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日落千山暮(中)

既是賀春秋傳訊,梅萊禾少不得也要出來“迎接聖旨”。

賀春秋信上只有寥寥數句,命他二人即刻放下手中所有事趕回清心小築,好生給這件事收個尾。

只是賀春秋既遣了隔壁掌櫃來傳信,那便是确認他二人正在馮城了,只怕對他們一行有幾個人、又經歷了何事也早已調查的一清二楚。賀春秋言行一向溫和,此信之中言辭難得強硬,說是要他二人回去為徐家之事收尾,恐怕真心想要示意的乃是令他二人即時離開段須眉二人。

饒是一貫自有主張如衛飛卿,在清心小築中地位僅次于賀家夫婦的梅萊禾,看完信後難得也有些猶豫起來。賀春秋多年積威如春風化雨,衛梅二人既看透他真意,便無法再假作不知。

但他們也并沒有猶豫太久,只因梅一諾在這時終于醒轉過來。

這已是他們待在馮城的第三日日暮時分。

梅萊禾立時将其他一切都抛到一邊。

梅一諾甫睜開眼,無論身心皆是虛弱無比,神情恍惚,料想不知今夕何夕。目光從滿面驚喜急切的梅萊禾、淡淡關懷含笑的衛飛卿身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目中亦難能有幾分關切之情的段須眉面上,終于神情一震,立刻就要一躍起身,但她此時又哪有這份力氣?急得梅萊禾連連道:“你好生躺着,你身體尚還虛弱得很,莫要妄動!”

梅一諾面色蒼白憔悴,愈發襯得一雙眼睛極大,對梅萊禾說話恍如不聞,只一眨不眨盯着段須眉,神色半是不安半是隐隐的委屈:“屬下辦事不利,請令主責罰。”

她聲音猶如蚊吶,在場三人卻都聽得清楚。段須眉搖頭道:“謝郁為人我再清楚不過,鬥他不過,非你之錯。”

不安的情緒被稍微安撫,委屈的神情便又透露出多兩分,梅一諾咬了咬毫無血色的唇:“屬下被謝郁帶到徐離山莊,那徐攸人的詭計亦曾親口告知屬下,令主為了救屬下……”

段須眉渾身是傷,明眼人皆看得清楚。

段須眉搖了搖頭,退後兩步将梅衛二人讓到前方:“徐離山莊一行,他二人傷得更重。”

梅一諾何曾見過段須眉如此替兩個外人講話?當下收起原本将另兩人視作空氣的神态,略帶兩分慎重道:“多謝二位搭救,敢問高姓大名,日後必報答此番救命之恩。”雖不知段須眉何以反常,但他既對這兩人表現出幾分客氣,她自當跟從。

衛飛卿微微一笑:“恩情之說,實不敢當。在下衛飛卿,久仰梅姑娘大名。”

梅一諾常年跟随段須眉,便也養成直來直去的性子,聞言心下立時便有幾分不喜,只覺這衛飛卿風度雖好,言行卻未免有些浮誇。二人初次見面,這“久仰”二字從何說起?

卻不知衛飛卿這“久仰”二字并無虛假,只是他久仰的并非她的名,而是她的號。

梅萊禾在旁深呼吸半晌,終于下定決心往前一步,緊緊盯着梅一諾眼睛道:“我名字叫……我叫……梅萊禾。”他說到“梅萊禾”三字,到底因心虛而岔了一口氣,那聲音不由自主便低下去。

然而那樣低得仿佛頃刻就要散在風裏的三個字,落在梅一諾耳中卻不啻驚雷,驚得渾身分明沒有半分力氣的她陡然坐了起身,一張臉蒼白如死,目中卻透射出驚駭又淩厲的光,一字字道:“你叫什麽?你再說一次!”每說一個字眼睛便睜得愈大一分,直是目眦欲裂。

見她這番應對,梅萊禾卻知他已不必再說了。甚至他想要确認的事,在徐離山莊第一眼見到尚還昏迷的梅一諾時,深心裏實則已經确認了。

而現在呢?他默默想着,她知道我的存在,知道我的名字,也知我是她的……

眼淚不知何時又已流下來,無聲痛哭半晌,他這才抹了把眼睛低聲道:“我知你心裏必定恨我至極,只是你娘親……阿若,她這些年還好嗎?”

梅一諾萬沒料到他竟會說出這句話來,不由愣住。

她從小到大甚少聽到這個名字,僅有的幾次,這名字的主人在她娘口中也只是個薄情之人,不值得記恨,也不值得記挂。

但又如何才能夠不記恨、不記挂呢?

她想過不知幾千幾萬次,有朝一日若與此人相遇該是何等情形。

想象中這人應當意氣風發,妻妾成群,又或者困窘落魄,愧悔交加。但那幾千幾萬種的設想中,沒有一種是他見面就問她的娘親過得好不好。

一時之間,滿腔恨意之中竟生出一絲微弱卻無法忽視的難堪的竊喜,他還……記得自己的娘嗎?

一想到此,适才還凄厲決絕面上一瞬間就沾滿眼淚。

趕忙閉上眼睛,梅一諾實不願被被眼前之人看到自己這番狼狽失态。半晌才勉力作鎮定道:“你走吧,以後都別出現在我眼前,我……我只當你從未出現過。”

梅萊禾聽她這兩句話只覺心痛如絞,又怎會聽從?

見他不言不動,梅一諾适才被那一絲竊喜稍微壓制的恨意立時又湧上來,咬牙道:“你不走,那就立時自裁在我面前!”

見梅萊禾聞言目中各種情緒争相閃過,梅一諾明明自覺并未抱過任何期待的心,此刻卻又空前覺得失望與羞恥起來,正要開口,卻聽梅萊禾柔聲道:“依我本心,原本在你和你娘親面前死一萬次那也不算什麽,可我過了二十年才見到你,我委實舍不得……我也還想見你娘親一面,将昔年因果種種說與她知。若屆時她要我的命,我必雙手奉上。”聲音雖柔,最後幾字卻擲地有聲。

如梅萊禾這等境界的高手,他如此慎重起誓一般說出口的話,自有一股叫人不由自主想要去信服的力量。

梅一諾自也掙不脫這力量,但她最終也只咬緊了牙關顫聲道:“花言巧語!”

看到此處,衛飛卿與段須眉哪裏還有不明白的。

這二人的關系正如他二人心中所料,乃是一對至親父女!

二人不由自主暗嘆一聲。

衛飛卿想的是梅萊禾從小看着他與賀修筠長大,将他二人當做親生的兒女一般,那時候他可知自己有個親生的女兒?若他知曉,為何時隔二十年這才起意來尋找?

段須眉想的卻是杜若将梅一諾從小養到大的情形。杜若算是他長輩,自他有記憶起,他從未見過杜若冷厲嚴酷以外的其他面貌。不管杜若本性如何,若非她有這等強橫的實力與強勢的姿态,她與梅一諾也無法在關雎存活至今。

他竟從未想過“小梅有個親爹”這件事的發生。

但枯枝落葉尚有根,梅一諾有爹并且這個爹好端端活着這件事自不出奇。真正令他好奇的,還是梅萊禾這個人。

段須眉好奇之事自然就要問出口:“你究竟是誰?你怎會識得杜若?你為何如今才來找小梅?你又是如何識得我?”

沉吟半晌,梅萊禾嘆道:“這些事終究要講出來……只是我希望先見到一諾她娘,再原本道出此事因果。”

段須眉淡淡道:“杜若就在關雎。只是關雎昔年慘遭滅門一案你們清心小築出力不少,你要我就此帶你入關雎?”

梅一諾聽聞此言,一張臉更是白得毫無血色,瞪着梅萊禾一雙眼中再多的恨意也掩不住驚慌。

“我沒……”迎着梅一諾目光,梅萊禾面上一片慘淡,顫聲道,“我曾盡全力阻攔此事,但當年清心小築亦只是在登樓悄無聲息事成以後這才請求聯手,即便莊主不答應,此事也再無轉圜餘地。我持着萬一之希望前往,滿心指望能在衆人之前找到你娘,再帶她離開。然而……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衛飛卿注意到,他這段話中只有杜若,而無梅一諾。

果然便見梅萊禾凝視梅一諾目中充滿痛苦與內疚,下刻便道:“是我對不住你娘還有你,我最對不住你之處……便是二十年來竟糊塗到從不知自己有個嫡親的女兒!”

梅一諾眼睛一眨,眼淚便滾出來。

衛飛卿暗嘆一聲,心道這種話又何必要一五一十說出口,徒惹小姑娘傷心。

梅萊禾道:“昔年我與她曾有一約定,我因事耽誤了時間,待我趕到之時,已不見她身影。在那之前,我與她已存在許多争吵和分歧,也有許久不曾見面,我以為她是決意要與我分離是以才……我并不知她……”

段須眉立時捉住了其中關鍵點:“你不知杜若當時有孕?那你又從何處知道小梅?”

梅萊禾忽然沉默下來,片刻有些艱難搖了搖頭。

段須眉冷冷道:“你不肯說。”

梅萊禾再次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目中茫然之色一閃而過,“有一日我突然收到一封信,信中言明我有一女,流落關雎,又詳述了當年某些我不知之事。那信中所言我委實不能不在意,立時便開始追查此事。我自然也想過要去查清寫信之人究竟是何身份,有何目的,可我……”

可他既知梅一諾存在,自然全心全意都只放在追查梅一諾下落上,又哪還有心思顧及別的?

只是這寫信之人的目的,那就很值得推敲了。

衛飛卿深思道:“那信中就沒有留下一絲半點與寫信人身份有關聯的東西?”

梅萊禾有一瞬猶豫。

那便是有了。

一時其餘三人目光都緊緊鎖在他身上。

半晌梅萊禾終道:“那信上落款……乃是‘衛莊敬上’四字。”

……衛!又是衛!

衛飛卿喃喃苦笑:“衛莊……看來我這姓氏,如今當真成為香馍馍了。”

梅萊禾搖了搖頭:“我曾分出幾分裏暗中查探過這‘衛莊’,但無論是人或是門派,皆一無所獲。”

但無論是人或是門派,恐怕與他們目前所知的“衛”都脫不開幹系!

段須眉與衛飛卿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得知結論。

衛飛卿道:“無論是誰,既然人家處心積慮要讓師父你與關雎扯上關系,你便如他的願也就是了。”他話雖說與梅萊禾,一雙眼卻只看着段須眉。

梅萊禾能不能前往關雎,總還是要段須眉說了算。段須眉看向梅一諾道:“你怎麽看?”

梅一諾內心似十分掙紮,半晌撇過頭冷冷道:“又焉知他不是清心小築派來的卧底?目的不過是再一次找到咱們踞處,将咱們一網打盡!”

她先前神志全繞着“梅萊禾”這個名字,直聽到他與清心小築有所關聯,心下這才有了幾分警醒,警醒之中,更暗藏驚懼。

段須眉點了點頭,續道:“閣下尚未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你是如何識得我?”

梅萊禾眼見梅一諾戒備懷疑,委實心如刀絞,但他卻須得前去關雎找杜若,思慮半晌,唯有咬牙回答段須眉問題:“我與你母親……乃是舊識。”

段須眉聞言有一瞬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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