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1)

何英老實地躺了三天後,病情開始好轉,第五日便已不再發熱。他病重之際恨不能把心咳出,如今稍見起色卻又急不可耐地下了地。

木盆裏盛着清水,何英洗漱過後推開門,正巧迎來了自山上返回的餘燕至。

他不由自主露出笑容,待對方走到身前時忙道:“我好了。”

話音剛落又扭頭咳了一聲。

何英立刻掩飾般拉着餘燕至進入屋中,接過他手裏的食盒,道:“什麽好吃的?”

餘燕至掀開盒蓋,端出一碗米粥、一碟酸豇豆,瞧着清清淡淡,乏善可陳。何英幾日沒正經吃過頓飯,如今恢複了胃口便覺饑腸辘辘,餓得難以忍受。他坐在桌前,将酸豇豆盡數撥入粥裏,大口吃起來,吃到一半又從碗沿望向餘燕至:“你吃了嗎?”

輕輕颔首,餘燕至提劍走出房間。

何英随即狼吞虎咽,填飽肚子後也跟到了屋外。

雨霁天晴,冬陽融融,何英站在屋檐下,視線前方是劍走游龍的灑脫身影。

此刻,餘燕至舞得正是“惜劍式”。不同何英的靈動肆意、激烈急進;他人不快,劍卻快,劈、刺、點;撩、挑、提,攻擊迅而精準,回護滴水不進,招招皆有奪命之勢,卻叫人難尋破綻。

何英目光如炬,緊緊追随餘燕至,心中血液沸騰!

片刻後,何英忽而轉身回屋,再走出時手中已握三尺長鋒。

他躍向餘燕至與他雙劍同起同落,竟是一套劍式!

餘燕至身形加快,何英卻比往日沉穩下來,五十招後兩人仿佛互為彼此影子,一招一式無毫厘之別。餘燕至倏然改變劍路,行走“雲劍式”;兩人身影交錯,時而一前一後,時而并肩共進。何英劍風在上,他便居于下位,何英攻他便守。何英不再鹵莽沖動,甚至會有意留出破綻誘敵深入,這時,餘燕至便自那破綻的方向轉守為攻。彼此氣息相融,幾乎聽得見對方心跳。

半個時辰後,何英滿頭大汗,渾身舒暢,似終于自幾日的病纏中恢複了生氣。他唇角抿成一線,微微彎起,看着餘燕至道:“我豈能讓你小瞧?”

餘燕至擡手抹去額汗,目光溫柔,态度誠懇:“我不曾小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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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英其實不難“哄”,雖然脾氣大、心眼小,但只要猜出了他所思所想就能“對症下藥”。況且他已非當年孩童,他已經長大了。以前,他與餘燕至隔着“弑親之仇,仇深似海”,如今他長大了,淡忘了,放下了,餘燕至就還是最初的餘燕至。他們熟悉極了對方,他們形影不離,從孩童到少年,從同病相憐的相依到情愫暗生的相伴,一路坎坷崎岖,跌跌撞撞,有流下的血吞進的淚,然而雨過總要天晴。

眼前的面孔何英看過無數次,曾經覺得可愛,而後覺得可憎,現在既不可愛也不可憎。俊美如玉的臉龐已經有了屬于男人的表情,溫和沉靜,包容內斂,含笑的眼眸正注視着自己。何英收回視線,耳根微紅走到缸前,舀起瓢水遞向了對方。

餘燕至并未接,只将唇湊到他手邊飲水。

晚飯時兩人一齊上了山。飯桌上何英大口朵頤,竟跟秦月兒搶起食來。

一碟芹菜炒豆幹,芹菜雖老了些,豆幹卻味道鮮美。何英筷子剛夾住一根,秦月兒便随後趕至。雞蛋她舍得,因為天天吃,豆幹可不行。兩人對視一眼,何英松開後又去夾另一根,被秦月兒筷子一紮牢牢固定在了原地。

啞巴嬸伸手就拍她手背,可秦月兒不怕,戳起豆幹塞進嘴,接着便拿筷子跟何英繼續“打架”。

雖覺得這場面甚是丢臉,莊雲卿卻也無出言幹涉的打算。餘燕至同樣不聞不問,事不關己地埋頭吃飯。

何英原本是一半認真、一半玩鬧,結果發現竟然搶不過個丫頭便立刻端正了态度,幾番“過招”終于自秦月兒筷頭奪走豆幹。他洋洋得意,張嘴吞下“戰利品”,可吃得太急,一不留神嗆進喉嚨引起了連串低咳。

餘燕至與何英并排而坐,伸手撫他後背,莊雲卿坐在何英另一側,也自然而然送出手去……師徒二人的動作“疊”在了一起。

莊雲卿怔了怔,看向餘燕至。餘燕至仿佛毫無所覺,自對方掌心滑下輕輕撫起何英後背。何英将目光轉向他,他便笑着搖了搖頭。

遲疑片刻,莊雲卿收回了手,他心裏有種異樣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餘燕至溫順勤懇,向來不叫他操心,所以他幾乎要忘記……七年前這個徒弟曾拿着斧頭砍破廟門帶走何英,在何英病得快死時也不肯撒手将人交出……莊雲卿生出股莫名憂愁,他希望兩個徒弟相處融洽,何英顯然已放開胸懷接納了餘燕至,但究竟哪裏不對?莊雲卿不願深想,因為那十足荒唐!

一頓飯吃得暗潮洶湧好不熱鬧,秦月兒大獲全勝,抹了把嘴去竈房外玩耍。

餘燕至幫啞巴嬸收拾過碗筷便也走了出去。

空地上,秦月兒正踢着毽子,何英站在她不遠處。

秦月兒邊踢邊哼唱道:“一場風波平地起,大禍臨頭你怎做人……”

毽子從她腳面飛出,落往何英,何英擡腿輕輕一踢,接着唱道:“到如今我身染重病無所求,願與你生死同心在庵門。”

毽子飛了回來,秦月兒曲膝朝後一勾,眼望踢出的毽子揚起笑臉,玉簪上的流蘇輕輕擺蕩:“我是欲愛不能心滴淚,只怕我要連累你遭難哭一生……”

夕陽西下,那毽子像只想飛又飛不高的鳥兒,無奈輾轉在一大一小兩個人影間。兩人哼哼唱唱,誰也不着調。啞巴嬸和餘燕至在一旁剝玉米棒子;啞巴嬸一邊做活一邊笑呵呵望着秦月兒,餘燕至垂首忙碌,偶爾擡起眼皮看向何英,亦是無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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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冬日,晝短夜長,此時天色暗下唯有星月相伴。

餘燕至與何英一人提着個木桶前往湖邊打水。

何英大病初愈,時而仍會輕咳,但有說有笑精神極佳。餘燕至安靜聆聽,甚少出言。

打滿水後,兩人朝回走去。

何英忽然說起明年此時自己便滿十八了。

“我倒要去看看,那個聖天門是如何的牛鬼蛇神!”

聞言,餘燕至詫異非常,因為他也正有同樣的打算。他相信父親并非兇手,他要調查真相替父親讨回清白。可何英又為什麽?難道他仍一心尋仇,恨聖天門逼死了自己的仇人?

眼瞧餘燕至神色凝重,默然無語,何英停下腳步,抿了抿唇,仿佛下定決心般開口道:“師父對我說……當年我爹娘的事确有可疑之處,真相或許并非外界所傳——”

“何英……”餘燕至微微睜大了眼,忍不住打斷道,“你相信我爹是無辜的嗎?”

何英別過頭咬了咬牙:“我相信的不是他!是師父……是你。”

餘燕至難得生出了一絲動搖:“如果事實當真像外界所傳呢?”

何英轉回頭一瞬不瞬望着他,道:“是也好不是也好,你是你,你爹是你爹。”

看着何英,餘燕至一時不辨心中是感動更多亦或激動:“我們一起去!”

輕笑一聲,何英重新舉步:“你舍得落伽山?舍得師父和月兒她們嗎?”

餘燕至笑着搖搖頭:“你呢?”

何英突然沉默下來。舍得嗎?自然舍不得……

十二年前,莊雲卿出外買糧食,卻帶回了個醜得吓人的大肚子女人。女人一臉未結痂的刀傷,在莊雲卿和五歲的何英面前抱着肚子“烏拉拉”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何英從她張開的嘴巴裏看到了幾乎齊根斷掉的舌頭,他也跟着哭,不出聲,只是默默流淚。

兩個月後,女人生下了孩子,師父替她取名“秦月兒”。

女人跪在莊雲卿面前,用手指在地面寫畫,她識得的字應是極少,寫了個“不”,遲疑許久後才又歪歪扭扭寫下了“言”。接着她擦掉字跡,在空白的土地上磕下頭顱。莊雲卿不得不答應;沒有人告訴秦月兒,啞巴嬸是她的娘。

不言、不言。

何英不喜歡跟秦月兒太親近,因為他肚子裏藏着秘密。

餘燕至見何英不再出聲便也沉靜下來。

無言地朝山上行走,接近住處時,兩人一先一後頓住了腳步!

風中送來血腥……

何英呼吸一滞,木桶自掌心跌落,冰涼刺骨的水濺上了腳面。他拔腿就跑,餘燕至緊随其後,兩人回到屋中提劍直奔上山。

血腥味越發濃烈,耳畔隐隐傳來刀劍相擊之音!

他們深居山林,幾乎與世隔絕,餘燕至在此地從未見過外人,而今一切都是異樣,都不尋常!

來者是誰?又為何而來?

餘燕至疾步前行,腦中思緒紛亂。

片刻後拐過道彎,視野豁然開闊,只見莊雲卿正被數十黑影團團包圍,一身青衫已辨不出原本顏色!

“師父!”

眼見何英沖來,莊雲卿一面接招一面厲聲道:“快帶月兒走!”

何英不管不顧沖入戰圍,一劍擋下了刺往莊雲卿後背的暗襲。

此刻,餘燕至已奔向了不遠處的啞巴嬸。啞巴嬸半跪在地,周圍大灘血跡,突然,那看似僵硬的軀體動了動,臂彎下緩緩探出個小腦袋。

三、五黑影忽而襲來,餘燕至反手揮劍,橫掃衆敵的同時一把拽出秦月兒抱入懷中。

“燕至……哥哥?”秦月兒摟着他脖子,呆呆地看着他,仿佛并不害怕。

那邊廂,莊雲卿行動漸漸遲緩,他胸前有處并不明顯的傷口,可流出的血卻如墨一般黑濃。他心知自己中了暗器,那塗在暗器上的毒有散功之效,越是動用內力,內力流失越快。他漸感手腳沉重已跟不上何英速度。何英一心配合對方,卻反倒令雲惜劍法變得毫無威力;他九歲起便想與師父共舞雲惜,怎料終于得償所願竟是這般光景!

刀光劍影,血霧彌漫,黑衣人默契無間,個個身手靈活,且全然不計生死!

為護莊雲卿,何英已不知受了多少傷,他簡直殺紅了眼!

莊雲卿預感極限将至,橫劍掃過何英身前揮出一息生機,左掌擊中他背心将他送了出去。

何英借力飛出,未及站穩便回過身來:“師父!”

“走!”大喝一聲,莊雲卿拼盡全力纏住敵人。

餘燕至躍向何英身旁,将秦月兒往他懷中一送,展臂一推,轉身又應對起如雨密集的攻勢:“快走!”

來不及與他相視一眼,何英幾乎咬碎了牙,在掩護下抱着秦月兒急奔離去。

他不知跑了多久,腦海一片空白,耳中只有師父和餘燕至的那聲“走”!

直奔到五裏外的廢廟,何英喘着氣停下腳步,将秦月兒輕放地面,喚道:“師妹。”

秦月兒喃喃道:“嬸……我不怕……”

“師妹?”何英察覺古怪,在透進廢廟的月光下仔細瞧去……秦月兒面容蒼白,雙眼微阖。他視線漸漸下移,停在了秦月兒身上,粉色的衣裙在腹部開出了朵豔麗血花,鮮豔的顏色正不停朝四周擴散。何英怔然摸去,指尖是濕濕熱熱的感覺。

他眼睫一眨,耳邊瞬間充斥了記憶裏撕心裂肺的哭聲。

“月兒……”重新摟起她,何英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

秦月兒仿佛清醒了些,微微睜開眼簾,瞧了許久才明白眼前的人是誰:“英哥哥……”

何英唇角開始顫抖,手緊緊握住了她胳膊。

“英哥哥……我疼……”秦月兒捂着肚子,哼唧道,“晚上……豆幹吃多了……肚子疼……”

何英覺得心和血一起變冷,聲音全堵在了喉間,他深吸一口氣,斷斷續續道:“誰讓你要跟我搶……笨丫頭……”

秦月兒扁了扁嘴,氣息漸弱:“我是不是真的很笨啊……”

“你不笨,你學戲一學就會。”何英将她抱在胸前,擡手一遍遍輕撫她額發。

“英哥哥……你再教我兩句,我想唱給嬸聽……”

何英點了點頭,開口道:“我是欲愛不能心滴淚……”

“這句我會……”秦月兒笑了,她是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喜歡好吃的、喜歡嬸、喜歡師父、喜歡英哥哥和燕至哥哥、喜歡哼曲兒。

她張了張嘴,是甜甜軟軟卻不着調的聲音:“只怕我……要連累你遭難哭一生……”

四周忽然靜得可怕。

何英視線已模糊一團,他低頭望着秦月兒,魔怔了似的小聲道:“你有娘……她一直在你身邊,你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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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英擡頭看那廟裏供奉的佛像,是尊泥塑藥師佛,發十二大願救治衆生一切病苦。他沒少在這尊佛像下長跪,然而心中未存信仰,佛不保佑他。何英端端正正地跪好了,折下腰,雙掌貼着地面,把額頭磕在了佛腳下。他每磕一下心裏就說一句:我信你。連着數十下後,他擡起頭,暖呼呼的血滑過眉心,順着鼻梁流到了嘴上、下巴上。他看起來像只從地底爬出的冤鬼,眼裏冒着絲絲陰冷的悲涼與煞氣。

佛容慈悲,八風不動。

目光自佛像移往身旁,秦月兒面容平靜,仿佛睡着了。

何英再次将頭磕下,重重三響後他閉起了雙眼,不去看那佛。

他想誠心誠意地相信,然而做不到,秦月兒是真的死了。

不只秦月兒,還有啞巴嬸。

何英想,師父救回了走投無路的啞巴嬸,啞巴嬸不願女兒有個又醜又啞的娘,她背後的故事充滿屈辱。她當了十二年的“嬸”,她死前一定想要安慰女兒,甚至想聽對方喚自己聲“娘”。可她沒有舌頭,不能說話,她死不瞑目,滿心的擔憂與悲苦,痛楚與絕望。

他想,秦月兒只有十二歲,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她無憂無慮,像開在深山裏的花朵。她不久前還在飯桌上跟他搶豆幹,在竈房外踢毽子……她什麽都不懂,憑什麽要死?她做錯了什麽,憑什麽要死!

他又想到了刀劍下渾身是血的師父,想到了推開他的餘燕至。

何英爬了起來,抱着秦月兒安放在了佛像後,他取下那支玉簪收入懷中,最後看了秦月兒一眼,提劍走出廢廟。

他不知這場災禍因何而起,不知黑衣人身份,但這些都不重要。殺人就要償命。

他沒有疑慮與恐懼,只有重新燃燒起的冰冷恨火!

這條廢廟通往山下的道路,何英走過許多次,卻沒有一次像今夜這般急迫。他奮力奔跑,遠遠望去只瞧得見黑影一閃而過,猶如山中夜行的野獸。

最終,他沒能抵達師父與餘燕至身邊。他被半途出現的黑衣人阻擋了去路。

視線一掃,九、十、十一、十二……之前在山下打鬥,何英估摸對方有二三十人,而此刻圍住自己的數量已傳達出一條信息:山下沒有能絆住他們腳步的武力了。一瞬間,冰冷的火由內而外欲将他燒成灰燼。

黑衣人皆是黑色勁裝,面覆黑巾,幾乎融入夜下,只有手中長劍寒光锃锃、血色如殇。

何英沉默地盯着那一把把劍,喉間像哽着塊燒紅的炭火。那劍上的血是誰的?啞巴嬸、月兒、師父、還是餘燕至……無論是誰的!心沒有想象中痛,或許是已痛到極限,或許是被名為“仇恨”的毒所麻痹;他腦海只有一個念頭,眼前所有人都該死!

他頭腦越來越清醒,似乎從未如此清醒過,他心無雜念,眼裏只有一具具等待撕裂的肉體。

這是場圍捕,圍捕一只孤立無援的困獸。無人與何英纏鬥,他們動作靈活,面對淩厲的劍影只虛晃幾招便閃身躲避,再由其他方向的人做出攻擊。十二個人分三批,每一次進攻都虛中有實,令人難以招架。若獨對一人,甚至三五人,何英都有勝算,可十二人的車輪戰是消耗戰,半炷香功夫,何英出劍的威力已大不如前。他像被自水中撈出,渾身透濕,胸口一起一伏,呼出的都是疲憊。汗水沖刷身體,大大小小的傷口猶如撒鹽,可他不覺疼痛,他什麽也感覺不到,只清楚自己依舊站着,手中的劍依舊能夠揮舞。

如果心存“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覺悟,他不該從廢廟返回,留着條命興許還有機會。可他不想“十年不晚”這回事,仇人就在眼前,要麽他們死,要麽自己。

他小時候怕死,因為沒臉去見爹娘,還因為身邊有師父、師妹、啞巴嬸和小混蛋……現在他一無所有,是個心無牽挂的亡命徒。他要将命豁出,自絕生路,老天爺豈有不成全的道理。

何英終是力竭,長劍支在了身側,明明聽見了後方襲來的劍風卻已無力閃躲。

劍尖刺入了他的背部,可他并無皮肉綻裂的痛楚,反而是鐵器自身體抽離後的空虛異常鮮明。他籲出一口血氣,分辨不出這血腥是彌漫在空氣之中,還是來自他體內。

而原本圍困他的黑衣人“呼啦”散開讓出了一條道路。

何英自濕淋淋的散亂的發間恍惚看到一抹身影正朝他行來。

來人頭戴黑紗鬥笠,着黑色長衫,他走得極慢,一步步恍如踩着棉花,最後站定在了何英面前。他朝旁伸出右手,一名黑衣人畢恭畢敬呈上了自己的配劍。

那人持劍輕輕掃過何英劍身,何英頓失平衡跪倒在地。

咬牙握緊劍柄,何英嘗試着再次站起。

這一回,那人卻将劍劃向了他的右腕。鮮血噴濺而出,何英終于有了痛覺,他再也握不住劍,右臂無力地垂落身側。他暗中動了動手指,意識到那人挑斷了他的手筋。

“辛苦你了。”陌生的蒼老的嗓音,然觀身形卻似是青年。

何英擡起頭,他已有所覺悟,但心存不甘,他看向那遮面的黑紗,道:“我師父他們在何處?”

那人提着劍,劍尖一下一下輕點地面:“你想見他們?”

“需要什麽條件?”何英不答反問。

“哦,”那人似乎笑了笑,語調變高了些,“不笨嘛。”

何英冷冷一哼:“你若要殺我早就動手了。”

那人随意将劍丢棄,自袖中取出了兩枚藥丸,分放左右雙手,道:“吃下左手這顆,我便許你見你師父。吃下右手這顆,便許你見餘燕至。”

“你什麽意思!”何英憤怒道。

“當然……你也可以誰都不選。你的劍就在你腳邊,你雖無力斬敵,結束自己想必非是難事。”

這人或是認真的,或只是在耍弄自己,可除了師父、餘燕至、死亡,對方并沒有給他“質疑”的選項。

看了看兩枚藥丸,何英緩緩伸出左手,拿起左邊那顆毫不猶豫吞了下去:“我要見我師父。”

緊接着,在那人尚未反應過來前,又以極快速度拿起了另一顆藥丸吞下:“我要見餘燕至!”

“……”愣了愣,那人忽地大笑出聲,“我給了你機會,你卻不懂珍惜,你要知道,貪心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你見不到你師父,也見不到餘燕至,就算你現在選擇死,我也不會叫你輕輕松松地死了。”

“你——”一字吐出,何英頓覺胸口絞痛,低頭“哇”地嘔出鮮血,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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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落伽山飄起了雨絲。

濕冷的雨水喚醒了一個人,他在雨幕中睜開雙眼,一瞬間腦海一片空白。他茫然地望着陰霾的天空,任雨水落入眼底……最先傳來的是後頸處的酸疼,然後是全身刺痛,最後是充斥鼻腔的血腥。

餘燕至立刻翻身坐起,視線送往前方。

泥濘中,啞巴嬸依舊跪在那裏,空出的懷抱剛剛夠藏進個小人兒。不遠處,莊雲卿仰面躺着。

雨水接天連地,自兩人身下沖出條條蜿蜒血流,那血流仿佛活物一般,帶着無可訴說的怨恨爬向了餘燕至。

他醒來前做了一個夢,此刻發現那不是夢。

餘燕至霎時清醒,不顧曝露雨下的屍體,爬起來瘋了似的往山中奔去。他在奔向廢廟的途中找到了何英的劍,在廢廟的佛像後找到了秦月兒;可沒有何英!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離開廢廟,他奔走山林間,尋找能想到的所有地方。他來到那片竹林,原地轉了一圈,前後左右盡是望不見頭的竹樹……他猛地仰頭,雨水沖刷着面龐,灰色的天被割得四分五裂,猶如他的心,他仿佛用盡了生命吶喊。

“何英!!!”

餘燕至腳步不停,從清晨到天色漸暗,然而一無所獲。

山路上有何英的劍和未及被雨水掩飾的血跡,可是沒有何英。

何英不算憑空消失,因為昨晚來了群黑衣人,他們像一股黑色飓風席卷了落伽山的平靜,短短一夜後帶走了三條鮮活而無辜的生命。他們并未毀屍滅跡,将三個冰冷但完整的“人”留給了餘燕至,所以餘燕至有理由相信——找不到何英,何英就還活着。

他心中燃起了希望,不會被悲傷的洪流擊垮,不至于倒下。

重返廢廟,他從佛像後抱出了師姐。清晨時,師姐的身體是僵硬的,此刻卻已恢複了柔軟。她臉色發青,後頸和手背上泛出了紫紅斑痕,她躺在這冰窟似的地方一日一夜了……餘燕至看着她,還瞧得出她生前時的模樣,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只是沒了人氣。

他想,何英來廢廟的路上并未遇襲,否則便無機會将師姐安置在此處。唯一的可能是,自己從啞巴嬸懷裏抱出師姐時,師姐已經受了傷,然而他無暇分神,沒有察覺……此刻,他耳中嗡嗡作響,似仍能聽見師姐那聲“燕至哥哥”……

雨依舊在下,不大不小。餘燕至把師姐和啞巴嬸抱入屋中,接着将師父背上山,送回了房間。

還有很多事等待着他,他不做,那就沒有人去做了。

餘燕至在竈房燒了鍋熱水,拿桶提進了啞巴嬸屋子。他弄濕了帕子給床上躺着的人擦洗頭臉、手腳。他沒生爐火,所以屋裏很冷,他來來回回地忙活,把染紅了的帕子丢進熱水搓洗。桶裏冒出的熱氣都帶着血腥味,直往他臉上撲,模糊了視線,他閉了閉眼,再睜開,眼角有些發紅。

将兩人收拾體面後,餘燕至翻箱倒櫃找出了兩身衣裳,同樣的杏色綢子是師父去年下山扯回的,啞巴嬸給自己和師姐一人做了一件。餘燕至低頭瞧了瞧身上滾着血泥的衫子,想起啞巴嬸量他尺寸時特意做大了些,因為小夥子長得快,不經穿。

給啞巴嬸和師姐換好衣服,餘燕至提劍出門,在屋外的空地上挖了一個大坑。他想這件事不能潦草,所以那坑挖得又寬敞又規整。劍随手腕一沉插入泥土,餘燕至轉身回屋,抱出褥子鋪在坑底,接着一先一後放下了啞巴嬸與師姐,将被子蓋在了她們身上。

餘燕至不知道啞巴嬸的秘密,他也不是圖省事,師姐年紀小得有人照顧,啞巴嬸最疼她,肯定放心不下她一個人,所以兩人要在一處,是個伴,是個照應。

他心裏跟自己說,讓她們入土為安吧,可卻站在一旁一動未動,他總覺得再等一會兒,師姐就會睜開眼睛甜甜軟軟地喚他“燕至哥哥”。

雨勢漸大,雨水模糊了天地,模糊了愛恨,只有無盡清晰的愁和着雨聲不絕于耳。

師姐的臉上濺落了幾點泥水,餘燕至終于有了行動,他邁進一條腿支在坑中,彎下腰,指尖抹去了那贓污,可周圍的土稀軟不堪,一塊塊滑下濺起了更多泥水。他擦拭一次、二次、三次……然後再也擦不淨。一大塊稀泥覆蓋住了秦月兒半邊面孔,她依舊沉睡。

餘燕至忽然跑回屋中,找出師姐的毽子放在了她身邊。

他動手去推泥土,一把一把送入,掩上最後一抷,餘燕至開始大口喘氣。片刻後,突然将手埋入土中,一下下飛快地挖着,可挖到一半卻又停了下來。他低着頭,雙臂撐地,從頭到腳都是髒的。他發出了單調的音節,壓抑在喉嚨深處,斷斷續續,不像哭泣,像受傷的野獸,被人剝開皮肉,渾身淌血。

餘燕至重新堆上了那些土,堆得嚴嚴實實。

他站起身,在竈房又燒了一桶水走去山上。

這次,他放慢了動作,褪盡莊雲卿衣衫,仔細地為他擦洗身體。細小的傷痕很多,數也數不清,而最顯眼的是洞開腹部的窟窿,血早已流盡,唯獨胸膛一處傷口仍絲絲地淌着黑水。餘燕至将周圍擦淨,發覺那傷口的形狀好似梅花一般,竟非刀劍所致。

猶豫片刻,他自屋中找來一把短刃探入其中,果不其然遇到阻礙,輕輕一撬,挑出了一樣事物——梅花形的暗器,随暗器湧出的還有濃濃的黑水。

餘燕至意識到這枚暗器絕非尋常,憑此物或許就能解開黑衣人的身份。用幹淨的帕子将之包裹,他小心翼翼收入了懷中。

為師父穿戴整齊後,他在屋內環視了一圈,發現了書桌上一幅展至一半的畫卷。走上前,他拿在手中觀看,那是幅少女畫像,女子嬌弱柔媚,面貌勝似芙蓉,可美中不足的是那雙眼,如冰冷、如霧薄,仿佛對所視之人十分無情,輕輕一瞥便能叫人心傷、心寒。這幅畫既無題目也無落款,可這般容貌,這般的目光,餘燕至卻是再熟悉不過……握着畫卷的手微不可察顫抖起來,他心知,這名少女便是莊雲卿的師妹,何英的生母。

這一刻,餘燕至明白了師父藏在心底幾十年的感情和遺憾。

陪同莊雲卿下葬的除了配劍還有少女的畫像。

餘燕至不再像先前那般失态,完成所有事後,他靜靜站在了師父墳前。望着低矮的土堆,回憶起了八年前的初遇。

那時他父母雙亡,立刻便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因為餘景遙殘忍荒淫,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些大仁大義者便決定代為教育他的兒子。餘燕至年僅九歲,像個囚犯般被“押”往聖天門,正當他深陷絕望之際,途中,一人持劍仿佛谪仙下凡将他救走。

那人便是莊雲卿。

他至今不知師父為何救他,也不知師父有沒有像何英那樣恨過他,但師父的恩情他不會忘記。

天色徹底暗下,餘燕至已不知在雨中站了多久,他對着莊雲卿道:“徒弟知道您心裏的牽挂。”

“您放心,”餘燕至自言自語道,“師父,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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竈房裏那張四四方方的飯桌上點着油燈。餘燕至從案板取來碗,掀開鍋蓋,舀了滿滿五碗米粥。碗沿有些燙,他端得小心翼翼,一碗一碗擺了上桌。啞巴嬸和師姐的碗在右手邊,師父在左手邊,中間并排放着的是他跟何英的碗。飯桌中央的碟裏盛着啞巴嬸腌的蘿蔔幹,被他切成了絲就着粥吃。

不餓,可不能一輩子不吃。

碗口湊在嘴邊,餘燕至垂眸細嚼慢咽,直到吞下最後一粒米,他将碗放回桌面,筷子擱在碗上,頭尾對得整整齊齊。緩緩擡眼,他向前送出了目光,有一盞油燈陪伴他,還有四副碗筷。

冬天,粥涼得快,飯桌上清清冷冷的沒了一點熱氣。餘燕至想,太安靜了。

他起身時向後退了半步,長凳倒地發出“嘭”的一聲,他彎腰扶起,然後去洗碗筷,洗得“叮叮當當”,擦得“咯叽咯叽”。他像個戲臺上的醜角,賣力表演,演得很熱鬧,可惜是強裝出的滑稽,不逗趣不讨喜,所以也沒人捧場。

四碗冷粥被重新倒了回鍋,将竈房收拾幹淨,餘燕至走了出去。

雨勢漸小,天上無星無月,但他知道右方十丈遠有一座土包,土包下躺着人。他閉上眼睛,眼前便黑了,睜開後依舊一片黑暗。

下山回到住處,他脫掉衣衫,赤條條站在缸前,舀起一盆水兜頭澆下,沖洗了發間污泥和身上的血漬。屋裏常備有傷藥,他草草擦拭過身體将藥粉敷在了傷處,雖然某些地方能看到綻開的紅紅白白的肉,但也就瞧着吓人,除卻左肩傷勢頗重被他纏上了幾圈布條外,其餘的用過藥後便不聞不問。

翻出裏裏外外幹淨的衣裳換好,餘燕至面對窗戶坐在了床邊。

靠窗的桌上放着兩把劍,一把屬于他,一把屬于何英;紙窗上貼着兩只小兔,一只是何英從啞巴嬸屋裏偷偷拿的,一只是他手撕的。他直直盯着那處,心裏估摸天快亮了,天亮後他決定再往山中找一找。之前遺漏了許多地方,也許何英逃了,只是不慎跌落在了哪兒,也許他傷勢太重不得不藏身某個地方。餘燕至不認為這是自欺欺人,即使一丁點的可能性他都要嘗試。他想着想着便坐不住了,把半濕的長發高束腦後,撚滅油燈,在蒙蒙細雨下又提劍進了山。

他們住的地方四面峭壁,遠看是個梯型,自南向北逐漸高聳。這兒沒有連綿不絕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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