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盡人事

顧懷袖覺得自己是把腦袋摘下來提在手裏,跟胤禛說話的。

她都不記得自己翻着嘴皮子說了什麽,等到從那泛着檀香味的屋子裏出來的時候,顧懷袖才微微回過神來。

她到底……說了什麽……

“四爺自然是什麽都不怕的,您是天潢貴胄,整個大清都是您家的天下。可民女不過市井小民,求的也不過是個安生日子。您知道,民女天生膽小,所以您可以随意拿捏我。狗急了跳牆,兔子急了咬人,民女急了,不會幹什麽吓人的事情。”

“哦?”

“這消息并未外傳,張英老大人家的二公子已經向民女提親了。”

“……”

這一刻,胤禛忽然很久沒說話。

他看着顧懷袖,可顧懷袖埋着頭,胤禛只能瞧見她彎起來的唇角。

這顧三,似乎對說服他很有信心。

然而,在四阿哥看不到的角落裏,顧懷袖眼神裏卻是惶惑不安。

她不确定,胤禛是不是忌憚着張英。

納蘭明珠當初推薦了張英成為太子的老師,張英到底是誰的人,在目前其實還不很清晰。

可胤禛若在太子身邊,應當能夠感覺到——張英絕非太子一黨。

顧懷袖不敢不把字條給胤禛,可并非意味着她沒有別的依仗了。

盡管這所謂的“依仗”像是水裏的飄萍,浮着,沒有根基,也不知是不是随時會被岸上掉下來的石頭擊沉。

可顧懷袖是溺水者,只能捉住這唯一的一根稻草,是無濟于事,還是拯救性命,全在于她眼前這一位爺一念之間。

扳指裏藏着字條,乃是王新命藏進去的。

當時顧瑤芳竊走此扳指之後,太子使胤禛找了王新命,問他到底在扳指裏藏了什麽,而後王新命只說是投誠和賄賂。

可事實上,并非那麽簡單。

依着顧懷袖看到的來看,這密信上除了王新命巴結太子、遞上賄賂之外,另外有很要緊的一條,就是稱發現了與太子親厚的四阿哥胤禛,私下裏跟江南的一些官員接觸,言語之間暗示的意思很明确——王新命這是向太子告密,說胤禛一直有背叛太子的意思。

顧懷袖不知就裏,只能依着這個密信來猜。

可事實上,胤禛心裏卻是一清二楚。

當時他就覺得王新命此人有鬼,太子問王新命話的時候,王新命問可不可以斥退左右,結果所有人都走了,可胤禛留下了。太子說,四弟是自己人。

那王新命吞吞吐吐,說是投誠和孝敬。

事後,王新命逃命一般去了。

因為在他說話的時候,胤禛一直冷眼看着他。

也就是說,王新命在面對太子的時候并沒有說實話。

一枚扳指何故忽然消失?從王新命的角度來看,難保不是胤禛已經發現了自己。

王新命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江南河道官員,指望着從戶部撈銀子,哪裏敢跟阿哥們叫板?

他當時忐忑地回去了,等待着屠刀落下,可胤禛并沒有對他動手。

因為,扳指并沒有落在胤禛的手中。

他那個時候,只是懷疑扳指之中另有乾坤,有一些隐約的預感,可畢竟缺少最後的證實。

而此刻,胤禛已經拆開了字條,看見兩年前王新命留下的字跡,都是朝着太子告密。

他背着手,站在窗前,年紀還不很大,可心思卻漸漸老了。

皇宮裏的阿哥們,多有超乎尋常人的成熟。

若非是陰差陽錯,被顧瑤芳拿走這一枚戒指,若非是陰差陽錯,又被顧懷袖将這一枚戒指裏的“乾坤”給取回來,胤禛現在又是什麽樣呢?

他想想,益發覺得步步驚心。

同樣這樣覺得的,自然也有顧懷袖。

她不過一個被牽連的無辜之人,此刻垂首恭敬整肅地站立,哪裏有外界傳聞的輕浮模樣?

胤禛忽的笑了一聲:“你說張家二公子要娶你?”

“回爺的話,是。”顧懷袖聲音平靜,似乎已經不怕了。

“所以你是想告訴爺,張英今次辦的河工貪墨河銀一案,指不定你的密信,能派上用場?真是……膽大包天。”

胤禛是嘲諷,也是嗤笑。笑顧懷袖以卵擊石,不自量力。

顧懷袖低眉:“民女的誠意,四阿哥已經握在手裏了。可民女是個貪生怕死的人,民女也自認不是什麽驚采絕豔的才女能人,必定不是四爺口中說的‘有用的橋’,想必此河一過,四爺必定要拆橋。”

這話說得忒不客氣,也忒難聽了。

胤禛沒接話,繼續聽她還能說出些什麽來。

于是顧懷袖又道:“民女一條小命,搭一座橋,委實不易。只求夾縫逃生,留一條小命。民女之于四爺,不過是一粟之于滄海,塵埃之于厚土,您輕輕松個手指頭,民女就有一條生路了。”

“你并非市井小民。”

胤禛轉過身,兩手在身前,不遠處的戲園子還有唱戲的聲音,他跟着拍子輕輕用手指點着掌心。

顧懷袖聞言擡頭,有些不解。

而後胤禛慢慢道:“市井刁民。”

顧懷袖:“……”

能跟爺們擡杠,不是刁民是什麽?

顧懷袖不敢反駁,也覺得沒必要反駁。

四阿哥怎麽認為都無所謂,只要肯放她這小魚一條活路,她必定感恩戴德。

張英查今年春汛河工一案,抓了王新命,如果這密信捅出去,必定牽連到太子與四阿哥兩個人。

即便是證據不足,事情敗露,在康熙的心底,可就埋下了疑影兒。

甚至,這事情若到了太子耳中,對胤禛而言,也是災難。

他知道,這一次事情是自己辦得不夠漂亮。

“你滾吧。”

胤禛冷冰冰地吐出了這一句話,背對着顧懷袖。

顧懷袖卻豁然擡頭,張嘴就要問,可話到嘴邊卻哽住了。

她握緊的手指緩緩地松開,躬身斂衽一禮:“民女告退。”

一步一步退出去,完全與當初白巧娘那規矩一樣。

一直等到站在這門外,再看見小盛子的時候,顧懷袖才知道——為什麽白巧娘能夠時時刻刻那樣小心謹慎,口氣甜軟。

人,都是這樣被慢慢逼出來的。

四阿哥喜怒不定,不是什麽善主。

今日他應當是默認了答應顧懷袖之前的請求,可心底不一定是高興的。

今日的胤禛,尚存有三分善心。

若過得三五年,再有今日的場面,那就是稀罕了。

她緩緩地順着走廊走出去,這裏見不到一個人。

胤禛就在屏風後頭,手指攏着那字條,聲音輕得仿佛聽不見。

“已入了這泥潭,又豈是那麽容易抽身出去的?世上身不由己之事何其多……還是太癡心妄想,又天真可笑了……”

手指捏緊,這一枚棋子,就像是這一張字條,被他緊緊地握住。

要面子?他賞她面子就是了。

轉過幾個拐角,就瞧不見人了,顧懷袖走過來的一路上,手都在抖。

可等到站在雅間前面的時候,她已經沒事兒人一樣了。

能做的都做了,到底事成不成,那就看天意。

她已經到了“人事已盡,天命各安”這一個境地了。

“小姐,您回來了!”

青黛一直在焦急等待,見到顧懷袖進來,差點哭出來了。

顧懷袖知道她擔心肯定擔心死了,只遞了手帕給她:“我的事兒,你不知道是最好。拿帕子擦擦臉,一會兒別叫姑奶奶看出來。”

“是。”

青黛不敢問,她瞧着小姐這諱莫如深的模樣,就知道這事情終究不是自己該知道的。

青黛不是什麽糊塗人,她也就是偶爾愛說了一點,可心底是肯為顧懷袖丢命的。這麽多年,那麽多丫鬟婆子來來去去,也就她一個,長長久久地留下了。

人無完人而已。

顧懷袖看的,不過是一顆心。

她坐了一會兒,等着顧姣來找自己。

時間不過是才過去一刻鐘,卻像是過去了好幾個時辰一樣。

在胤禛那屋子裏的時間,太過煎熬。

她喝茶壓驚。

又過了一刻鐘,顧姣才走過來,說那衣裳很合适,已經買下了。

于是,姑姑侄女兩人,又出去逛了一會兒,眼瞧着時間差不多,日頭快西落,這才回去。

對顧懷袖而言,這是很不一般的一天。

顧貞觀給她的考慮時間,也就剩下一日半。明日午時,若顧懷袖不給結果,那也就不必嫁了。

一直到晚上躺在床榻上,顧懷袖都覺得前路不是握在自己手裏的。

不管是她每一個決定,還是她自己這一條小命……

有什麽,是她能自己決定的?

閉上眼,顧懷袖輕聲道:“青黛,明早喝棗仁龍眼粥。”

“……是。”

青黛給她掩好了錦被,這才放下帳子,自己去外間躺下。

次日起來,顧懷袖讓青黛出去聽消息。

到了京城之後,各種消息都靈通了不少,左右這前前後後大宅裏,多的是達官貴人。

出去采買來往的婆子丫鬟,說事兒的時候多了,難免就要聽到一些。

而今日,聽到的事情就頗令顧懷袖覺得驚心動魄了。

前些日子,河臣王新命因為貪墨被抓。

昨天夜裏,月亮剛剛冒出頭來的時候,獄卒巡視刑部大牢,發現王新命已經吊死在牢門上。用的是那鎖住犯人的鐵索,套在自己脖子上,狠命往前一跌腳,兩眼一瞪,舌頭這麽一吐,這輩子就這麽沒了。

有關的線索就這樣斷完了,從王新命府邸只搜出了戶部撥銀的兩成,更多的大半銀兩不知所蹤。

“畏罪自殺。”

顧懷袖輕輕張口,吹了吹微燙的粥面,然後将勺子放進口中,動作緩慢,透着一股優雅。

一場眼看着要起來的風雲,就這樣因為一個關鍵貪官的“畏罪自殺”而歸于平靜。

張英老大人好歹辦完了這件事,雖最後的結果不夠滿意,可也知适可而止,再查下去要出大事,幹脆地罷了手。

太子爺原本擔心着扳指內乾坤之事,而今王新命一死,沒了對證,即便日後翻出此事來,也沒人能奈何得他。

所有人,似乎一下都安定了。

王新命,死得好啊,死得真是及時啊。

無數人拍着自己心口,總算安了心。

在這一片慶幸的背後,顧懷袖卻感覺自己能看到——

那站在所有人背後陰影之中,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将乾坤握在手裏的人。

進了一個泥潭,有那麽容易脫出嗎?

顧懷袖不知道。

她安安靜靜地喝了粥,看着越來越高的日頭。

還有幾個時辰呢?

一個,還是兩個?

起身,顧懷袖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笑着一眯眼,看看天。

她整個人的神情看上去松快極了,只道:“走,給我爹請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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