所剿滅門派,統統記錄在冊,天下人皆可查閱。登樓行事,謝某自信無愧‘公義’二字。”
段須眉若有所思點了點頭:“你的意思是,昔日關雎并非被登樓與清心小築聯手滅門,而是滅于整個江湖的‘公義’之心?”
謝郁蹙眉不答。
段須眉笑了笑:“殺人者人恒殺之,謝大俠既知我殺過多少人,難道不知自己所造殺孽比我只多不少?至高無上的登樓犯了事,又該由誰來審判呢?”
謝郁手指輕輕拂過掌中溫柔刀:“以殺止殺,謝某并非聖人,無意掩飾己之殺孽。至于登樓有朝一日若所行不公,自有天下人問罪。”
“無意掩飾麽?想必也無心停止了……謝大俠未免有些無賴啊。”段須眉啧啧嘆兩聲,驀地又端正了面色,“那就聊一聊我吧。我叫段須眉,有個稱號喚作‘關山月’,這稱號旁人不知,但今日在此的諸位都是老江湖了,想必清楚‘關山月’這稱號并非由我而來,算是世襲?真正的關山月,是關雎的第一代令主——殺聖池冥。他是我的,”頓了頓,他輕聲道,“……義父。”
除了謝郁和梅萊禾,其餘衆人聞言不免都有些吃驚。
如段須眉所說,關山月成名多年,二十年前關于此人殺人的名聲及各種傳言比如今更要可怖百倍。世人皆知殺聖池冥以及他統領的關雎,卻少有人知關雎令主與關山月是同一人。即便有過這懷疑,卻也在六年前被推翻了——關雎覆滅,池冥身死,然而殺手關山月依然縱橫天下。
東方家變故一事早已流傳開,他們皆知眼前這名為段須眉的年輕人自承乃是關山月,但他們更知道,真正的關山月絕無可能是個廿十上下的年輕人。雖知他是如今複出江湖的關雎現任令主,卻也沒料到他與殺聖池冥竟是父子關系。只是有此一遭,衆人隐隐便知段須眉何以對謝郁竟有着刻骨仇恨,果然便聽他輕聲道:“昔年謝郁在關雎總壇落毒,又趁我義父走火入魔之際親手斬下他的頭顱帶回登樓,曝于登樓光明塔頂七日七夜,受萬人唾棄。此仇不報,我枉為人子。”
“謝郁毒害了其時關雎總壇中的所有人,登樓與清心小築聯手前來收割性命,老弱婦孺,無一放過,所到之處,血流成河。”段須眉面無表情說着那一段令他不欲回首的過往,擡眼自衆人面目上一一掃過,“今日站在這裏的,有多少人當日曾舉劍橫掃關雎總壇?當日又有沒有料到,自己也能落得今日下場?既然暫時無人敢問罪天下無敵的登樓,無人敢挑釁如日中天的清心小築,昔日罪責今日便由我親自來問好了。”
輕輕揮了揮手中鏽刀,段須眉細聲道:“謝郁,在你臨死之際,我請來這麽多與你一般的英雄豪傑替你陪葬,你可知足了?”
謝郁深知段須眉性情,明了不拿下他絕不可能由此脫身,當下也不多言,提刀向他。
段須眉亦擡刀,輕飄飄一刀向着謝郁直直斬去。毫無迂回,竟與他使釵殺人并無二致。
謝郁迎上。
他二人動的同時,其他人也都動了。
此刻通道已被堵死,洞穴周圍一圈石臺只能一個挨着一個人單獨站立。便由站位離通道最近的六人持起武器,竟想硬生生再次将通道破開。
而梅萊禾與清心小築一幹人等卻始終最關注衛飛卿,那楊六叔高聲叫道:“飛卿,你如何了?”
半晌未聽衛飛卿回話,梅萊禾道:“他應在運功解穴,但他身上的火藥太過危險……寇東,施海岩。”
便見兩個中年漢子各自稍稍往前踏上半步:“在!”
梅萊禾吩咐道:“你二人織一張網,小心行事,莫觸到飛卿。”
寇施二人同聲應道:“是!”
原來這二人乃是異姓兄弟,在江湖中有一個共同的稱號喚作織夢者,雖一早投了清心小築,卻常年在登樓底下捕獵兇徒,最是擅長編織陷阱。此刻衛飛卿懸在半空之中毫無倚仗,梅萊禾終究是要想個穩妥的辦法才能放心解救他。
這兩人常年獵兇,輕功自然不差,此刻應下差事,也不叫衆人讓路,當下便一左一右踏着石臺外沿飛快往兩邊跑去。随着他二人動作,半空中逐漸出現蛛絲一般的銀線,互相交錯,竟當真慢慢形成了網。
若要給這偌大的空間全數織一張網,只怕中間耗時已夠衛飛卿身上火藥爆炸一百次,是以寇施二人聽完梅萊禾吩咐心下已有默契:他們要以衛飛卿為中點,自兩端織出一條“路”來。
梅萊禾大半注意力放在衛飛卿與寇施二人身上,卻到底有一部分目光始終為段謝二人牽引。也不只是他,這洞穴中近百人盡是多年習武,雖說此刻皆當以性命為重,卻不自覺的都被段謝一番較量攝住心神。
段須眉起手朝謝郁劈出了一記直刀。
刀風卻在即将觸到謝郁面門時忽而四散開去。
他斬出的是直刀,謝郁亦以直刀迎擊。
他這一刀沒能迎上段須眉的刀,直接籠罩了段須眉全身。
他卻沒能斬下去。
只因方才四散的刀光忽然又回攏來,割在他的頭頂、兩側、腳下,割在他身體以外的任意一處,割裂了洞穴上的岩石露出精鐵,割碎了他腳下石臺讓他倚仗頓失直直往下墜去,也順勢割斷了他筆直的刀意。
段須眉跳崖,随謝郁一起飛速下墜。
兩人頃刻間已墜離上方石臺有六七丈遠,這過程中謝郁聽段須眉輕聲道:“破浪式。”又聽他手中刀輕輕一揚,帶起一片風聲。
段須眉乘風而起——乘着他自己揚起的那片刀風。這陣風還沒完,正輕飄飄向着謝郁蕩過去,看似緩慢,卻緊随着謝郁下墜之勢。
在謝郁眼中,那風中的刃,此刻已由鐵鏽化作利刃。
他深吸一口氣,溫柔刀驀然斬向旁邊岩壁,他借着那一停頓的功夫拔身而起,起身瞬間反手拔刀,向着身下那一抹利刃溫柔斬去,重如精鐵,卻快若流星。
段須眉翻了個身——他适才乘風之時,已趁勢在空中翻轉,此刻頭朝下、腳朝上,朝上的腳一腳蹬入了謝郁的刀意之中,頃刻間血流如注,然而他整個人卻由此在空中一頓,手中刃更是趁這一頓之機不可思議地轉了個彎,往上蕩去,向着謝郁的面門蕩去。
段須眉刀往上,人也借機輕巧往上一竄,終于脫離溫柔刀斬擊——在雙腳被斬斷的前夕,口中道:“乘風式。”
乘的既然是風,既可順風,自可逆風,往上往下,原是一招。
謝郁忽然松開了手。
他動作迅捷無倫,被放開的溫柔刀尚未來得及下墜,已再次被他握在手中。他方才反手握刀,此時順手提刀,直接提到了面門跟前。
“嗆”地一聲,精光四濺。
兩把刀從石臺戰至洞穴深處,又自陰暗處續往上戰,到此時才終于交彙。明明雙方都是倉促變招、勉力而為的模樣,半空中驀然爆發光耀了一整個洞穴的刀光卻足以證明這兩人多麽處心積慮、的想要對方的性命。
兩刀過後,這兩人再不留力,一時間洞穴深處刀光交錯,壁上岩石不斷隕落,刀意觸到披露出的壁中精鐵便是一陣刺耳的斬擊之聲,直讓衆人産生整個洞穴都要在二人刀下覆滅的危險錯覺。
不自覺留意半晌的楊六叔喃喃道:“英雄出少年……”
半空之中毫無倚仗,唯有旁邊岩壁可稍作支撐,而這兩人卻如履平地,不但早已止住下墜之勢,更是愈戰愈往上,此刻已在只距離衆人大約三丈以下的地方。他扪心自問,自己是沒有這本領的。
登樓中一人往前一步,朝梅萊禾抱拳道:“少主與那段須眉遲遲分不出勝負,段須眉以身犯險,便是要咱們在此為他陪葬,咱們也不能一直幹看着,梅大俠,依你之見……”
他這話,卻是希望梅萊禾能下令讓衆人襄助謝郁,一舉拿下段須眉。
雖說登樓與清心小築并無從屬關系,但梅萊禾身份超然,在清心小築向來有領導群雄之勢,謝郁不在,登樓中人便也自然而然以他為首。
殊不知梅萊禾此時心中正翻湧着驚濤駭浪。
段須眉那“破浪式”與“乘風式”是在洞穴深處裏輕聲道出,圍觀衆人沒能聽見,以他內力與耳力,卻聽得分毫不差,剎那間段須眉手中那把生鏽的仿佛随時可以棄掉的刀,刀中那筆直的毫無迂回的強橫與殺意,以及他那張有些美貌有些孩子氣的臉,都為他最初看他那一眼中隐隐的熟識找到了由來。
刀是破障。
刀法為斷水。
昔有一人,執着于武境之巅峰,曾于滔滔江河中揮刀逆行四十九日,一把刀斬擊湍流千萬次,由鋒利直至爬滿鐵鏽,終悟得抽刀斷水水更流之無窮盡法,從而武霸天下。
人是段須眉。
段、須眉。段……
梅萊禾此時心神大亂,正想要不顧一切前去助謝郁擒下段須眉問出自己心中疑慮,卻忽然聽久不聞聲的衛飛卿尖叫道:“退到通道裏去!立刻!”
心中一震,梅萊禾猛然醒悟心下最要緊之事,當下再顧不得段須眉,順着寇東施海岩已然織出的半條通道便朝着衛飛卿疾掠而去。
他尚未靠攏,一條繩索忽然從下方竄了上來,繩索上的鈎子準确無比勾在衛飛卿所在吊籃上方繩索之上,一瞬間便割斷了吊籃,霎那之間只聽聞整個洞穴忽然響起巨大的轟鳴之聲以及劇烈的震顫,那道堪堪織到一半的絲路陡然随着這震顫傾塌,梅萊禾站立不穩,立時也直直朝下方落去。他下落的方向卻精準而決然——正是衛飛卿所在吊籃疾墜的方向。
卻有一人比他更快!
那人順着方才繩索的拉力飛鶴一般直竄而起,在吊籃下墜的瞬間已竄到吊籃旁邊,輕飄飄将籃中人提了出來,又在同一時刻将他身上一物抛出去,兩人片刻不停如流星一般往下墜去。
劇烈的震顫之中,半空中忽然又猛然炸開一物,掀得不斷自洞頂、兩側掉落的岩石四處飛濺,更将梅萊禾掀得往一旁岩壁飛去——适才被抛出的衛飛卿身上之物,即那枚已然爆炸的火藥,正是抛向梅萊禾下墜之處。
衆人此刻應對山搖地動與不斷掉落的岩石無不狼狽,卻到底都是高手,大驚之下輕功最好的寇東施海岩二人順勢拉着适才被震落一半卻總算還懸挂在兩端的絲網飛快朝梅萊禾躍去。正刀抵岩壁狼狽上竄的謝郁亦不顧危險往前抓住了梅萊禾,空中踏刀的短暫停留卻如何經得起尚未消散的爆破氣流?兩人瞬間便被掀落,幸而此時寇施二人已至,伸手緊緊抓住了兩人。
梅萊禾直面火藥爆炸,雖說那火藥威力不算巨大,卻到底受傷不輕,整個人一片焦黑。但他此刻心裏悔恨,哪裏顧得上自己?顫聲道:“飛卿……”
幾人聞言,紛紛低下頭去。
适才驟然出手的自是段須眉。
謝郁想着适才那一刻。
段須眉的鐵鏽刀分明就要斬到聽聞衛飛卿尖叫聲一瞬間分神的自己了。
他鼻端聞着鐵鏽的氣味,如同死神拂面。
從未有過第二刻,讓謝郁感到距離死亡那麽近。
可執刀之人聽到那叫聲,下一刻他就毫無預兆往上竄去。
毫不在意。十分匆忙。
匆忙到連手中刀輕輕往前一送、收割大仇人性命的一時片刻也抽不出來。
匆忙到仿佛昔年當着他面割下他養父頭顱的人不是他。
背叛他全副信任,挑斷他手筋腳筋、廢掉他一身武功的人不是他。
這半晌刀刀致命、恨不能殺他而後快的人不是他。
此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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