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西望明月憶峨眉(中)
同一時間,也有人正說着同一句話。
大明山腳下有個名為東門的小鎮,此刻東門鎮唯一的酒樓之中,坐了兩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一人穿一身白衣,作文士打扮,手中捧一盞清茶,眉頭微蹙;一人黑衣短打,渾身收斂着一股氣,那股子被強行收斂的氣卻仍不掩他周身如同多年染血的刀一樣藏不住的睥睨。
二人年紀都已不輕了,可單是随随便便坐在那處,便襯得小鎮上其餘人如同無物。
賀春秋。
與謝殷。
他二人前往大明山去解決那一出在旁人看來天大的麻煩,最終賀春秋也不過動了動手指,便将各自受損卻到底性命無虞的登樓與清心小築百來號人解救出來。只是他那手指,這世上除了他恐怕再沒有第二個人找得到該從何處去動那一動。
他一行人當時心急救人,倒給了長生殿中人可乘之機,一轉眼跑了個七七八八,好容易扣下幾個人,眨眼功夫便咬破口中暗藏的毒藥屍橫當場。
二人便當先下山來。
只因衆人只看見他二人從容不迫上山救人,卻不知他二人此時心中翻湧的驚濤駭浪。
文士打扮的正是賀春秋,俊朗面上挂着一絲煩惱、一絲困惑、八分篤定:“衛盡傾旨在天宮舊地,如當真由他主導此事,怕要想法設法解開重重機關,又豈會為收一幹人頭不顧後果?”
與他相比,謝殷神态十分安然,如此安然卻也擋不住他眉目間堅硬與鋒利:“無論如何,總算确認衛盡傾生訊,也算解答了你我心中最大的挂礙。只是太多年了……連咱們的孩子都已長大成人,總歸所有人處境心性都已發生變化。”
“是呀,一日之間竟聽聞這許多故人之子的訊息。”賀春秋嘆道,“但即便是衛盡傾之子,他既從衛盡傾處聽聞此地,難道不該與父一般謀求寶藏?他這番行徑,委實令我不解。”
謝殷凝注他手中茶盞,漫不經心道:“地宮之中當真藏有珍寶?”
“自是有的。”賀春秋微微一笑,“只是其中珍寶,卻也并不容易謀求。如衛盡傾當真想辦法入了地宮,此時咱們只怕已與他面對面了,倒省下許多麻煩。”
“飛卿與那姓段的孩兒恐已入了地宮,你就不擔心?”
“飛卿之能足以自保,我自不擔心。只是……”賀春秋想着先前自謝郁口中聽聞的關于他與段須眉間促使大明山糾葛的那段紛争,眉間一分的煩惱便化作兩分,“十年之前姓段那孩兒闖入我家中,當時他手中尚沒有刀。若早知他終有一日會拿起段芳蹤的破障刀,或許我當年真該除了他。”他說着嘆息一聲,仿佛當真有些遺憾,可那遺憾當中,分明又有幾分掩不住的興味。
謝殷接道:“六年前謝郁挑斷他渾身經脈,讓我眼前看到的不過是個垂死的廢人,當時他的手中亦沒有刀,否則我不會如謝郁所願饒他一命。”
賀春秋嘆道:“或是他命不該絕。”
“現下說這些已是無用。”謝殷仍盯着他那茶盞,仍是那漫不經心的神态,“只是這番事态當真只與衛氏父子相幹?”
賀春秋目光一凝,神情倏地慎重起來:“謝兄何意?”
謝殷目光總算從那茶盞上移開,擡起時彷如利刃:“既已确認衛盡傾未死,以他心計手段,難道多年只與長生殿有所勾連,而無其餘動作?”
賀春秋斷然道:“絕無可能!”
謝殷輕聲笑一笑:“賀兄,莫因小情誤大事。”
閉一閉眼,賀春秋道:“有關他們,事無巨細均掌握在你我手中,難道你還不放心?”
看他明顯自己也并不十分放心卻又掙紮的神态,謝殷忽道:“孩子大了,哪由得你我想要如何便如何,此番修筠那孩子去了何處?”
賀春秋不答,良久方道:“我會找她回來……只是眼下重要之事,卻并非找她。”
而是找另一個人,那個讓他們等了二十年、找了二十年的人。
哪怕這過程中有別的人插了手,有別的意外入了局,也絕不比找到這人更重要。
謝殷颔一颔首,不複多言。
賀謝二人走後不過兩日,一只大雕悄無聲息下落在東門鎮外,放下來兩個形容凄慘的人。
這兩人看着雖連乞丐也不如,但一身幹涸的血跡與泥濘中隐約看出穿白衣的那人出手卻十分闊綽,直接來到小鎮唯一的酒樓,伸手往桌上拍兩片黃燦燦的金葉子:“上最好的酒菜,再去替我們準備兩身幹淨的衣物。”
錢財在前,自無人理這兩人是乞丐還是王侯,也沒人在意酒樓之中能否提供衣物。
這兩人自是段須眉與衛飛卿。
段須眉一路都在琢磨衛飛卿先前那話語,此時見他像沒骨頭一樣攤在桌椅上,仿佛全心全意都只挂念酒肉了,忍不住問道:“你先前那話,究竟是何意?”
放在以前他是不肯為這些無關之事花費心神的,但這兩日也不知被衛飛卿傳染還是怎的,見他一心思考這其中彎彎繞繞,不知不覺他似也無法再置身事外。
兩人下山之前又乘大雕繞去了前山,山中一片狼藉,到處是火藥爆炸過的痕跡以及血跡足跡,任誰也能看出那處經歷了何等慘烈厮殺,但他們去到那處時,山上已經再沒有第三個人。進入地穴的通道業已被徹底封死,但以衛飛卿的話說,即便不封那通道,下方機廓徹底損毀,想也不可能再由那處進入地宮了。
二人便又下山來,此刻所坐的位置,正是兩日前賀春秋與謝殷所坐。只是這一着真正的巧合,想來不會有人知曉了。
衛飛卿懶洋洋敲了敲桌子:“要看清一件事裏究竟是誰在圖謀,那人在圖謀些甚其實很簡單,只要看最後獲利一方以及利益是甚就成了。我且問你,從東方家事故至大明山,這裏面的利益是什麽,又是誰最終得到了?”
段須眉張口欲答,卻忽然發現自己竟無話可說。
利益是什麽?是誰在獲利?
關雎?關雎因他這番行事怕已成為過街老鼠了。
登樓?登樓昔年剿滅關雎一事并不屬實,這事傳揚出去只怕謝殷父子面上無光,登樓行事更要為人诟病。
清心小築?清心小築險些折了個日進鬥金的大少爺以及一幹高手,此事之中最遭無妄之災可說是他們。
長生殿?長生殿固然将登樓與清心小築好生折辱了一番,也算造成一些傷亡,可他們最終暴露了行跡,最想得到的地宮寶藏又給徹底封死了,相較那得益,實是得不償失。
衛飛卿笑了笑:“這事情裏乍看沒有任何人得益,但果真如此?只能說背後布局那人真正想要的利益根本不在此。一件事裏你還原不了始終,看不清敵人作為,甚不知利在何處,這難道還不夠可怕?”
段須眉皺眉道:“你斷定主使之人就是衛雪卿?”
“我暫且還想不出第二個人。”
酒菜陸續盛上來,衛飛卿吃得津津有味,段須眉卻明顯食不知味。衛飛卿看他模樣不由搖頭嘆道:“其實你根本不是當真鐵了心要殺謝郁以及當年血洗關雎之人,又何必成為衛雪卿的刀。”他這人情緒多變,喜怒無常,但以衛飛卿所見,他如當真決意要報仇,當日即便拼着與衆人同歸于盡也必然能真個殺了衆人。就像衛雪卿倘若旨在圍殺衆高手,衆人又哪裏等得及賀春秋來救。
段須眉無甚表情牽了牽嘴角。
心中想道,若不為自己找些事做,又如何證明他仍在好好活着。報仇啊……仇人若輕易便死光了,他又該何去何從呢?耳聽衛飛卿道:“稍後你要不要與我同回清心小築?我思來想去,咱們若想追查此事,最有可能還該去問一問我娘。”至于賀春秋那處,他是不指望從他口中得知一星半點自己想要的訊息。
一瞬訝異後段須眉冷冷道:“你和我從來不是‘咱們’。”
衛飛卿不以為意啃一口雞腿:“你這是準備與我分道揚镳了?”
段須眉不答默認。
衛飛卿笑一笑道:“吃過飯再說罷。”
一頓飯吃完,果然又生波瀾。
酒足飯飽後二人各自去換幹淨衣服,待衛飛卿整理完畢行出來,卻見原本屬于他的位置上多出一個人。
段須眉擡眼瞧他,這一瞧卻也給看呆了。
他與衛飛卿初識之時不過兩個孩童,縱然那時便覺衛飛卿生了一張粉雕玉琢的面龐,但小孩子對于樣貌到底不太留意。重逢以後衛飛卿男扮女裝易容成賀修筠,及至大明山後更是灰頭土臉險些毀容,是以段須眉從頭到尾,竟從未見過衛飛卿長大後是什麽模樣。
此刻站在他眼前的乃是個白衣玉冠的翩翩少年,神态倒是他已然熟悉的一貫的從容優雅,唇邊不笑也帶三分弧度,面白如玉,分明俊秀絕倫,但這張原可稱毫無瑕疵的臉上卻有一道頗為醒目的疤痕,從右眼角一直拉到鼻梁處,仿佛一幅已然完成的畫作中滴下一滴墨,陡然破壞了原先完美的意境,卻也算不得損毀,只因那幅畫本身意境開闊,态度磊落,便又自不完美中硬生生辟出三分淡定、七分潇灑來。
段須眉怔怔道:“你臉上……”
衛飛卿摸了摸臉:“我記得你已問過一次?不過是幼時貪玩,自個兒磕碰到罷了。大男人倒也不指着這張臉賞飯吃。”他說到此話鋒一轉,看向那老神在在坐在他座位上、分明生得甚好卻奇異的叫人提不起勁去瞧他之人,“這位是段兄的朋友?”
段須眉冷冷道:“我沒有朋友。”
來人有些輕佻笑道:“沒有朋友,卻有夥伴。”
衛飛卿目光一閃:“十二生肖?”
那人朝他無甚誠意拱了拱手:“十二生肖,令狐淵。”
衛飛卿看着他,還是覺得他長得挺好看,依然覺得沒什麽看他的欲望:“會不會下次相見之時,令狐兄已換了名字,換了樣貌?”他只覺以這個人帶給自己的感官,他若當真換了姓名外貌,即便以他察言觀色之能,只怕也決計認不出來。只因他對他的感官,那便是毫無任何感受。
令狐淵愣了愣,那笑意中不由多多兩分興味:“名字應不會換,樣貌麽,倒真有可能。”
衛飛卿行到兩人身邊坐下:“令狐兄如何做到的?令人……不由自主的想要無視你,抑或十二生肖人人都有這本領?”
令狐淵又怔了一下,看向他的目中興味更濃,回答這問題之前卻先不動聲色看一眼段須眉,見他只如不聞的模樣,眼中掠過一絲詫異,這才笑答道:“咱們這行當,如挂着一身的戾氣老遠就引起人注目,那可不太好。”
衛飛卿啧啧稱奇:“這便是頂尖殺手之能?”
令狐淵溫溫婉婉笑道:“這是幹一行愛一行,營生使然。當然,”他笑睨一眼對坐之人,“某個上趕着四處找死的人除外。”
衛飛卿噗嗤笑開。
段須眉臉色就不那麽好看了:“你來此作甚?”
“來向你通報此番與登樓交手的結果呀,總歸你還是咱們的老大不是?”令狐淵懶洋洋道,“原本咱們一行人也只是手癢癢了,想着将登樓之人戲耍一番,倒未想要與他們拼命。誰知小兔兒幾人在千秋門遇到了高手,走是走脫了,只是小兔兒和老鼠難免要躺上兩個月了。至于咱們這邊……”他忽然收了口,面上笑意也淡了下去。
段須眉心中忽有些不太好的預感,果然下刻便聽他淡淡道:“小峨眉被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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