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張家廷玉
最近鬧所謂“匪患”,別的人倒沒忙活,把個張英忙得暈頭轉向。
安徽桐城,春雨連綿,下了小兩日。
張家大宅,後院裏張廷玉、張廷璐兄弟倆靠着走廊邊,往外頭走。
張廷璐年紀小,雖已經十七,不過在衆人眼底乃是個沒長大的臭小子,張廷玉看他不長進,只教訓他道:“你也緊着點心,那顧家的二公子今年都是個舉人了,你十七,人家十九,莫堕了我張家書香世家的名頭。”
張廷璐見不得自家二哥這死人臉,只哼哼道:“我見過那顧寒川,不過是個死讀書的書蠹,資質平庸的蠢貨,要學不該學咱大哥嗎?中個舉人算什麽,今年春闱,那顧家二公子不也去了嗎?還不是铩羽而歸?咱大哥,可是十八年的進士。”
張廷玉那微微彎着的唇角,就這樣慢慢地拉下來一點,他背着手往前面走,一副老成的模樣:“你就嘴犟吧。”
“我這是大實話。”張廷璐朝天翻了個白眼,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忽然往張廷玉身邊湊了湊,撞了撞張廷玉隔壁,壓低了聲音道,“二哥,我聽說無錫顧家來了信,怕是那邊有消息了,你都不去問問?要不我去娘那裏,給你打聽打聽?”
“有什麽可打聽的?”還不就是那麽回事兒,眼見着這一樁婚事怕是不能成了。
當初顧貞觀還在張家大宅做客的時候,張廷玉便有了預感。
張廷璐看張廷玉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癟了癟嘴:“二哥你都對這種事兒都不關心,真不知天底下有什麽能讓你上心?唉,不過我倒是想知道……你說顧家的大姑娘不嫁給你了,那他家三姑娘可怎麽辦?”
平白地怎麽提到那草包顧三來?
張廷玉一聽見顧三名字,便想起那歪歪斜斜字,頓時連牙都要倒了。不過……三弟這話裏,似乎有點奇怪的意思。
他扭過頭,看着張廷璐,也不說話。
“咳……”
張廷璐咳嗽了一聲,看自家二哥這樣直白地看自己,有點不好意思,“二哥,你說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啊?”
有點意思了。張廷玉還是沒說話,他知道張廷璐是個心裏壓不住事兒的,一旦起了話頭,後面跟倒豆子一樣,要多快有多快。
果然,張廷璐也不等張廷玉回話,便道:“自打上回見了那三姑娘,我就老想着,你說這姑娘家怎麽就生得那麽好看呢?二哥,這是不是就是那誰誰誰說的——食色,性也?”
張廷玉眸光一閃,只繼續朝前面走,外頭在下雨,順着屋檐滴滴答答落了一地的春雨。
三弟對那顧三姑娘有了那麽一點意思?
若說那顧三姑娘,也是真漂亮,眉眼皆是雅致,如今回想起來,那一張美人面,便跟籠在這江南十裏煙雲裏一樣。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況是顧懷袖這樣的呢?
還記得他那一戒尺下去,顧懷袖含着淚瞪視他時,竟有貓兒般楚楚可憐的感覺。
張廷玉心底微微地動了一動,不過轉瞬又壓下去。
“你不過是年歲小,見着漂亮姑娘所以——”
“二公子,二公子留步,老爺那邊有事兒找您,請您立刻去一趟。”
一名小厮跑着上來,便在張廷玉身後一拜,喊了這麽一嗓子。
張廷玉話沒說完,這會兒也顧不上說了:“你回了父親,我這便去。”
他回頭道:“大哥那邊你先去着吧,父親找我怕是有事情要談,我過去一趟,一會兒就來。”
“嗯,我先去給大哥說一聲。”張廷璐應聲,不過卻有些好奇,不知張廷玉被叫去,是不是正好談那顧三姑娘的事兒?
張廷玉一路繞過花園前頭的榆葉梅,便回了張英院子,張英妻子吳氏坐在外間,手裏正捏着張繡樣慢慢看着,見到張廷玉進來,便手一指裏間,道:“你父親在裏頭等你,趕緊進去吧。”
“是,母親。”
張廷玉躬身一禮,這才進去。
張英怕是這麽多官員裏頭,唯一一個只有一位妻子的,吳氏不見得有多精明,可也賢惠,這麽多年來張英也就守着她過日子,沒個三妻四妾,也是難得。
張廷玉揣着事兒進了裏間,張英站在堂前那一副燃藜圖下頭,手裏捏着一張信紙,像是已經思慮良久了。
“來了啊。”張英不回頭便能聽見那輕微的腳步聲,年紀不小,不過耳目聰明,身子骨還算硬朗。
“外頭小厮說父親找孩兒,像是有事。”張廷玉畢恭畢敬,低眉斂目,一副寡言少語的模樣。
這話有些難開口,可終究是要說的。
張英早料到有這樣的結果,回過身,看看自家這兒子一臉的平靜,忍不住一笑:“你是個胸中有見地的,原想着我這話不知怎麽開口,不過瞧見你這波瀾不驚的,可是有了想法了?”
“聽聞午時有信差從無錫來,孩兒想,當是顧家大姑娘的事兒吧?”張廷玉也不遮掩,張英既然問了,自己揣着明白裝糊塗也沒意思,索性爺兒倆攤開說,一家人不必藏着掖着,敞亮些才是一家子。
聽了張廷玉這話,張英又問:“那你知道是個什麽結果了?”
“廷玉才疏學淺,也無甚長處,顧家大姑娘怕有許多為難之處,父親也不必介懷,傷了兩家的感情。”
好話都被自己兒子給說盡了,張英還能說什麽?
他聽着,竟然笑出了聲,手一撫下巴上一撮胡須,張英道:“原是想着兩家能有個喜事的,沒想人家不願意,這也是沒辦法,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你看得開便好。我這裏倒是不打緊的,你爹我跟你顧伯父是多年的至交了,哪兒能為這事兒傷了和氣?只怕你們小輩心裏有疙瘩,壞了事。如今看着你豁達,我也就放了心。天下好姑娘多的是,等我複職回了京城,便為你求一門好親事去。”
憑着張家的門第,自然是有不少名門淑女願意嫁進來的,所以對于子女的婚事,張英也不着急。
他一面說着,一面将那信紙塞了回去,想着便要揮手讓張廷玉走,沒料想,張廷玉竟然又說話了。
“父親,對這一門婚事,孩兒有想法。”
他很直接,張英卻很詫異:“你還有個什麽想法?難不成還想娶人顧家姑娘?”
“正是。”
面對着張英的疑問,張廷玉垂了眼,兩片薄薄的嘴唇一掀,安靜而平緩地吐出這兩個字來。
正是。
正是?
張英有點暈了:“人家大姑娘不願意,你還能強娶不成?你爹我,可拉不下這個臉再去求。”
張廷玉知道顧瑤芳的意思,怎麽可能死纏爛打?他想的卻是另一樁了,“孩兒只是說,想娶顧家姑娘,并非顧家大姑娘。”
掐着胡子的手一抖,張英這有點驚駭了。
他略覺奇異地瞧着張廷玉,忽然繞着張廷玉走了兩圈,上上下下看着,張廷玉面不紅心不跳地站在那裏,任由自己父親打量。
之前沒反應過來,那也不是張英遲鈍,實是沒想到。
可這一會兒,張廷玉話說得這麽明白了,顧家也就兩個姑娘,一個顧瑤芳,剩下一個是誰?腳趾頭想想都知道啊!
張英頓時覺得有意思起來了,他臉上挂了帶着探究的笑意,若有若無的,“我倒看不出,你小子心還挺野,什麽時候看上人家的?”
張廷玉只覺得哭笑不得,張英有時候正經得很,有時候有給人一種為老不尊的荒誕感。
“父親,您別取笑孩兒了。”
“誰取笑你了?有那膽子跟我說,問你句話,你還抗拒了?”
張英背着手踱步,又摸摸胡子,斜睨這二兒子,看他還是不說話,沒忍住補了一句,“前兒我路過,聽見廚房那邊掌炊的,說你吩咐了給顧家三姑娘換粥的事兒,我還當自己耳朵不好聽岔了,沒料想你早就跟人家姑娘家獻殷勤了。我說你小子,這心裏可憋着壞,那時候,顧家大姑娘的事兒可還沒影兒呢。”
既然是還沒聽見風聲的事兒,那這張廷玉竟然對自己未婚妻的妹妹起了心,這小子莫不是皮緊了找抽?
張英眉頭一豎,忽然覺得該請家法了。
張廷玉見狀,暗嘆了一聲,心說自己這也是夠遭罪的。
他原不是那意思,只好耐心解釋:“父親,那換粥的事兒不過是一順嘴,并沒有更多的意思。”
不過要說對顧瑤芳拒婚一事的預料,卻是早有的,只因為給顧三姑娘當先生的時候,聽見她提過一兩句奇怪的話,所以早有了不好的預感,如今一看竟然成真。
“張顧兩家結親,原是喜事,若因為大姑娘的拒婚而使兩家有那麽一絲半毫的嫌隙,都是誤了初衷。娶大姑娘是娶,三姑娘——不也是娶嗎?”
張英聽着,冷哼了一聲,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信,抖落了一下:“巧言令色鮮矣仁,你不開口的時候是個悶葫蘆,一開口倒能說得頭頭是道,不過是你看得上人家顧三姑娘,何必安那麽多的名頭?男子漢大丈夫,說中意個姑娘又怎麽了?我看那三姑娘也不跟外頭傳的一般,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有這心,也不是稀罕事。”
張廷玉聽着張英這般略有些驚世駭俗的言論,只抿着唇,不說話,眼角眉梢透着股溫然笑意。
張英又道:“我回頭修書一封,跟你顧伯父說說,可顧三姑娘願不願意,就難說了。你說你也是,早知今日,何必在當先生的時候得罪人那麽狠?活該你這輩子娶不着媳婦兒!”
說着說着,張英又想起顧三姑娘受罰那一檔子事兒來,為着這事兒,張英早把他給罵了幾回,逮着就要教訓他,沒的跟人一姑娘計較,像什麽話?
張廷玉一聲聲地應了,也不反駁,站在那裏只跟青竹一樣,挺拔俊逸得緊。
他頂多說了一句:“在孩兒眼底,治學之事無分男女。”
言下之意是,對姑娘家也跟對男子無甚區別,所以罰顧懷袖他自覺無甚不妥之處。
張英原看他沒反駁,還當他受教了,這會兒被他這話一噎,頓時來氣,忙揮了揮手叫他滾:“你趕緊地走,也不知道心裏揣着個什麽,遲早能能憋死你!”
自知惹了自家老爹,張廷玉好聲好氣地躬身告退,出來了又給吳氏問了個安,這才離開。
吳氏在外面聽得分明,見張廷玉走了,趕忙進來,頭一句便道:“老爺,外頭人都傳那顧三姑娘跟外男勾勾搭搭,是個德行不檢點的,廷玉莫不是燒糊塗了?”
“瞧你說的這是個什麽話?”張英其實也挺喜歡顧家那三姑娘的,聽吳氏這麽說,老大不願意,他道,“人家說什麽就是什麽了?遠平兄下頭教出來的子女,怎可能是個德行敗壞的?你想多了,況這事兒八字沒一撇,你別瞎操心了,忙你的去吧。”
吳氏憋了一肚子的話說不出來,只能歇了,悶聲悶氣地出去了。
張英這裏,卻是當即修書一封,叫人快馬往無錫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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