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電話挂斷,鄭書意一只手攥着手機,一只手撓了撓頭發。

雖然心裏一直告訴自己不要慫不要慫,慫了容易露餡兒,可是餘光一瞥見時宴,她就提心吊膽。

“那個……”

鄭書意欲言又止,想着怎麽措辭。

平時伶牙俐齒的,嘴裏的火車能跑上喜馬拉雅山颠,可這會兒卻半天吐不出一個字。

“你有事?”

時宴突然道。

“啊,對對對。”鄭書意點頭如搗蒜,“我朋友約了我今天泡、泡溫泉來着。”

她又撓了撓額角的頭發,“那個,我也不知道你今天會過來。”

時宴沒有立即接話,目光在她臉上一寸寸地掃過後,倏地收回,淡淡地看着前方,也不說話。

鄭書意眼珠四處轉,一時不知道該看哪裏。

“那什麽……我們家這邊那什麽,夜景很出名的,你有機會可以去看看。”

“哦,對,我們這裏那個石斑魚也很有特色,你有機會去嘗一嘗吧。”

“……”

還有些糊弄的話,她說不出口了,因為時宴的目光落在她眼裏,好像看穿了她這一套行為的背後邏輯似的。

“你在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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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

您可太機智了。

鄭書意咽了咽口水。

“怎、怎麽會呢?你來我家這邊玩,我開心還來不及呢,怎麽會躲你呢,只是我今天确實約、約了朋友。”

說完,她仔細觀察了時宴的神色。

看樣子,她的這番說辭好像不太有說服力。

“是嗎?”時宴笑了笑。

而在此刻的鄭書意眼裏,他就算是笑,看起來也有些滲人。

“你不會是要去相親吧?”

鄭書意:?

“不是不是!”她條件反射般就瘋狂搖頭,“我相什麽親啊我閑得慌嗎?!”

時宴點頭。

沒說話,卻松了松領口的扣子。

若說女人心是海底針,那鄭書意的心,可能是汪洋大海裏的一只草履蟲。

昨晚還一句又一句甜言蜜語,就跟不要錢似的往外冒,聲音又甜又軟,就像這個人站在面前一樣。

時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夜裏喝了酒的原因,隔着手機,總覺得她每一句話都在撓人。

挂了電話後,他在窗邊吹了會兒風。

卻還是在今早,向這個城市出發。

然而當他出現,眼前的女人卻像是驚弓之鳥一般,碰一下就縮進殼裏。

仿佛在這座城市,她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時宴這邊沉默不語,直接導致鄭書意心裏的小劇場演了八百回,連自己上斷頭臺的臺詞都想好了。

不知道他相信沒有,也不敢再問。

自己腦子裏還一團亂麻呢,哪兒有心思去管時宴到底在想什麽。

許久,時宴按壓下心裏的躁意,手臂搭到車窗上,一個眼神都沒給鄭書意。

他聲音冷了兩個度。

“哪裏下車。”

鄭書意立刻答:“這裏就可以了。”

話音一落,連司機都猛了咳一聲。

他只覺得,這車裏跟有什麽吃人的怪物似的,這姑娘像屁股着火了一般想溜。

時宴的臉色自然也好看不到哪兒去。

他看着後視鏡,眼裏情緒湧動。

半晌,才開口。

“随你。”

——

大年初四,是迎財神的日子。

今天不走親戚,王美茹叫了幾個朋友來家裏湊了一桌麻将,客廳裏還有兩個小孩子在看動畫片。

電視的歡聲笑語與麻将聲交相輝映,一片喜樂氣氛。

因而鄭書意回來時,沒人注意到她。

她也沒說話,徑直朝房間走去。

直到打開了門,王美茹才回頭說道:“回來啦?”

鄭書意沒應聲,點了點頭,便反鎖了門。

客廳的熱鬧與鄭書意無關了。

她蹬掉鞋子,大字型倒在床上,睜眼看着天花板。

封閉的安靜房間給了她理清思路的環境,回憶裏的一幕幕畫面像走馬燈一般在眼前回放。

半個小時後,鄭書意第一次理解了什麽叫做剪不斷理還亂。

她盤腿坐起來,薅了薅頭發,立即給畢若珊打了個語音通話過去。

很久,那邊才接起來。

“幹嘛幹嘛,我打麻将呢!!!”

“別打了,陪我聊一會兒。”

“晚上再說,我等着翻盤呢!”

“我翻車了。”

“哈哈,什麽翻車?”畢若珊笑嘻嘻地說,“你也輸錢了呀?”

“你姐妹我撩漢翻車了!!!”

電話那頭安靜了兩秒。

随後,響起椅子推拉的聲音和急促的腳步聲。

“行了,這兒沒人了,你說吧,什麽撩漢翻車?”

鄭書意深呼了一口氣,面無表情地把今天發生的事情說給畢若珊聽。

然而她收獲的卻是長達半分鐘的狂笑。

畢若珊甚至笑出了眼淚。

“不是吧,姐?你開玩笑的吧?真的假的啊?”

“我又不寫小說我編什麽故事?”鄭書意一頭倒在床上,呈自暴自棄狀态,“你別笑了,我覺得我可能要死了。”

畢若珊沉默了一會兒,從荒謬的震驚中脫離出來,細細想了這件事,陷入和鄭書意同樣的情緒中。

“是挺那啥的……我現在理解你了,畢竟他不是一般人,人身份地位擺在那裏,要是被他知道了這事兒,你可沒有好果子吃。”

畢若珊越說越覺得這事兒夠嗆,“男人都是好面子的,何況還是他那樣的男人。如果他大度也就算了,大不了老死不相往來。要是他心眼兒小一點,那你工作丢了都是小事兒,人直接讓你在這個圈子混不下去都是一句話的事兒,不是我吓唬你啊,我是見過這樣的人的。”

鄭書意還是看着天花板,一言不發。

害怕嗎?

當然是害怕的。

但是她現在除了害怕,還有很多其他的情緒,很難單單用一個形容詞就表達出來。

過了一會兒,畢若珊自言自語半天沒等到回應,突然問:“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在。”鄭書意嘆了口氣,“我在看我和他的聊天記錄……”

越看越心驚肉跳。

她現在把自己的角色抽離出來,再看自己說過的那些惡心吧啦的話……

她都做了些什麽孽啊!

電話那頭安靜許久,畢若珊想到什麽,笑着說:“怎麽,沉入回憶殺無法自拔?”

“回憶殺?”鄭書意嘴角僵住,“這是狼人殺吧。”

畢若珊又笑了好一會兒,“姐妹,擦幹淚,聽我說。”

鄭書意:“嗯……”

“我覺得吧,這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既然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等等,還有其他人知道嗎?”

鄭書意想了想,“還真有。”

“誰?!”

“我一個實習生,我跟她說過這事兒,但我沒說具體是誰。”

“哦,那沒事兒。”畢若珊松了口氣,“你的實習生跟時宴八竿子打不着一塊兒,沒問題的。”

她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那我的意思呢,既然時宴是沒有機會知道真相的,你索性将計就計。”

鄭書意:?

“不是,你這想法……”

“我這想法非常兩全其美啊!”畢若珊說,“我早就跟你說了,就算不圖其他的,光是這個人,跟他談戀愛不虧吧?豈止是不虧,姐妹你賺大了好嗎!!!”

鄭書意眼神微動,慢吞吞地坐直。

“這麽着吧,意意你跟我說,撇開其他的因素,你喜歡他這個人嗎?我尋思這麽個男人擺在面前,你沒理由不心動吧。”

“我喜歡他嗎?”

鄭書意想起那一次在電梯裏。

他蜻蜓點水的一個吻,直接導致她神魂颠倒了好一會兒。

她出了神,喃喃自語,“我不知道……”

“唉,那不重要!”畢若珊是個急性子,“他喜歡你就行了!現在你就自我催眠一下,就當沒這回事兒,按着現在的節奏走,跟他談個戀愛不香嗎?”

鄭書意沒說話,使勁兒抓頭發。

“我知道心裏這道坎兒有點難跨,不過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了,你好好想想吧,唉不說了,我牌友催我了,我得回戰場了。”

電話裏響起了忙音,而鄭書意手持着電話,緩緩沒有動作。

直到秦時月打來電話,才把鄭書意拉回現實世界。

“書意姐啊,我到溫泉酒店了,你過來吧,我都開好房間了。哦對了,記得帶上泳衣啊。”

——

其實秦時月今天本該在家好好待客的,只是年年初四這天都是同一批客人,她回回都無聊地想打瞌睡,還得強撐着笑臉陪客人說話,與她而言簡直是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

然而今天早上她剛起床,站在樓梯上,聽時宴和她媽媽在那兒說話,好像是要去青安市有點事情。

秦時月打着哈切,腦子裏浮現出青安市那聲名在外的溫泉山莊酒店,于是也不管其他的了,好說歹說貼着時宴一起過來。

不過秦時月沒那個習慣去打聽時宴要做什麽事,規規矩矩地跟着時宴來了青安。

到酒店辦理入住時,才突然想起,這不是鄭書意的老家嗎?

那一刻――

秦時月沒有邏輯,沒有推理,僅憑那條深夜點贊的朋友圈就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

所以,她覺得時宴很可能是來找鄭書意的。不然大年初四能有什麽事?誰不待在家裏迎財神?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問道:“舅舅,你來青安是要見什麽朋友嗎?”

時宴“嗯”了一聲,看起來心情不錯。

這又給了秦時月一些勇氣,導致她追問:“是……鄭書意嗎?”

好像是觸到了什麽敏感度,時宴眉梢跳了跳,側頭看秦時月,卻沒說話。

那就不是否認。

這!不!能!夠!啊!

鄭書意她“心有所屬”啊!

秦時月心态差點崩掉。

所以時宴走後沒多久,秦時月便給鄭書意打電話,借着約她泡溫泉以求證時宴是不是跟她在一起。

得到的答案很明顯。

兩人沒在一起,不然鄭書意怎麽會這麽爽快地答應她。

但秦時月的腦子平時沒什麽大作用,堆積了一腦袋的沃土。一旦根據某個八卦産生了一些想象,就會迅速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

——

不過見到鄭書意本人,秦時月有些詫異。

“你狀态看起來不太好啊。”

鄭書意無精打采地點點頭,含糊道:“過年忙。”

秦時月給了她一個很理解的眼神。

“一樣一樣,我們這個年紀吧,又不能像小孩子那樣玩鬧,跟長輩又說不上話,回回幹坐着,跟打坐似的。”

她一邊說話,一邊帶鄭書意往酒店後山溫泉區走。

青安溫泉聞名遐迩,客人絡繹不絕。

秦時月也不願跟人家共浴,花了錢專門開了私湯,位于山莊後山腰上,竹雕圍欄将半月形的池子圍起來,與其他溫泉相隔甚遠,聽不見人聲,只偶爾聞得風吹樹林的聲音。

一個中午的經歷,仿佛抽幹了鄭書意的所有精力。

她趴在池邊時任由水波在身上蕩漾,激不起她一絲絲興趣,腦子裏依然有一團解不開的亂麻。

幸好溫泉有平緩情緒的作用。

金烏西墜,時近黃昏。

最後一次從溫泉裏起身時,鄭書意的心境已經平複了許多,也有心思和秦時月說笑了。

浴室裏,隔着屏風,秦時月一邊擦身體,一邊說:“對了,你那次相親怎麽樣啊?”

鄭書意:“就那樣吧,我們倆都是出來敷衍爸媽的。”

“哦……”

仗着鄭書意看不見她的表情,秦時月存心想打聽八卦,伸長了耳朵問道:“那你那個呢……就是你追的那位,嗯?怎麽樣了?”

同樣,秦時月也看不見鄭書意此刻劇烈崩掉的表情,只聽見她聲音啞啞地說:“沒、沒然後了。”

“不追啦?”

“算了吧,這太難了。”

秦時月心想也對。

都說女追男隔層紗,可也要看追的是什麽樣的男人吶。

萬一是她小舅舅那樣的男人,那隔的就是一層包着電擊網的紗。

說起小舅舅……

秦時月突然福至心靈。

“你也別難過,要不我把我小舅舅介紹給你,絕對比那個小三的小舅舅要帥要有錢!”

可是鄭書意一聽“小舅舅”三個字,好不容易平複下來的天靈蓋又開始發麻。

“不了不了!我什麽小舅舅都不想認識了!”

——

雖然鄭書意拒絕得幹幹脆脆,秦時月卻存了心想探究一下她舅舅和鄭書意之間的關系。

直接試探她肯定是不敢的,但是間接的方法她卻有一百八十個。

比如她拉着鄭書意拍了張合照,轉頭就發到了家庭群。

“和好朋友來泡溫泉咯。”

親戚們都冒了泡,唯獨時宴沒有。

這讓秦時月越發抓心撓肝。

窺探八卦的力量強大到讓她伸出腳,打開時宴的聊天框,在被掐掉經濟來源的危險邊緣瘋狂試探。

秦時月:書意姐姐感情受挫,趁虛而入的好機會。

秦時月:猶豫就會敗北,果斷就會白給。

這邊發完,她立刻自然地銜接上鄭書意的話題。

“真的不用嗎?我小舅舅很不錯的。”

鄭書意快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秦時月卻還是像傳銷員一樣推銷自己小舅舅。

直到兩人走到酒店大廳――

明晃晃的燈光下,時宴闊步而來。

四周人來人往,他一身挺括西裝,如初見那次一樣,金絲框眼鏡綴着倏忽光束,而鏡片後的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鄭書意。

一股無形的壓迫感瞬間包圍了鄭書意。

怎麽、就他媽、這麽、巧、呢!

鄭書意石化在那裏,腦子裏的弦全都繃了起來。

她眼睜睜地看着時宴朝她們走來。

然後,秦時月笑吟吟地叫了一聲“小舅舅”,時宴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嗯。

小舅舅……

小舅舅?!

再然後。

鄭書意看見時宴扭頭看她。

“你感情受什麽挫折了?”

“……”

那一刻,鄭書意聽見自己腦子裏幾萬根弦一起斷掉發出的天崩地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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