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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英的恨意,餘燕至幾乎不放在心上,他相信爹不是兇手,所以對何英也無愧疚。他只将何英看作一樣無父無母的孤兒,他可憐他,就如剛來落伽山時,何英給予他的溫暖,他也想對何英好些……沒人比他更明白何英的心情,其實何英亦是同樣,然得知他身世後,那憐憫在一瞬間扭轉成了仇恨。

又過半個月,何英被莊雲卿“趕”回了山下。

經這場大病,何英整個瘦了一圈,他坐在桌旁,從半眯的眼縫望向了燈下又是掃褥又是鋪被,勤勞得像個蜜蜂似的人,接着眉頭一蹙,收回視線盯住了腳尖。他恨餘燕至,卻要時時相見,這樣的日子對他簡直成了煎熬——餘燕至若是個惹人厭的小鬼就罷了,可偏偏逆來順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何英希望餘燕至跟自己對着幹,這樣他對他不好,也能不好得理直氣壯。

餘燕至以前既纏人又愛哭鼻子,可那會兒,何英想他這樣挺好,甚至覺得他像個小貓小狗一樣可愛;後來餘燕至在何英眼裏不可愛了,何英瞧他就像狼盯着羊,有股惡狠狠的勁。餘景遙欠下自己爹娘的命,自己還沒手刃仇人,對方就被什麽“聖天門”逼死了,好在老天爺開眼将仇人之子送到了他面前。父債子償,天經地義!

何英想得出神,直到餘燕至跪在床邊朝他開口道:“你病剛好,早些睡吧?”

何英擡眼看他,餘燕至的目光有些畏縮,他垂下眼皮,片刻後又望向何英,似乎随時在等待對方發難。

“你知道我為什麽讨厭你?”何英起身向前。

餘燕至嘴巴緊閉,只拿哀求的眼神望着對方,他不想何英再說下去。

何英看穿了餘燕至的心思,他躍躍欲試,笑容一絲絲惡毒起來:“因為你爹是殺人兇手,你是殺人兇手的兒子。”

餘燕至表情痛苦,然而痛苦得十分克制,他清楚何英的仇恨,可不表示他将因此置疑父親。他沉默地搖了搖頭,是微弱的反駁。

何英可不是要看他這幅模樣!

何英以前只動拳頭,其實像砸進了棉花裏,因為餘燕至根本不反抗。何英的心情是矛盾的,他想餘燕至怕他,又想餘燕至恨他,他希望報複得實實在在,而不是看似小孩間的打鬧。

“你搖頭什麽意思?你爹不是殺人兇手,還是你不認那個殺人兇手是你爹?”

“我爹不是——”

話音尚未落下,餘燕至便被何英撲倒床中,一拳打得偏了腦袋。

何英輕輕喘息,仿佛這一下用了不少力氣,他唇角抿成一線,緊盯餘燕至泛了紅的臉蛋,道:“還敢說不是?如果餘景遙沒殺人,他怎麽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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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不是……”維持着偏首的姿勢,餘燕至嘴唇蒼白。

“你爹殺了人又畏罪自殺,是個縮頭烏龜王八蛋,那群逼死你爹的也不是好東西!我爹娘的仇關他們什麽事?!”

眼瞅何英又舉起拳頭,餘燕至緊咬牙關,忽地曲膝撞進了何英腹部。何英吃痛地自餘燕至身上翻下,餘燕至便趁機跨坐在了他腰間,雙眼瞪着他道:“不許污蔑我爹!”

何英落了下風,揮舞着雙拳仍想尋機揍他兩下:“放屁!餘景遙活該被逼死!他殺我爹娘是個大混蛋,你是他兒子,你是小混蛋!”

餘燕至左躲右閃,聽他滿嘴的髒話,心裏那點火苗越蹿越高,竟漸漸有了燎原之勢。他一巴掌扇在何英臉上,聲音脆響:“我再講一次,你不許罵我爹!”

何英怔了怔,臉上火燒火燎,往日裏漂浮的視線塑成了一把刀,直紮進餘燕至眼中:“王——”

餘燕至又一巴掌掴下,比先前更脆更響:“你娘怎麽教你說話的?”

何英懵了,他是想餘燕至恨他,可餘燕至憑什麽恨他?!何英覺得餘燕至反了,敢騎在他頭上,簡直不要命了!

何英發了瘋似的抱住餘燕至扭打在一起。床鋪寬敞,兩個半大小孩從東頭滾到西頭,沒人說話,只有何英氣急敗壞的喘息聲;他又踢又打毫無章法,餘燕至躲的時候多,難得出次手就能讓他痛得要死不活。何英是個大病初愈的身體,精力實在比不得對方,全憑一口惡氣撐着,撐到了頭便癱軟成一堆爛泥。他趴在床上,臉憋得通紅,餘燕至扭着他一條胳膊,整個身體都壓在他背部。

餘燕至也微微喘着氣,他腦袋裏像着了火,燒得他幾乎有些糊塗,他望着何英那耳骨周圍薄得透明的白肉,道:“你答應不再污蔑我爹,我就放開你。”

何英念頭轉得飛快,餘燕至這是要自己低頭,可他何時污蔑了他爹?他說得句句都是實話!何英恨不能朝他臉上呸口唾沫:“餘景遙活該,他是混蛋——”

餘燕至全身着了火,他覺得牙癢癢,癢得受不了。何英露出領口的脖子又白又細,餘燕至張嘴咬了上去,他使了狠勁,就為讓何英閉嘴。

何英猛地一顫,喉嚨裏發出哽咽似的痛吟,但又立刻閉緊了嘴巴。什麽小狗小貓,何英覺得自己被餘燕至那副可憐的模樣騙了,餘燕至果真是餘景遙的兒子,跟他爹一樣有顆虎狼心!何英起初還忍着,漸漸覺得餘燕至要發瘋,他疼得厲害,又恨極了,索性叫嚷起來:“我早知你不是個好東西!小王八蛋,小混蛋!在師父面前裝什麽乖徒弟,你本事大得很!還敢拿斧頭砍廟門!”

驟聞控訴,餘燕至愣了愣,他離開何英脖子,想為自己辯解一句:“我擔心你。”

何英倏忽擰眉:“誰要你多管閑事!”

餘燕至清醒了些,火勢自腦海如潮退去,他察覺出口中腥甜,低頭一瞧,何英那細白頸子多了圈牙印,血珠正點點地往外滲着。餘燕至有些發懵,一時也辨不清心裏的滋味,他将目光移向何英,就見何英眼角粉紅,眼裏水亮亮的,不知是氣的還是疼的。餘燕至做了補償,垂首一點點舔起血珠。

那舌尖的動作異常緩慢,在一個個牙印上徘徊不去,何英直覺全身寒毛都要豎起。

餘燕至感覺身下的人正微微顫抖,他舔淨了傷口,在對方頸側吐息道:“很疼嗎?”

何英咬牙閉上了眼,霎時有種自掘墳墓的不甘。他病剛好,體力不濟,所以被對方如此壓制不能反抗;可更讓他憤怒的是餘燕至竟然是這麽個東西!明明一副軟弱可欺,溫順聽話的模樣,明明是那兇手的兒子……餘燕至把他騙了,也把師父騙了,師父總在他面前說餘燕至的善良無辜,都是狗屁!餘燕至發起狠來就是頭狼崽子。

何英阖着眼,扇子似的眼睫輕顫着,仿佛十分脆弱。他對餘燕至重新看待了,清楚現在沒本事跟對方硬碰,可又不肯伏低作小,便生硬道:“舔夠了沒。”

餘燕至傻愣愣應了聲。

“那還不滾開!”何英忍無可忍喊道。

餘燕至心裏的火苗早已熄滅,這會兒就忘了方才初衷,手忙腳亂地自對方背上翻下。

何英剛獲自由,抄起手邊枕頭就砸在了餘燕至臉上。一片疊得四四方方的紙張随之飄落,何英好奇撿起,餘燕至眼瞧竟有些發急。

何英見他模樣慌亂,不由萬分得意:“什麽東西見不得人?”

餘燕至伸手就去搶奪,何英這會兒也不與他計較,一面推擋一面将紙展開……惟妙惟肖的一只烏龜,背上三個大字——餘燕至。

眼熟得很。

愣了愣,何英回手“啪”地将那張紙拍在餘燕至臉上,大笑道:“你還說你不是王八蛋,傻子!”

何英罵他打他,他能忍,因為何英心裏有恨;可何英不能罵他爹,爹是用死來證明清白的人,一個人死都不怕還怕承認罪過?雖然他爹也曾辯白,但無濟于事,所以餘燕至早明白百口莫辯的無奈,一個人的嘴怎麽跟百十人鬥?何英也是那百十人中的其一,他堵不住那麽多張嘴,但能堵住何英的。一件事歸一件事,他分得清。

餘燕至将那張紙撕碎,揉成團扔在了地上,他看着何英道:“我就是王八蛋,你怎麽說我都行,可你不能說我爹。”

何英也看他,挑着眼角不以為意。

餘燕至下床撚滅油燈,返回後一掀被子躺了進去。

黑暗裏,何英什麽也瞧不清,他邪火簇簇,好象第一次認識餘燕至。

他想趁黑狠狠揍餘燕至一頓,可想歸想,他也不肯白白吃虧,他被餘燕至差點咬死,被折騰得早沒了力氣。何英翻身鑽進被窩,睜着雙眼想心事;這樣挺好,綿羊露出了狼尾巴,他以後不用對餘燕至客氣,有勁的時候就該揍得對方爬不起來,總好過今日這般狼狽。他越想越窩火,連夢裏都不得安生……餘燕至舉着斧頭站在他面前,一身的雨水,眼裏涼飕飕的;餘燕至想殺了他。

翌日清晨,像往常一般,何英洗漱過後去了師父屋子,取來紙筆趴在桌上又畫了只烏龜,龜殼上照舊是“餘燕至”三字。

早飯的時候,何英破天荒坐在了餘燕至身邊,将折好的紙偷偷塞進他手心。

餘燕至只顧埋頭吃飯,雖然接下了卻也沒當場打開的意思。何英在桌底踢了他一腳,餘燕至擡起眼皮,夾了一筷子涼拌苦瓜放進了何英碗裏。

眼瞧二人竟有了些師兄弟的感情,莊雲卿不由面露欣慰,卻不知何英最讨厭吃苦瓜,只跟餘燕至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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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燕至以前是棉花,何英使出力氣打下去,卻又給不痛不癢彈了回來。餘燕至現在是什麽?何英說不準,大概像片湖,投進顆小石子就能泛起漣漪,聽見響動,投進顆大的還能激出水花;只是伴有風險,一不小心會濕了衣擺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餘燕至一直是以畏懼的姿态容忍着何英的蠻橫無理,可何英自從摸清他的底線就變本加厲起來,非要将他招惹到忍無可忍。何英對他不再愛搭不理,餘燕至卻不覺得有多高興;何英在師父面前明明乖巧嘴甜,然當着他的面,什麽話傷人就專挑那話講。何英耍二皮臉的本事讓餘燕至不得不對他重新看待了,餘燕至心裏琢磨,自己以前忍氣吞聲讓何英打,何英不滿意,何英現在想讨打。

冬去春來,草長莺飛。

西邊竹林冒出了許多嫩嫩的竹筍,餘燕至提着竹籃,替啞巴嬸攬下了這件差事。何英跟着一起前往,他兩手空空,是個很有誠意的監工模樣。

兩人走過一段山路,穿過一片林子,眼前便出現了翠浪翻滾的竹海。

那些竹筍剛冒尖,十分鮮嫩,餘燕至欠腰一手一根,很快就撅了半籃子。何英慢悠悠跟在一旁,顯得既無聊又憊懶,他心裏尋思着做點什麽,于是停步餘燕至身後,朝對方屁股不輕不重踹了一腳。

餘燕至知道他一撩閑準是想生事,便從籃裏挑了顆大點的竹筍,剝皮後遞給了他。何英對餘燕至的示好曾經置若罔聞,如今受之無愧,他認定無意間發現了餘燕至的本質——一頭狼崽子,他用不着跟狼崽子客氣,他遲早要扒下那層獸皮,叫餘燕至承認餘景遙是個大混蛋,叫他再不敢跟自己嗆聲。

何英咬下竹筍,嚼了兩口唾了出去,眉毛擰得死緊:“苦的!”

何英舌頭矜貴,受不得半點委屈,餘燕至背着師父不知幫着吃了多少他碗裏的東西。

直起身,餘燕至接過竹筍,嘗了嘗果然又苦又澀。他不曉得剛摘的鮮筍需浸泡才能入口,何英自是更不知曉。餘燕至朝地上呸了口唾沫,心說這回倒不怪何英嬌氣。

“你故意挑個苦的給我。”

瞧何英早憋着股子勁要找麻煩,餘燕至也不辯解,将竹籃呈到了他面前。

啞巴嬸端上桌的涼拌筍絲又香又脆,何英想方才那顆定是壞了,巧不巧被餘燕至選中,如今自己再挑,萬不至于運氣那樣差,于是揀出顆小的剝了皮就往嘴裏塞。在餘燕至的注視下,何英千辛萬苦咽了下去,笑得一臉甜滋滋,然後趁對方彎腰繼續忙碌時,将手裏的竹筍扔入了草叢。

餘燕至裝作沒看見。

何英把兩只空手背在身後,很有莊雲卿平日的樣子,他漫不經心地斜睨餘燕至,道:“我挑的比你的甜多了。”

餘燕至撅了顆竹筍往籃子一丢,他仍舊是彎着腰的姿勢,扭過頭,自下而上與何英目光相接:“你還吃嗎?”

眨着眼收回視線,何英暗罵了一聲。

餘燕至重新垂首,嘴邊彎起了弧度,想何英在無聊的小事上倒是臉皮薄,寧可苦到心裏也要裝出副甜滋味。

收獲了滿滿一籃竹筍,兩人并肩往回走去。

何英嘴裏發苦,臉上的表情就不十分好看。餘燕至心知肚明,只盼早點将竹筍交給嬸兒,然後能躲一時是一時,以免這人借機找茬,一張嘴又不知要說什麽渾話。經過先前那片林子,何英忽然停住了腳步,餘燕至一時未察,又走出三丈遠才滿懷疑惑地回頭望他。

“嗯……”何英蹲了下來,小聲嘀咕道,“這是什麽?”

重返何英身邊,餘燕至随之瞧去,但見松軟的土地上有五個向下凹陷的圓坑,一大四小,甚是眼熟。他想起自己曾養過的小狗,濕爪子從桌面踩過時仿佛就是如此的痕跡……只是那個比眼下的小了太多太多……

“嗷——”

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叫,一股來勢洶洶的掌風,一個巨大的黑影驟然自樹後沖出,眨眼功夫便來到了他們面前。那事物一身深棕色皮毛,發出吼聲的嘴巴大張着,四顆尖利的獠牙像四根鋼錐,揮舞身前的大掌帶着鋒利的指甲,這樣的一掌足以活生生扯碎半個人!餘燕至腦中“轟”的一聲,驀地想起師父曾告誡自己在林中行走需千萬小心的野獸——熊。

何英面色煞白,瞧那棕熊徑直朝餘燕至撲去,急得扭頭大喊:“發什麽呆?!快跑!”

餘燕至來落伽山一年有餘,見過個頭最大的是狗獾,這只棕熊比兩個他疊起來還高,比三個他還要壯實。他剎那怔在原地,腦海一片空白,明明将何英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可雙腿像釘子紮進土壤,如何也邁不出去。

何英早已站起,擡腳前看了餘燕至一眼,卻見對方傻愣愣站在那兒毫無所覺,簡直恨得牙癢,一把拉住他狂奔起來。何英慌亂地幾乎辨不清方向,只在林間東躲西逃,而身後時不時響起的吼叫提醒着他危險近在咫尺!

汗水浸濕了衣襟,何英漸覺雙腿都不再屬于自己。餘燕至的手被他緊緊攥在掌心,他不敢放開,他害怕,然而又說不清到底怕什麽,可能是不想身在獨自被野獸追逐的恐懼中,可能還有些別的……他拼命向前跑,無暇顧及腳底,結果被斜生土壤的樹根狠狠絆了出去。一瞬間,他突然放開了手。

何英整個身體撞向地面,經歷過最初的沖擊,他用幾乎絕望的聲音大叫道:“快跑!”

餘燕至撲上前,扯住何英胳膊想要将他拉起。何英一條腿撐着地面,另一條拖在後,他擡起頭,眼圈發紅,使勁推搡餘燕至。

棕熊已進入視線之中,它四腳着地跑得飛快。

拳頭落在餘燕至胸膛,何英朝後望去一眼,急得語無倫次:“找師父!快去找師父!”

相比何英的驚恐,餘燕至反而冷靜了下來,在周身掃視一圈,揀起塊石頭攥入掌心。

眼瞧他的舉動,何英又急又慌簡直要發瘋。

餘燕至心裏有些底,他還記得師父說過的話,記得熊身上的弱點,只是他功夫不到家,能否制住這頭野獸全憑運氣了。既然跑不掉,那就拼一拼,試一試!他一手捏着石頭,一手悄悄握住了何英的手,雙眼緊盯奔跑而來的熊,目光鎖住鼻吻,揚臂便要擲出石塊。

然而關鍵時刻,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棕熊竟在距他們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低着腦袋“吭哧吭哧”啃起竹籃裏的竹筍。

餘燕至一怔,謹慎地收回臂膀,與何英視線交彙後同時保持了沉默。扶起何英,他一步步倒退,直至行得遠了才背着對方匆匆離去。

何英的心怦怦直跳,方才情景不停閃現腦海,他險些送命,害他險些送命的是一籃竹筍,這竹筍不是別人的,是餘燕至的!新仇舊恨一股腦湧上,他也忘了自己此刻還趴在對方背上,憤恨道:“餘景遙是卑鄙小人,你比他還卑鄙!我若叫熊吃了就沒人找你報仇了是不是!”

話音剛落,他便被餘燕至扔在了地上。他本就扭傷了腳踝,如今整個屁股着地,直疼得半身沒了知覺。

俯視何英,餘燕至神情複雜,他想自己說過許多次了,這人為何總記不住?他心底一陣陣發冷,道:“你坐在這兒等着吧,我去找師父。”

言罷轉身就走,眨眼功夫消失在了一處拐角。

餘燕至這次造反得徹底,何英搬起石頭砸得自己連路都走不成。他握拳狠狠捶向地面,他想朝天大罵,可再一想對方聽不見,簡直白費力氣!他也顧忌着那只吃光了竹筍的熊,心裏又恨又慌,從地上狼狽萬分地爬了起來。左腳使不上力,連輕輕點地都疼得緊,何英金雞獨立地站了會兒,右腳一蹦一跳朝前挪去。

好不容易拐過道彎,白臉蛋變成了紅臉蛋,何英看見了坐在路邊的人。

餘燕至手裏捏着根狗尾巴草編的兔子,擡眼靜靜望向何英。

在周圍掃視一圈,何英笨拙地跳出幾步,拾起根樹枝劈頭蓋臉朝餘燕至抽去!他死咬着牙,想狠狠抽對方一頓,可他站都站不穩,那樹枝落下時沒有多少力道。餘燕至不躲不避,挨了幾下後突然抓住了另一端。

何英用力去奪,不料對方竟又松了手,他踉跄着一屁股跌坐在地,臉霎時更紅了,但這回卻是氣得:“小混蛋!你敢騙我!還敢丢下我!”

餘燕至覺得何英的瘋勁又上來了,但一件事歸一件事,何英朝他發瘋可以,所以并不生氣。餘燕至走到他身邊扶他,何英仍妄圖“自力更生”,奈何搖搖欲墜不推就倒,最後被對方攙了起來,臉上很是挂不住。何英惱火極了,想餘燕至太會裝模做樣,等在這處就為看自己的笑話。

餘燕至欠身拍了拍他衣服上的土,将這不太情願的人又重新背了起來。

勉為其難地幫餘燕至拿着那只狗尾巴草的兔子,何英盯着小兔好半天,緊抿的唇角微微一彎,在餘燕至耳邊道:“給我的?”

餘燕至将他往背上托了托,輕聲道:“你想要就拿着吧,我再給師姐編一個。”

何英忽然就覺得這兔子面目可憎,連看都不願多看一眼。

“脾氣真大,我罵餘景遙一句怎麽啦?”

餘燕至不想接這話,若非後面那頭熊,他一定将何英丢在路邊。

“你也有爹,你能讓別人罵你爹嗎?”

當然不能,可餘景遙是個什麽東西?怎麽跟他爹比?何英晃蕩着一條腿,哼了一聲。他覺得現在不是個逞能的時候,等回去了他想怎麽收拾餘燕至都行。反正餘燕至也不是個好東西。

餘燕至沒能撅回竹筍,丢了籃子,還搭進個原本活蹦亂跳的何英。他不想啞巴嬸事後操心,就說何英失足摔進溝裏,人沒事,籃子給壓壞了;啞巴嬸還是操心,但若比起得知兩人被野熊襲擊,這樣的程度就顯得不值一提。

啞巴嬸想探望何英,餘燕至又說了些叫她寬心的話,然後把來時路上新編的兔子給了師姐。返回山下前,餘燕至去竈房洗了顆甜瓜揣在了懷裏。

那甜瓜脆生生的,指甲在頂上摳道縫就能一掰兩瓣。餘燕至甩淨籽,拿着甜瓜進了屋。

何英坐在床邊,褲腳挽過膝蓋露出了白細細的小腿,只是那足踝腫得厲害,他自己抹了藥油,這會兒臉上還是個疼得龇牙咧嘴的猙獰模樣。

把甜瓜放上桌,餘燕至走到床前看向了何英傷處,只見那足踝高隆,撐得皮膚都有些發亮。何英受了罪,疼是難免的,他心裏有氣,可再氣,餘燕至也不能替他把這罪受了。何英不想在餘燕至面前露怯,他撸下褲腿,半拖半蹭地翻身躺在了枕上。

腳背火辣辣疼,頭皮也跟着一陣陣地抽,何英長長吸進口氣,半晌吐不出來。

回想林中經歷,何英又怕又恨,他何必管餘燕至死活?餘燕至差點害死他!可他怎麽能死……他有什麽臉去見爹娘……他後怕不已,腦海裏一時是張着血盆大口的棕熊,一時是舉着斧頭的餘燕至。他太想報仇,在餘燕至身上找餘景遙的影子,結果漸漸就入了魔障。他恨餘燕至,可又認為餘燕至更想殺他;餘燕至畢竟不是餘景遙,何英還沒想明白,意識裏卻已覺得虧欠了對方。

何英正琢磨心事,耳邊突然響起“咔哧咔哧”的聲音,像極了夜裏拿桌腿磨牙的老鼠,将他那點悲憤凄惶的心情瞬間啃去了九霄雲外。他扭頭一瞧,見餘燕至正站在桌邊吃甜瓜,他想他受了這麽大的罪,連累他的王八蛋竟還沒心沒肺地吃上了甜瓜……何英性子有點邪乎,不僅邪乎,心眼還小,一件事常是翻來覆去地想,把自己氣得不輕,想到最後總憋不住要幹些什麽。

他以前對餘燕至好時自然看對方從頭到腳順眼,如今餘燕至只是站着吃甜瓜,何英也不高興了。

察覺到何英視線,餘燕至拿來另外半塊送到了他手邊。

何英正是個發難的當口,眼瞧餘燕至“獻”上甜瓜,又想沒必要跟肚子過不去,收拾餘燕至還待等腳好後再說。

餘燕至見何英一聲不吭,費力地撐坐床邊吃着甜瓜,心裏平靜地想,何英生病受傷時才肯這樣聽話。

何英将半個甜瓜吃得殘缺不全,非要留下頭尾的部分,好象那是吃不得的。餘燕至知道他嘴刁,明明在師父身邊生活了七八年,也不知是誰慣的?其實莊雲卿對何英管教頗嚴,而何英天生地不肯受委屈,一身毛病也就在師父面前才有收斂,反倒是餘燕至處處容忍他、慣着他。

把甜瓜的殘骸扔去屋外,餘燕至在水缸旁洗淨手臉又弄濕了帕子,回屋內後,何英果然正舉着雙手等他“伺候”。

接過帕子,何英一面拭着沾滿糖汁的手,一面擡眼看他:“不準對師父說。”

餘燕至點了點頭。其實說不說無所謂,何英不想師父擔心,餘燕至卻沒這個顧慮,師父不是啞巴嬸,他經過大風大浪。

“師父若問起……”

餘燕至詫異地回望何英,這話分明是打着商量的口氣,何英什麽時候肯跟他商量事情?

何英仿佛察覺了餘燕至沉默背後的心思,他是想兩人統一口徑,免得露馬腳,可話一脫口也覺得這不像他往日作風,所以隐隐又要惱火。

餘燕至把何英的脾氣摸得清澈見底,何英眨一根眼睫毛他也知道對方想生什麽事,于是将對啞巴嬸的說辭又重複了一遍。

何英邊聽邊點頭,伸出右腳踩進鞋裏,慢吞吞套起左腳布襪,他蹙着眉毛,眼簾微垂,仿佛十分不情願,道:“你說還是我說?”

餘燕至彎腰撿起他另一只鞋子,朝他眼前一遞,道:“我說。”

何英清楚在莊雲卿跟前,餘燕至的信譽比他好,不想師父懷疑是得餘燕至去開這個口。可話雖如此,這件事實已夠叫何英不歡喜了,若非他跟餘燕至動過幾次手,師父的心怎麽能偏向外人?思來想去,都是餘燕至的錯!

餘燕至以為要背何英上山,何英卻突然有了骨氣,讓他在屋外找了根木棍,一瘸一拐撐到竈房。

晚飯的光景,莊雲卿來得比他們早些,一見何英這幅模樣便急忙上前察看。餘燕至則在旁面不改色地扯謊。莊雲卿邊聽邊擔憂地看着何英,何英來時路上的骨氣全變成了哀戚戚一聲“師父”。

何英對在莊雲卿那兒能得到的待遇心知肚明,這樣的程度遠不夠他搬上山與師父“厮守”。晚飯後,他不得不與餘燕至一同下了山。

拖泥帶水地走到半路,何英扔了木棍,幾乎是用盡了耐心。餘燕至仿佛始終關注着他,這會兒就停下腳步,走回他身邊将他背了起來。

天色暗下,月兒升起,将崎岖小路照得像落了層白霜。

何英晃蕩着右腿,摟住餘燕至脖子,覺得對方身上很暖和。他常年手腳冰涼,很貪戀那點人氣,住在山上便能跟師父睡一個被窩,可下了山就得孤枕難眠地受凍。餘燕至被何英那涼飕飕軟綿綿的手腕纏着恍如身陷蛇窟,脊背上寒毛直豎。

清風明月,倚着餘燕至肩頭,何英小聲哼唱起來:“笑你我僧俗有緣三生幸,笑你我和詩酬韻在桃林,笑你我二八妙齡巧同歲,笑你我知音人不識知音人……”

餘燕至生長北方,聽不懂這江南戲曲的唱詞,可何英哪管他懂不懂,自顧自唱得前村不着後店,片刻後卻也覺得有些難聽,便又若無其事閉了嘴。何英平日裏也常哼哼兩句,因為虞惜愛聽戲,他學得再不好,莊雲卿喜歡。

餘燕至是雷打不動的沉默,何英拐腔扭調亮了一嗓子卻連個捧場的人都沒有,便覺面上挂不住,伸手一擰餘燕至臉蛋,哼道:“我唱得好不好?”

餘燕至低眉順眼地點了點頭:“好。”

何英心思轉得飛快,餘燕至懂什麽?只管是敷衍他的,便又問:“哪句唱得好?”

實話自然是句句都不好,可餘燕至确實聽不出好壞,思量一番,道:“頭兩句。”

這話說得就讓何英有了些歡喜,頭兩句好,倒沒說剩下的不好。何英想了想,也覺得那段唱得着調,摟緊餘燕至,彎了彎唇又小聲哼道:“他笑我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笑你口念彌陀假惺惺,笑我佯作輕狂态,笑你矯情冷如冰……笑我枉自癡情多,笑你不該少憐憫……”

夜裏的風涼涼暖暖,吹得人一半舒坦一半犯冷。

回到屋內,餘燕至便出門打水。何英坐在床邊,是個“身殘志懶”的狀态,由着對方伺候洗漱。

餘燕至蹲在盆邊,瞧那浮在水裏的兩只腳丫,一只餃子似的白嫩小巧,一只饅頭似的腫胖渾圓;他一邊朝那腳面撩水,一邊握住了何英右腳。

何英立時擰緊眉毛,右腳朝外掙去。

餘燕至以為弄疼了他,曲起手指想要放輕動作,哪知指尖擦過腳底嫩肉,引得何英猛然一顫,竟忍不住笑出聲來。

餘燕至一怔,愣愣看向他。

面龐上的笑容不及收回,何英笑得目光散成了碎片,他心裏也發急,覺得不能這副模樣面對餘燕至,可越急越是在意餘燕至的手。

何英還要将腳抽回,卻實實在在地被餘燕至攥牢了。他左腳是一丁點不能動,右腳力氣尚存,可試了幾次竟然沒能掙脫。何英漸漸有了惱怒的征兆,原來餘燕至跟這兒等着他呢,瞧他使不上全力就想趁火打劫!

何英打心底不怕餘燕至,簡直是瞧不起他。何英冷茫茫看着餘燕至,仿佛是給他一個磕頭認錯的機會,然而餘燕至不識好歹,迎着他的目光瞧不出絲毫懼意。何英覺得自己仁至義盡了,揚起巴掌就朝他臉龐送去。

尚未揮下,何英又笑了,笑得花枝亂顫、東倒西歪、生不如死。他終于無力地躺在了床上,眼裏水光盈盈,幾乎是要掉淚了。

“王八……”何英斷氣似的吐出兩個字,大口大口喘息起來。

餘燕至這會兒才放開他,端着木盆出了屋。

何英雙眼大睜望着房梁,他想餘燕至怎麽能這樣對他?自從踩過餘燕至的底線,“好日子”就離自己越來越遠,他活蹦亂跳的時候還有精力挑釁應對,此刻他簡直要懷念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棉花似的餘燕至。

小渾球!

何英在心裏啐了餘燕至一口,翻身坐起,将餘燕至的枕頭扔了出去。

餘燕至正巧進門,眼明手快接下,看了何英一眼,将枕頭安放原處,一蹬鞋,半濕不幹的雙腳便踩了上床。

何英拖着傷腳挪蹭到餘燕至面前,他不朝他發火,只管将他的枕頭往地上扔。

微微垂着眼簾,餘燕至一聲不響又撿了起來,他撿一次,何英便扔一次。等到了第三回 ,餘燕至一把将他推倒在床,握住了他右腳。何英真急了!

“放開!”何英習慣對餘燕至發號施令,只是偶爾也有失靈的時候。

他嘗盡惡果,哆嗦着縮成一團,臉龐埋在被褥裏,咬得嘴唇破皮。

餘燕至停下動作去拉他,何英半晌才肯擡頭,一擡頭就朝對方揮拳,嘴裏罵咧咧沒半句能入耳。餘燕至自然不會打何英,可何英卻也沒讨得便宜,最後只能小聲嚷嚷着要餘燕至放手。

鬧騰過後,何英惴惴不安鑽進被窩,直等到夜半時分,又悄悄爬進了餘燕至被中。

跟何英同寝一年,餘燕至早睡成了驚弓之鳥,何英翻個身他都有醒的可能,更何況被何英緊貼身旁。餘燕至先是裝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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