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處理芳姐兒
顧懷袖不動聲色地從垂花門過來,京城的風裏還透着幾分刺骨的寒意。
她攏了攏上身一件半臂,沉下心,狀似無意地接近了堂屋,裏頭有客人,聽得見隐約的談話聲,有幾個丫鬟守在外面。
顧懷袖只站在後面不出聲,顧貞觀的聲音便傳來了。
這一天,顧家人剛剛回到京城,一路勞頓,本來疲乏。
顧貞觀年紀已經頗大,卻是剛剛到這裏,就找來了道士,說要給顧瑤芳批命。
他當初一盆涮鍋水,把顧瑤芳招來的那道士潑走,按理說,他是最不信這些的人。
可現在,偏生是顧貞觀主動找了道士來。
顧瑤芳進了屋之後,先給顧貞觀行了一禮。
然後顧貞觀這邊手一動,指着坐在右邊一溜椅子第一把上的玄袍道士:“這一位乃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張道長,我看着你當初喜歡算命,近年來又是連年的不順,找張道長為你批個命。有災消災,無災也求個福。”
話說得是好聽的,顧貞觀也是場面話的高手。
他笑着,臉上起了層層皺紋,注視着顧瑤芳。
此刻,顧瑤芳臉色早白了。
她甚至不敢擡頭直視顧貞觀,也就看不到顧貞觀那略帶着痛心的神情了。
顧瑤芳扭過身,低下頭,朝着那留了一把白色長胡子的道士一禮:“張道長。”
那張道長打量了顧瑤芳一眼,有些遲疑地看了看顧貞觀,顧貞觀只端了茶,微微地一點頭,仿佛是示意了什麽。
這一個細節,顧瑤芳依舊不曾看到,可她心底并沒有什麽好預感。
張道士叫人拿來了紙筆,請了顧瑤芳的生辰八字,便在紙上寫畫點算起來。
過了約莫一刻鐘,他将這一張宣紙輕輕一折,起了身,一甩拂塵,“大小姐命數已在此處,只是天機不可洩露。老道生平不曾見過這樣的命格,恐又傷天意,只寫明化解之法。為與不為,全在顧老爺您了。老道分文不取,這便離去。”
話說完,他竟然一轉身就走了,果真沒要一分錢。
顧貞觀連忙跟着起身,叫老徐頭拿了銀子追出去。
沒多一會兒,老徐頭回來,道:“回禀老爺,張道長說不敢以上天旨意牟取錢財,只讓老爺将這銀錢投給窮苦人,只當是行了善事,積了陰德。”
顧貞觀一震,擺擺手道:“那你便照着張道長的意思辦吧。”
“爹,難道……”
顧瑤芳被這一幕給唬住了,她嘴唇上的血色都消失幹淨,聲音都跟着抖了起來。
顧貞觀捏着那一頁紙,至今不曾翻開看過,他只說讓芳姐兒稍安勿躁,他自己看了再說。
結果剛剛展開那一頁紙,顧貞觀表情便驟然陰沉下來,轉而透出幾分傷懷。
“芳姐兒,你跟我來吧。”
他擡腳出門,朝着書房走去。
顧瑤芳咬咬牙,猶豫了許久,還是跟上。
顧懷袖一直站在外面,在道士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悄悄藏到後面去了。
看着離去的顧貞觀跟顧瑤芳的身影,她不由得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輕輕擡起自己的手指,顧懷袖無意識摩挲了一下自己右手拇指指甲,微微一咬下唇,還是跟了過去。
書房在右側,連接着堂屋,掀了簾子,就見到迎面擺着一架八寶琉璃畫紅梅報春圖的屏風。
繞過這屏風,就是老爺顧貞觀的書案了。
他坐下來,手一指那硯臺:“你來研墨。”
顧瑤芳依言而做,過來便拾起墨,在硯臺裏研墨了起來。“爹爹,張道長可是說了什麽?”
目光飄向被顧貞觀壓在下面的一頁紙,顧瑤芳對批命的結果,還是很好奇的。
顧貞觀提了筆,蘸了墨,卻久久沒動。
他仿佛經歷着什麽掙紮,又把一支筆給擱下,“你自己也看看吧……”
将那一頁紙,遞給了顧瑤芳,顧貞觀看着她的表情。
紙上寫着道士給顧瑤芳算的命——
自古紅顏多薄命,花自飄零水自流;若要問詢還生術,鸠占鵲巢一線光。
頭一句便是觸目驚心了,可後面的便給人一種頗為朦胧之感,像是蒙着面紗,看不清晰。
若要問詢還生術,鸠占鵲巢一線光。
鸠占鵲巢的意思……
鸠将蛋産于雀巢之內,乃是叫雀來為鸠養育後代……
顧瑤芳渾身一震,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不……這……”
這批命很簡單,顧瑤芳乃是紅顏薄命,若要問破解之法,只有一個:将顧瑤芳送給別人養,成為別人的女兒,才有可能獲得“一線”之生機!
顧貞觀垂下頭,說了一句讓顧瑤芳死都想不到的話:“芳姐兒,張道長乃是天師,靈驗無比。前日方有一家人,因不他言,夜半走水,燒了滿家,竟然無一活口。為了我顧家,也為了芳姐兒你,我不得不将你送給別家……”
“爹!你瘋了!”
事到如今,哪裏還顧得上別的?
顧瑤芳搖着頭,臉上那刻毒的表情終于沒能藏住,在這等關鍵時刻,露了痕跡:“我是你的親骨肉啊!爹,那個臭道士一定胡說八道。人定勝天,怎能輕信游方術士之言?!”
這時候,顧瑤芳卻稱呼那些道士為游方術士了。
好,好哇,好得很。
顧貞觀方才那痛惜的表現,一點一點地消減下去,他一張老臉都快挂不住了,若非一生堅毅,幾乎就是要老淚縱橫。
“兩年前那道士來府上,你信了,說天師救你性命;前幾日,你又為了遮掩,不想嫁人,叫了那道士來;可今日,我找了個道士來為你批命,你卻橫指人為游方術士!如此前後不一,我如何能信你!”
聲音隐約帶了幾分尖銳,嚴厲的斥責,讓顧瑤芳忘記了哭泣。
顧貞觀盡量放緩了聲音,他兩年之前取舍過一回,那時候他還不知事情已經嚴重至此。
自打因厭惡官場污穢而辭官歸隐,甚至隐居山林,大半時間都在尋訪名山大川之中度過,府裏的事情一直都是她娘管着。又兼之芳姐兒才華素高,以為她定然能拿捏自己的分寸,不料終究還是錯了……
而兩年之後的今日,他還要重新取舍一回。
“芳姐兒,你自己做了什麽,自己心裏有數,莫要欺負我年紀大了,眼睛瞎了。即便是我眼盲了,可心不盲!兩年前不知,我縱容得你一回,以為你定然不會糊塗,可待與張家議親之時,你才叫我看清楚啊!這樣的姑娘家,合該拉出去浸豬籠的!”
顧瑤芳一下跪在了地上,仰頭望着顧貞觀。
顧老爺身子都在顫抖,瞪視着她,胡子也跟着身子顫抖。
這一下,才是真真正正地把話說亮堂了,猶如驚雷劃破寂靜,閃電刺破夜幕!
一下子沒了力氣,顧瑤芳軟倒,眼底帶了幾分死灰顏色,仿佛瞬間被人抽空了生氣。
然而顧貞觀的話,還沒結束。
他那聲音,忽然就變得特別平靜:“你娘在世的時候寵着你一些,我也偏聽偏信,覺得你比袖姐兒好,我甚至還想過,若你是個男兒,日後科舉未必不能一舉奪魁。沒人能否認你的才華,可你偏偏自甘堕落,自為下賤!”
“兩年前我便覺得不對,那時候沒多想。你污蔑袖姐兒也好,栽贓她也罷,因着袖姐兒心寬,能忍,我念着你娘生前格外疼你,又因你娘生前也同我說過袖姐兒不好,我想着袖姐兒性子格外放縱一些兒,未必是沒可能的。所以即便知道些眉目,也因為種種憂煩之事忽略了過去。”
這,便是顧貞觀兩年前的取舍了。
“你與袖姐兒本是姐妹,她名聲壞了,你卻不受分毫的影響,踩着袖姐兒上去!袖姐兒行得端,坐得正,不怕人诟誣。我最擔心的,是你——原以為事情沒到那一步,我心存了幻想,可卻是錯了。”
這一錯,便是兩年。
而今芳姐兒死活不肯嫁,顧貞觀再糊塗,也該明白了!
他從岸上取了一封信,扔下去,給了顧瑤芳:“你自己看看!這才到京城多久?剛剛到家,你就指使着自己貼身丫鬟出去送信,若不是老徐頭半路攔住,我怕還不知道,你顧瑤芳攀上這麽大一棵樹,也難怪你瞧不起張家!”
方才在游廊上,顧瑤芳從袖中取了一封信給青溪,要她趁着剛剛回京,前後都亂着,着人送信出去。誰料想,這一封信竟然被老徐頭給截下了!
信封上頭,字跡清秀,不是顧瑤芳的,又是誰的?
她慘笑一聲:“父親欲如何處置我?”
“我顧家廟小,容不下你這身份尊貴的。道士為你批了命,你終究不是我顧家的骨肉,即便有,也得割下。”顧貞觀咬着牙,一字一句像是透着血氣,可說出話的時候,便平和了,“內務府漢軍旗六品翎長林恒大人乃是我舊識。其家中由張道長算過,恰缺了一女,否則家宅不寧。我修書一封,你即日便去吧。”
“不——”顧瑤芳嘶喊起來,“那林恒不過是個從六品的翎長,芝麻小官,憑什麽敢收我當女兒!”
顧貞觀已然不知說什麽是好,“這是為父最後一次成全你,別不識擡舉!”
他提筆,不再理會顧瑤芳,狠心寫下一封信,從此以後斷絕了顧瑤芳跟顧家的關系,信上寫明了,将顧瑤芳過給那內務府翎長林恒。
顧貞觀是漢人,可收容顧瑤芳的,卻是漢軍旗出身的。
哪個高攀哪個,還不一定。
如此眼光淺短的女兒……
顧貞觀真是連嘆氣的力氣都沒了。
他将那封信扔給顧瑤芳,道:“你走吧,好歹父女一場,最後偏心你一回。日後你是榮華富貴,還是身敗名裂潦倒落魄,都與我顧家無關了。老徐,送林姑娘出去。”
林姑娘,呵……
林姑娘,哈哈哈……
顧瑤芳笑了出來,滿臉都是淚,幾乎是被老徐頭給架出去的。
顧貞觀頹然坐下,沉默了許久,才看向那一扇朝西開的雕窗,道:“進來吧。”
許久不曾有動靜,過了約莫有半刻鐘,才有一道影子,緩緩繞過窗,朝前面來。
一片陰影落在書房門前的水磨石地面上,顧懷袖垂眼,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了片濃重的陰影。湖藍底子鑲嵌着白狐毛的半臂,裏頭是淺白色的衫子,下頭一條青緞暗花細絲褶裙,真真是個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她一步步走來,垂首立在書案前,聲音平緩,似無悲喜:“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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