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趣聞
早知這一日是顧懷袖回門的日子,閨女雖只走了兩三日,可顧貞觀卻忽然覺出了一種暮年的晚景之嘆來。
芳姐兒被他送走,是芳姐兒活該;而他原本覺得袖姐兒并不一定想嫁,可她最後偏偏答應了。
興許一面該說袖姐兒聰明,往後不一定遇得到這樣的好人家,可另一面,何嘗不是她想離開這個家了呢?
顧貞觀坐在床榻上怔然了許久,又想起雖然肯學,卻過于笨拙的嫡子。
自打孫之鼎的女兒進了門,倒是多了個人照顧,看上去也成熟了不少,不過他最近倒是越來越喜歡讓柳姨娘陪着自己了。
人老了,也就越怕孤獨。
天不亮,顧貞觀就睜開了眼睛,讓柳姨娘服侍自己起身。
沒一會兒,顧寒川跟兒媳婦來請安,顧明川也跟在後面,他一邊穿鞋,一邊卻感覺自己老邁的身體已經有些撐不住。
“今兒是袖姐兒回門的日子,府裏的事情都是寒哥兒的媳婦操持着的,我看着也是挺緊心。不過你若能幫襯着一些,就去幫襯着點,也好讓袖姐兒高興高興。”
終究是他這做父親的虧了袖姐兒的心,嫁進張家固然好,可他心裏想得厲害。
柳姨娘接了他的手,幫着顧貞觀把鞋穿上,垂着眼眸,卻是按嘆了一口氣。少奶奶進門之後,手段可厲害着呢。有什麽她能插得上手的?不過是個姨娘,安安分分地等着便成了。
只是嘴上,柳姨娘不敢這樣說,她只溫溫順順地應了:“袖姐兒高興着,老爺也高興着,就是妾身的高興了。”
這樣體貼的柳氏,也能讓顧貞觀高興一些了。
他起了身,見了顧寒川夫婦,又見了顧明川,說了袖姐兒回門的事情。
顧府裏裏外外都準備好了,這是昔日不怎麽樣的袖姐兒高嫁進了張府,回門的時候風光一回也是尋常。
顧懷袖到家的時候,卻還沒想到有那麽大的排場。
約莫是府裏的人都順着大門站着了,一眼望去花花綠綠的。
她頗覺得好笑:“這都是沾了你的光。”
張廷玉就在她身邊,聽了這句話,有覺得有一種嘲諷出來。他道:“我都是沾了我爹的光。”
張府而今的風光,都是從張英和幾位祖宗的身上來的,就算還要往下面算,如今風光的也是他的大哥廷瓒。早早就已經中了進士,多厲害的人?
說起而今的張府,一般只知道張英跟他嫡長子張廷瓒,別的人不過是附帶。
顧懷袖聽了這句話,只道:“我不過是随口說說,你別往心裏去。”
這一位二爺,也是個喜怒不定的性子。
其實也不能說是喜怒不定,只能說是他把喜怒藏得很深,就想戴着面具一樣,面具底下是哭是笑是喜是怒,都是只有他自己清楚的。
張廷玉點點頭,不反駁,也不接話,終于在衆人的簇擁和見禮之中,第三次到了顧家。
頭一次來,是提親,第二次是娶親,這一回這是顧懷袖回門。
府裏的景致都是顧懷袖熟悉的,外面迎接她的是二哥跟二嫂。孫連翹新婚不久,看着倒不是當初那小姑娘的模樣了,姑嫂兩個一陣寒暄,一起進了屋,這才來見顧貞觀。
幾日不見,顧懷袖只覺得顧貞觀平白地瘦了不少,只是看上去還算是硬朗,柳姨娘站在後面的陰影裏頭,是不出來見客的。
“廷玉給岳丈大人請安了。”
張廷玉躬身給顧貞觀見禮,卻被顧貞觀親手扶起來。
他捋着胡須,看着這性子沉靜的年輕人,又看了袖姐兒一眼,其實這樣看着倒是蠻般配的。
“不必多禮,都坐下吧。袖姐兒出閣幾日,我這心裏倒是想念得慌,還盼着逢年過年賢婿多帶袖姐兒回來看看。”
古時候多少女人嫁出去就回不來了?
難得顧家這人還在京城,隔得也不算遠,要見面也不是那麽困難的事情。
有個什麽節日,抽空也能見上一見的。
顧懷袖蹲身應着,卻有一種難言的如坐針氈的感覺。
仿佛看出她心底的複雜,孫連翹終于擡頭,不再看自己袖子上的花紋:“公公何必擔心呢?您跟張英大人是至交了,方我點着小姑跟姑爺這邊帶回來的禮,可不就見着張英老大人特意給您送過來的一些嗎?這些小事,應當是簡單的。我看,不如讓二爺帶姑爺去府裏轉轉,他們爺們兒也有話聊,您這邊則跟小姑好好說說……”
顧貞觀看了張廷玉一眼,又看了顧懷袖一眼,終究點了點頭。
于是顧懷袖跟張廷玉兩個人便分開了。
坐在顧貞觀的書房裏,顧懷袖忽然又想起當初在窗下偷聽到的那些話。
她垂着頭,沒看顧貞觀,顧貞觀也有一會兒沒說話。
眼看着日頭越來越高,屋子裏卻還是一片的沉默。
興許是等了有小半炷香的時間,顧貞觀才道:“你在那邊,一切可安好?”
“不好不壞,走到哪裏,過日子都該緊着心,父親的教導,女兒不敢忘。”
她嘆了口氣,沒繼續犟。
“你還在記恨當初的事情嗎?”
他放了顧瑤芳一條生路,甚至給她鋪好了下一條路,只因為那是他骨肉至親。
可袖姐兒這裏,很難說他心底沒有什麽愧疚。
顧懷袖早就對着這件事放過狠話了,多的她不想多說,她跟顧瑤芳的恩怨,也沒必要再煩擾着顧貞觀。
而今她父親年紀已經大了,不如安享晚年。
她看柳姨娘就很體貼,是個溫柔的人,照顧着顧貞觀,也還算是合适的。
顧懷袖避開了這個話題,只撿了好話跟顧貞觀說,父女兩個看着是一片的和樂。
可走出書房,顧懷袖就知道,事情早已經不一樣了。
父女之間因為對顧瑤芳之事生出來的嫌隙,沒辦法再彌補,只能回避。
出來的時候,院子裏的臘梅看着卻還好,她看着枝頭的淺黃,微微眯着眼。
身後忽然出來個人,恭恭敬敬,又帶着幾分巴結,“姑娘回來了啊……”
回頭看,顧懷袖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原來是張媽,你怎地在這裏伺候了?”
“回姑娘的話,老奴只是打這裏經過。自您出閣之後,我就被少奶奶打發去柳姨娘的院子了,方才從這裏路過,瞧見像是您,又聽說您今兒回門,所以上來給你問個好。”
張媽一張老皺的面皮上挂着僵硬的笑容,想要把這話給說圓了,可處處都是破綻。
顧懷袖沒拆穿她,當初走的時候沒有把張媽跟湘兒帶走,自然有她的顧忌。
如今張媽巴巴貼上來,也只有碰釘子的命。
她懶洋洋地,“難道張媽你有這個心,倒是我沒怎麽記得。你念着我,我也不會虧待了你。青黛,拿二兩銀子賞了張媽。”
青黛終于從一旁走出來,如今是越來越有大丫鬟的風範了。
她取出一兩銀子來,放進張媽的手裏,笑得甜甜的:“雖才是幾日沒見,卻像是好久都沒見到張媽了,現在看着,張媽您還是跟以前一樣精神。”
張媽有些鬧不明白,可想想又不知道怎麽開口。
那孫之鼎的女兒,原來看着是個天真的姑娘家,張媽以為憑借着自己的資歷和在府裏認識的人,又是伺候過三姑娘的,怎麽也能有個好差事。哪裏想到,孫連翹一掌了管家的權力,就翻臉不認人。
張媽嫁給了管家老徐頭的呢,而今孫連翹竟然連這個老管家的面子都不給,這不是明晃晃地就要拿她開刀立威嗎?
張媽還去找過原來管事兒的姑奶奶顧姣,誰料想顧姣跟個鋸嘴葫蘆一樣,任是她說破了嘴,也是沒用。
她倒也不是擔心自己,而是擔心自己的女兒給埋沒了。
湘兒面相不錯,雖是個家生子,可未必将來不能有個好出路。現在在柳姨娘身邊伺候着,算是個什麽事?就算将來開了臉,做了個姨娘,也不過是個庶子的姨娘,哪裏比得上在顧寒川的身邊?
所以,張媽費盡心機,就是想要給湘兒謀個好的差事。
顧懷袖還不知道這一層,也不知道張媽想得這麽深,這麽遠。
不過也沒關系,因着她伺候過顧瑤芳,往日裏又有些倚老賣老,早不待見她。這時候,顧懷袖連開口的機會都沒給她,便道:“我去那邊看看姑爺,怕別讓他們等急了。青黛,咱們走吧。”
“哎——姑娘!”
張媽哪兒能讓顧懷袖走了,她噗通一聲給顧懷袖跪下了。“姑娘,老奴今兒來,是想請姑娘幫着說個情……”
這人都跪下了,那膝蓋磕在青石板上的聲音,真是清楚極了。
可顧懷袖的腳步只是一頓,她涼涼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來求我有什麽用?有那心思,不如做好手裏的事情。青黛,走了。”
她招呼了一聲,看都沒回看一眼,便帶着人離開此地。
剛轉過花園拐角,就見孫連翹在一幹丫鬟的簇擁之下過來,她目光平靜地從張媽那邊掃過,又看了一眼顧懷袖這一臉的平和,便已經大略知道了是個什麽情況。
只是孫連翹不對此說什麽,笑了一聲:“我想着公公跟你也快說完了,就來瞧瞧,兩個爺還在後面下棋呢。”
下棋?
張廷玉跟顧寒川下棋?
顧懷袖将眉頭一皺,她不知道是個什麽情況,也不多問,只道:“嫂嫂費心。”
“這有什麽費心的,左右比在家裏的時候輕松多了。”孫連翹眼唇一笑,“我父親是太醫院的院史,看着什麽事情都沒有,可暗地裏最多的就是門道。我娘一天要應付好幾波人的,就是我,也漸漸清楚了不少。”
宮裏面最不缺的就是拿捏人、害人的門道,太醫院的太醫們,就是公裏主子們的刀劍。
顧懷袖知道最髒的就是那皇宮,背地裏污穢不少,孫連翹原是在孫之鼎身邊長大的,要她幹淨純淨跟真正的十幾歲姑娘一樣,就跟要求顧懷袖胸無城府見着一個人就信任一個人一樣困難。
只是,孫連翹怎麽平白說起她家的事情來?
顧懷袖拉着孫連翹的手走,其實孫連翹比自己還小幾歲,看上去就是個還沒長開的女娃。
“顧家就是門第不大高,事情也簡單,你自己過得好就好,何必再想那麽多呢?”
“這倒也是。”孫連翹點着頭,“前日我母親見冬天涼了,就往我這兒送了些東西,說了兩句話,這話,怕是小姑有點興趣呢。”
這才是進入了正題。
顧懷袖眼皮子一搭,嘴唇一彎,看了看腳下的路:“哦?想必是什麽有趣兒的事兒呢。”
“真真有趣得緊。”
孫連翹想起自己母親來親自說的這個事兒,也覺得背後冒冷汗,可這件事必須要跟顧懷袖說。
孫家那邊,并不知道顧家是不是跟宮裏有什麽牽扯,為了一家子的平安,少不得來探探顧懷袖的口風。
相傳顧瑤芳跟顧懷袖一向不和,顧寒川又是個拎不清的糊塗鬼,問他也是白搭,還要擔心出事。
現在,試探她這看似普通的小姑,卻是最好的了。
“昨日有個宮女,鬼鬼祟祟往太醫院找了個人,要了點藥,是毓慶宮的人。到底這藥是拿來幹什麽的,卻是不知道了。我曾聽人說,內務府林恒大人有一個女兒,也在毓慶宮裏伺候,若是牽連到了什麽,可就不好。”
腳步,終于頓住了。
顧懷袖看着孫連翹,孫連翹一臉的天真無邪。
“宮女?哪一個?”
“這……可就不知道了。”
孫連翹扁着嘴唇,搖了搖頭。
平白無故,孫連翹不會說起這件事,定然是這件事很可能跟顧家有牽扯,所以才說出來。
孫之鼎是宮裏有名望的太醫,給阿哥們看過病,也給皇帝太後看過病,尋常事情請不動他。
這下面烏七八糟的小事,只怕是下面人傳入他耳目之中的。
很多事情,都是太醫院的人都清楚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來不搭理。他們辦事是錯,不辦事也是錯,索性放了手,随便了。
而今這事情,怕是沒辦隐秘。
顧懷袖斟酌了一下,溫和一笑:“這果真是個有意思的事情。不過,內服務翎長林恒,與咱們真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的,不打緊。”
話雖這樣說,可顧懷袖卻忽然看了看自己這一身新衣裳。
這時候雖還是冬天,卻該給春天打算着,早早備下新衣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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