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芳姐兒

“三姑娘回來了!”

“哎哎,知道嗎,三姑娘回來了……”

“走,我們去前頭接三姑娘去!”

“我新繡了個花樣,月前三姑娘還提點過,我也瞧瞧去。”

……

叽叽喳喳,走廊上丫鬟仆婦們歡笑着,一起往外面走。

這是無錫顧家老宅,辭官歸隐之後,顧貞觀便長住此處,京中雖有宅院,不過已經不大有人居住。前些日子去了安徽桐城,家裏頭都以為要些日子才回來,不想前日送了信回來,今日人就已經回來了。

顧家統共二十來個丫鬟婆子,這時候大半都跑出去看熱鬧,後院裏頭反倒是冷冷清清。

東院正屋裏,三個丫鬟聽着外面吵鬧,也不敢有什麽動作,只侍立在榻邊。

那榻上坐着名面色蒼白的女子,眉尖若蹙,含着愁态,雙眸秋水般明淨,瞧着巴掌大一張小臉上,五官倒是頗為清秀。她只穿着白色中衣,她貼身丫鬟青溪一手端着藥碗,一手持着勺子,有些小心翼翼地給顧瑤芳喂藥。

兩年前來了個道士,瘋瘋癫癫,照着顧家兩扇大門就吐唾沫,被門房捉住了,便口稱這一家有災禍。一問,竟然說了個完全——顧家大小姐顧瑤芳,打從康熙爺南巡回去之後,無巧不巧地就病了。

大夫來了,都說是奇怪,脈象上看不出什麽毛病,這人就是不好。這是個沒人能治的怪病,無錫城裏的名醫都請遍了,愣是沒一個能看出個深淺的。

這病左右治不好,瑤芳便同顧貞觀說,那都是命。

可巧來了這麽個道士,開了個奇怪的藥方:用珍珠粉和着粳米,用大冬日的雪水,熬制成粥,每日早起便喝上一小碗;再加上些稀奇古怪的藥材熬成的湯藥,每日進服。如此兩年之後,一旦越過雙十治齡,便可無虞。

起頭還沒人信,只當是這道士瘋癫之言,可他手一指顧瑤芳的屋子,說大小姐必定要咳血了。衆人駭然,一瞧,可不就咳了血?

這一回,再沒人敢不信這道士。

那時候,顧家家境尚算寬裕,吃這藥也吃得起。

于是乎,顧瑤芳的病,就這般不緊不慢地治了兩年。平日裏顧瑤芳也不做別的,寫寫詩,畫些畫,跟丫鬟們一起做做女紅,日子也算是悠閑。兩年過去,恰是一月前,那病果真說好就好,顧家上上下下誰不說那道士是個神人?

可誰料想,老爺從桐城寄了封信回來,大小姐便再次病倒了。

一時間,伺候着顧瑤芳的丫鬟們,都誠惶誠恐,整日地守着,看自家小姐愁眉不展,安慰再三都不頂用。

今兒外面倒是熱鬧,顧瑤芳擡眸一望,春日裏光景多美?

她推開了藥碗,“父親跟三妹,是一起回來的吧?”

三妹一回來,這家裏人人都趕去迎接了……

呵。

外頭人說股三姑娘不學好可不僅僅是說她無才,這世道本就是女子無才便是德,顧懷袖名聲壞在出門多,還跟外面男人扯不清。

若那一日偷窺之人真是顧懷袖,也活該她被自己抹黑。

顧瑤芳壓下心思,掃視了自己屋裏這四名丫鬟:“你們也想去嗎?”

阖府上下,只顧瑤芳這裏的丫鬟是四名,因着她體弱多病,顧貞觀心疼得緊,所以定例與別人不同。

顧懷袖身邊只有青黛一個貼身丫鬟,另外一個不過是打掃屋子的掃灑丫頭,喚作湘兒。她本來洗靜,厭惡身邊不明不白的人太多,平日裏算計來算計去也都浪費時間,索性不要那麽多的丫鬟。因而對比這邊顧瑤芳屋子裏這許多人,便寒酸了起來。

只是顧懷袖為人随和,沒災沒病,跟府裏人的接觸也多,因而府中上下人人都認得她,見着便都甜甜叫一聲“三姑娘”,而顧懷袖也總是能輕松地叫出那給她問好的人的名字。一來二去,顧懷袖名聲雖不好,卻成為丫鬟們比較喜歡的。

只是,在顧瑤芳這屋裏,卻不與別處一樣。

兩姐妹之間,平日裏不大走動,一個病着,一個活蹦亂跳;一個名聲好,一個臭名昭著。說沒矛盾?鬼才信。

四名丫鬟,以青溪為首,都畏懼地垂下頭來,顫着聲音,低低道:“奴婢們不敢。”

“不敢?那就是怕我擋着你們了,心底大都還是想去的吧?”顧瑤芳的聲音細細的,她細白的手指輕輕地交握在一起,“要去便去吧,我知道三妹雖不是個靠譜的,可讨人喜歡得緊。去啊……”

她輕聲細語,這屋裏的四個丫鬟卻都抖得跟篩糠似的。

青溪帶着哭腔:“大小姐,您別這樣,奴婢們是真心疼。阖府上下誰不愛着您、敬着您?您只要養好身子,哪兒能被三小姐壓下去?您喝藥吧……”

顧瑤芳展顏一笑,一雙秋水明眸裏閃過幾分譏诮,她從青溪微微抖着的手裏接了藥碗,看着那淺褐色的液體,心裏卻苦成了一片。

“壓下去……你是說,我顧瑤芳,被顧懷袖壓下去?”

這聲音拉長了,還帶着笑意。

青溪頓時白了臉,知道自己說錯話,“奴婢該死,是奴婢滿嘴胡言說錯話——啊!”

她驚叫了一聲,忽地說不出一句話了。

顧瑤芳将那碗裏還微燙的藥,就這樣從青溪的頭頂淋了下去,而後輕輕一松手,任由藥碗滾落在榻邊小杌子上,發出“咚”地一聲響,這才冷笑道:“都給我滾吧,見了你們就心煩!”

青溪頭發都濕了,那藥雖是吹涼了的,可從她脖子窩裏淌進衣服裏,也燙得厲害。

可做下人的,哪兒敢在主子面前哭?

青溪咬着牙,忍了痛,朝着那小杌子磕了個頭,便帶着人出去了。

顧瑤芳靠在榻上,屋裏沒人安安靜靜的,她從枕頭下摸出一只荷包來,拆了來看,裏頭是一只碧綠的翡翠扳指,是個水頭好的老坑,內側隐約刻着字。

她只将這一枚扳指放在胸口,貼緊了,臉上卻流下淚來。

年已過二十了,答應她的那個男人還沒來。

顧貞觀竟然還要她嫁給張家那般人家,顧瑤芳如何肯答應?

她咬着牙,臉上露出些許與平日病弱形象不同的狠色,又漸漸地息下去,聽着外頭動靜。

時近正午,日頭卻不大。

顧家門口停了三輛馬車,前頭是顧貞觀,中間是顧懷袖,後面是普通下人和帶回來的一些土宜。

她下車來,方進了門,便聽見前面說話的聲音。

“三姑娘好!”

“三姑娘好,總算是回來了。”

“奴婢給三姑娘問安!”

……

都是些小丫頭,顧懷袖看了一眼,這一圈都圍了七八個,她好笑道:“你們都來圍着我,怕是巴望着我給你們帶些好玩兒的,可我現在乏得很。”

“奴婢給你倒杯茶去。”

“那奴婢給您捶腿。”

“奴婢可以捏腰!”

“對對,還有奴婢呢……”

青黛擠上去,啐了她們一口,“呸呸呸,這是我家小姐,要伺候也是我伺候,你們來擠個什麽勁兒?回去伺候自家主子去,別來讨人嫌!”

青黛這小氣模樣,頓時招來一片罵聲,丫鬟們都跟青黛鬧起來。

顧懷袖看着這一群丫鬟,只輕輕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脖子。

從桐城回來,又是一路舟車勞頓,顧懷袖其實有些乏,不過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狗窩,顧家比不得張家氣派,可顧懷袖看着順眼。

這一路上還遇到過事兒,原說安徽那邊出了匪患,他們已經停了一日,等官兵平亂了再走。哪裏想到那根本不是什麽匪患,而是今年春汛來,江堤竟然出險,平白淹死了許多修築堤壩的長工和囚犯,這些人真鬧騰着呢。

顧貞觀一路都憂心忡忡,這一回了顧家,便進了書房。

至于顧懷袖,她輕輕地搖着扇子,也不是要扇風,而是借着這樣的動作,整理自己的思緒。

這邊丫鬟們玩鬧着,顧懷袖卻已經走到東院去了,門口三名丫鬟圍繞着一名綠裙丫頭,顧懷袖只一眼,便看到這丫鬟的狼狽。這不是大姐身邊的青溪嗎?都說是得她喜歡,辦事也相當得力,裏外事情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平日裏青黛說起這青溪,多是一般酸一半服。

今兒怎麽……

顧懷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大姐可在屋裏?”

四名丫鬟頓時散開,青溪是這院裏大丫鬟,便上前一禮:“回三姑娘,大小姐在屋裏呢,三姑娘若要進去探望,奴婢為您通傳。”

顧懷袖一點頭,一揮扇子,斂了寬松的衣袖,便走在青溪後面,跟着進了屋。

青溪往榻前一躬身:“大小姐,三姑娘來看您了。”

顧瑤芳還是那病弱模樣,瞧着真跟水做的一樣,她若無其事,只虛弱一笑:“三妹今兒回來了,府裏可好一陣地熱鬧,難得你會來看我,我本以為三妹避我如洪水猛獸呢,怕是我多想了。”

對着顧瑤芳,顧懷袖老覺得有些不自在,她也不走近,只坐了另一名丫鬟擡過來的繡墩,隔着顧瑤芳約莫有三尺,将扇子壓在雙膝之上,她笑意清淺:“大姐說到哪裏去了?還不是外面婆子們跟父親說,我來看望大姐多了,帶來些邪氣,不利于大姐養病,否則懷袖怎敢不來看大姐?大姐是個福厚的,多想一時可以,這誤會既解開了,也便莫要憂心了吧。”

青溪輕輕地給身邊丫鬟打了個眼色,自己先下去換衣裳,免得一會兒大小姐想起來又要訓斥。

這邊兩姐妹看都沒看青溪一眼,只望着對方。

良久,顧瑤芳彎唇,帶着幾分苦澀:“我是個福薄的,又有哪一日不憂心呢?”

話題終于繞開,顧懷袖是揣着顧貞觀的交代來的,她聞言正好接上一句,單刀直入:“大姐哪兒是個福薄的?前面薄,後面老天爺不也開了眼,補上了,這福氣是厚得很。”

見顧瑤芳露出一臉疑惑的表情,顧懷袖心底一聲冷笑,面上卻是溫溫和和,解釋了一句:“今次一趟去桐城,父親可為姐姐說了一門好親事。”

這一句出口,顧瑤芳的臉色立時就變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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