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然諾重,君須記(上)
梅萊禾往前跑。
他能感覺到傷勢未愈的梅一諾很辛苦在後跟随他。
他想停下來等她,但他做不到。
他如今已是年過不惑之人了,半生未娶,原想着這一生大概也就這樣過了。
衛飛卿說他是不擅于心計之人,實則他何止不擅,實實在在他腦子裏就沒裝多少東西。他想不了太複雜的事情,也不太想得明白太複雜的感情。所以身邊發生過太多太多的事,大多他也只是旁觀而已,委實參與不進去。即使數十年都過去了,他想起一些東西,依然想不太明白。
賀春秋說他“為其純粹,方能成就大道”。
于是他就專心練功,似比旁人更容易就練到少有人能匹敵的境界。但他即便有一身絕世的武功,他也只想在賀春秋家中當個不太管事不需要動腦子的護院而已。
他心性樂觀,無論遭遇何事最後總能自己想開。一生之中,少有外事外物能困鎖他胸懷。又或者正因為那樣的事情太少,是以他哪怕日夜思慮,卻終究難以釋懷。
他年輕時有過一段情事。
對方是個看似冷淡狠辣、實則別扭又重感情的漂亮的女孩子。
到後來該做的事都做過了,才發現彼此身份有些不對頭。
他倒并不在意這個,但他那時候畢竟年輕,從小長大的環境沒有半分與“惡”有關,更因他親眼見過兩個身份不對的人相戀會落得何等艱難處境。他思考許久後向她提親,問她能否嫁給他,此後二人一起生活,她離開舊地,不再為惡。
他沒說出口的是,為了娶她,他亦準備好了要離開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她說需要考慮,他答允。
兩人默不作聲分開,心裏頭都想着給對方以及自己冷靜以及解決一些問題的時間。
然而在那段時間裏,他卻遭遇了另一件令他一生難以釋懷之事。
那件事改變他良多,他并不知那些改變是好是壞,只是當他在約定的地點遍尋不到她之時,心裏頭已只餘下淡淡的傷感與遺憾,而無原先想象中的錐心刺骨之痛。
他知道她已考慮好了。
她是個特別執着的姑娘,如若她有意與他成親,哪怕他遲到再久,甚至哪怕他不到,想必她天涯海角也會去找他,與他成親。
你既無心我便休。
他從此回到清心小築當一個閑散自在的護院,再未起意尋找過那位姑娘的下落。
雖然也從未忘記過。
他對着梅一諾并未撒謊,六年前的關雎滅門一案,他确是盡力阻止了,只是有太多事他無能為力。
他雖無心找到她問個是非對錯,但他也絕不可能眼睜睜看她去死。他十幾年來第一次得知關雎的所在,終究還是走進了那個他以為一生絕不會往、實則內心深處不知已夢到過多少回的地方。
他最終沒能找到她。
這很好。
他是親眼見到曾經不可一世的池冥的人頭是如何被挂上登樓光明塔上的,他自問絕不可能眼看她落到此境地,在去時他原本已做好舍命一戰的準備。
二十年前未能見到她,六年前亦未找到她,他真不知對他這一生究竟是幸抑或是不幸。
只是那個時候,他心中固然有慶幸,卻更有巨大的失落。
他隐隐感到,或許這一生中是當真再沒有與她相見的機會。
他再一次獨自回到了清心小築。
直到他接到那“衛莊敬上”的傳書。
二十年來所有的平靜與心安,一夕之間化作齑灰。
直到他聽到“梅一諾”這三個字,遲到了二十年的錐心刺骨之痛,就那樣來臨。
何以至此?
杜若。
在他面對面向她解釋昔年一切、再面對面聽她解釋昔年一切以前,誰敢傷她?誰?膽、敢、傷、她!
梅萊禾在山谷盡頭的大廟前停了下來。
甫一動念,廟前門扇已轟然倒塌。
适才他在門外,已聽到其中一片沉重的呼吸之聲。此時一眼見全貌,只見偌大的廟中竟已塞滿了人,各自鬓邊一點白,多數被縛了雙手雙腳,其中只有寥寥數人未被捆縛,只是這幾人一個比一個狼狽,頭頂白發一個多過一個,顯見都已動過手。這情形與當日東方世家宴客廳中何其相似?說是一模一樣也不為過。
唯一的差別也許只在于,當日東方家那百來賓客總算都有些自保之力,而今日這廟中除了那幾個傷勢沉重毒入肺腑的,其餘再無一人會武。
他目光再看向這廟中唯一還在動手之人,只一眼便被攝去了心神,然而也只一瞬他便又回過神來,回過神的他直直向着那兩人掠過去。那兩人鬥至酣處,內息、招式與殺氣肆掠,又豈是輕易能夠接近?他卻半點也不迂回,內息運轉提至十成,徒手便闖入那兩人戰局,将其中一人猛拉至懷中,硬生生分開激戰中的兩個人,随即落地。
對面之人玉面無暇,白衣不染纖塵,風度翩然若玉樹臨風,嘴角微微含笑,不是衛雪卿又是誰?
而梅萊禾懷中之人呢?
他懷中之人乃是個女人。
一看便知已不年輕的女人。
更別提她滿頭白發即将滅頂。
她眉頭想必因為常年皺起的緣故已生出深深的紋路。
但這些都無損她的美麗。
她的臉與梅一諾、不,應說梅一諾與她面容有八分相似,但梅一諾卻遠沒有她這份風姿與氣度。
她一雙眼也眨也不眨放在梅萊禾身上,仿佛不敢錯過他身上任何一點痕跡,哪怕一根頭發絲,一條魚尾紋。
一眼,二十年。
直到被晾在旁半晌的衛雪卿毫無半分不耐笑道:“竟是清心小築梅大俠大駕光臨,這可當真是稀客,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兩人這才醒過神來。
輕輕放開懷中之人,梅萊禾淡淡擡眼:“解藥拿出來,我饒你不死。”大明山之事他并未與衛雪卿正式打過照面,卻不妨礙他一眼認出他。
“正所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梅大俠這話委實說得不太高明。”衛雪卿搖頭嘆道,“你看看這關雎,昔年登樓只不過放跑一個看似再無餘力的小殘廢,短短六年時間,小殘廢便又興起了這偌大的關雎。是以本座今日若要殺,自要殺得這谷中一個不留,灰飛煙盡,這才能安心睡個好覺。梅大俠若有本事拿下我,也請千萬莫要放過我,否則本座自己也不知将會做出何等的報複行為來,但必然不是段須眉那等虛張聲勢能比。”
梅萊禾目中一片森寒,梅園小劍嗆地出鞘:“那就如你所願。”
“梅大俠又何必着急?”衛雪卿笑道,“我适才說‘若我今日要殺’,實則我今日卻并非為殺人而來呀。段令主與我好歹有幾分交情,咱們不妨等正主過來了,再好生說道說道。”
他說話間又有一人闖進來,乃是落後梅萊禾些許的梅一諾,見到廟中情形已是面色發白,待見到梅萊禾身側女子狀況更是吓得魂飛魄散,失聲叫道:“娘!”
那女子自然就是梅一諾的娘親——杜若。
杜若尚未從驟見梅萊禾的震驚中反應過來,這時乍見梅一諾,心中先是一驚,再是一沉,霎那之間已想明白這兩人為何會突然之間雙雙在此出現,一時心中困苦難當,反倒壓下了先前那番遭人暗算的怒火,目光低垂,竟不敢看向這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
耳聽梅萊禾聲音微顫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只希望你我能好生說一說當年之事。只是在那之前,我先解決眼前之事,你與一諾且在旁休息。”
杜若一顆心,早在二十年前便已被她自己給牢牢封死了。
她甚至很少回憶“當年”,很少想起眼前這個人,她更未想過此生還能與這人再見。
但乍見他與兩人的親生女兒一起出現在她面前,饒是她也不禁心神大亂,再從他口中聽到“當年”二字,那一絲被強壓二十年連她自己都以為從未有過的委屈猝不及防松動了開來,致使她像個未經世事的少女一樣天真的脫口問道:“當年你為何失約?”
她說完這句話,立時便後悔了。但一邊後悔,她卻更加強烈地期待他的答案。
她既然問出口,梅萊禾又豈能不回答?只是……閉了閉眼,他輕聲道:“我沒有失約,我遲到了三天。那三天……我姐姐死了。”
杜若聞言一瞬間如遭雷擊,不可置信倒退數步,茫然想到這世間難道當真有命運?這命運、這命運……不知隔了多久,她聽自己一字一頓道:“我等了你三天,那三天……我姐姐也死了。”
梅萊禾霍然回頭。
那女子目中一片慘然。
他只覺一顆心裏仿佛被人強行置入了一塊冰,凍得他渾身血液都幾乎要凝結在一起。
嘴角邊嘗到帶一絲鹹味的水滴,他卻沒反應過來那是什麽。
衛雪卿不知何時已一躍坐上廟中供奉的菩薩頭頂,饒有興致看着這二人,如同看一場令他拍案叫絕的人偶戲。甚至見到段須眉衛飛卿二人前後跨入廟中之時還興致勃勃對他二人道:“段令主好,衛樓主好,在下瞧這兩位前輩高手分離多年,似乎都有些苦衷,不知二位可有興致與在下一道探聽一番?”
廟中一幹人見到段須眉,數十雙眼睛竟都刷刷的在一瞬間亮起來,那兩個除杜若以外重傷的高手亦齊聲笑道:“你可算回來了!”
就仿佛段須眉一回來,他們的傷立時就能好,在場之人所中的毒立時就能解。
點了點頭,段須眉垂目不語。
衛飛卿聽聞衛雪卿語,卻嘆息一聲道:“比起這個,在下更想知道衛尊主生搬硬套這樣一出簡單粗暴的舊景在此,又有何苦衷?”
“在下?苦衷?”衛雪卿聞言不由失笑,“樓主看在下可像個有苦衷之人?非要說的話……唉,或許在下的苦衷就是活得不耐煩了吧。至于舊景麽,樓主當知,殺局從不需如何精妙,實用便好,在下是真心欣賞段令主當日那簡單粗暴的殺局啊。”
衛飛卿若有所思:“是以尊主當日大張旗鼓,幾乎毀了一座山,果真不是為了殺人麽?”大明山那場殺局固然妙至巅毫,但若說實用,未免又有些太過。
衛雪卿一頓,拊掌笑道:“衛樓主舉一反三,在下當着樓主的面,委實連多餘的話也不敢講太多。”
“尊主又何必過謙?”衛飛卿搖頭嘆道,“只是在下委實想不明白,在下身邊這人成日裏活得毫無生氣,上趕着四處找死,可連他也沒真個去死,怎的四處給別人找不痛快的尊主反倒活得不耐煩了?”
他身邊之人自是段須眉。
衛雪卿搖了搖頭:“樓主有所不知,生而為人,自當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痛快淋漓。在下二十多年來活得像一只陰溝裏的臭老鼠,四處躲藏,隐瞞身份,就連給別人下絆子都不敢大聲說是我衛雪卿所為。這種惡心的日子,若換了衛樓主你,難道還過得下去?”
點了點頭,衛飛卿慢慢道:“是啊,若換了在下,必然也感到生不如死。”
衛雪卿被他認同仿佛極為高興,笑眯眯颔首道:“是以我決定不過啦。”
衛飛卿依然是那慢慢聲道:“衛尊主有何打算?”
衛雪卿興高采烈道:“我打算聯合關雎,先滅了登樓,再滅了清心小築,最後一舉殺上九重天宮,一血長生殿當年之恥,從此也省了那群老不死再成日在我耳邊念叨。”
衛飛卿擡手示意廟中情形:“這就是尊主聯手的誠意?若是關雎不肯配合呢?”
衛雪卿微微一笑:“那我就先滅了關雎,再滅登樓,再滅清心小築,最後殺上九重天宮,弄死那群太把自己當回事的老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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