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1)

蘇無蔚既未開腔訓斥,也未擺出嚴厲的表情,只是撫須端詳着眼前青年。其實早在看到餘燕至第一眼,蘇無蔚便有了懷疑,他與年輕時的餘景遙太像了……

當年之事雖以餘景遙自殺終了,可他至死也未承認罪名,随後其妻殉情,其子又在前往聖天門途中被劫,原本一面倒的輿論漸漸有了不同風向。餘景遙于北武林聲望頗高,他的死轟動一時,開始有人質疑背後真相,然而南武林和徽商的激憤卻掩過了這少數聲音。

為息事寧人,平息衆怒,蘇無蔚不得不以畏罪自殺蓋棺定論。

他起初推測,帶走餘燕至的人,定然和餘景遙夫婦有所淵源,便于是尋着這條線索明查暗訪,結果一無所獲。他事務繁忙,畢竟無法為一名九歲孩童費盡心血,随後不了了之。他如何預料得到,歷經十年,那神似餘景遙的少年會出現在聖天門招收弟子的擂臺上!

一幕幕往事猶如潮水湧現腦海。

少年是否真是那名孩童?當年,他究竟為何人帶走?而今目的又是什麽?

蘇無蔚将此事藏在了心底,直到數月前收到封匿名信,信上白紙黑字寫着,餘易本名餘燕至,乃餘景遙之子。

他再也坐不住了,即刻命裴幼屏暗中調查,不久前終于有了結果。這個結果一半在他預料,一半卻出乎預料,原來一開始自己便猜錯了方向。劫走餘燕至的人非但與餘景遙夫婦毫無幹系,反而是他們的仇家!

被餘景遙殺害的徽州商賈何石逸并無江湖背景,可其妻卻有位隐居山林的師兄,也正是這位世外高人自聖天門手中劫走了餘燕至。他不僅将餘燕至撫養成人,甚至傳授他武功,而那個名叫何英的表兄,身份也不告自破……仇深似海的何餘兩家,其子雙雙進入聖天門,目的定然與當年之事有關。

可何英又因何卷入了南诏巫醫一事?那失去行蹤的世外高人現今何處?匿名信的主人究竟是誰?

一樁埋藏十年的無頭案再度浮出水面,兇手與被害者的後人竟攜手而來,這件事對蘇無蔚的沖擊令他不由産生了動搖。

若餘景遙真有冤情,聖天門豈非欠下四條人命?

聖天門的過失便是他的過失。

幾天前,蘇無蔚修書兩封,誓要查清真相!他畢生追求無撼,暮年終是體會人無完人,幸而尚存彌補的機會。

望着眼前青年那一頭霜發,他感慨萬千,心道不可一錯再錯。

蘇無蔚态度的轉變,餘燕至隐隐有所察覺,昨日議事廳中,蘇無蔚言語透露關心,甚至詢問了何英近況,而此刻,明知自己使得別家功夫卻毫無斥責之意,在他面前停留片晌便即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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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挽棠連忙跟随上前,行至無人處才喚道:“爹……”

蘇無蔚慢下腳步,目視前方,道:“挽棠,你可知為父對你很失望?”

回想擂臺上與裴幼屏過招時的情景,蘇挽棠面含羞愧,握緊了手中之劍,道:“女兒知錯。”

蘇無蔚搖了搖頭,雙手負于身後,邊走邊道:“此事不論,你可還有其他要講?”

“嗯,”蘇挽棠垂下眼簾,斟酌片刻,道,“餘師弟與程師兄有些誤會,盛怒中難免失去理智,希望爹能原諒師弟一時鹵莽。”

蘇無蔚淡淡道:“你很關心餘易?”

深怕父親誤解,蘇挽棠忙道:“女兒只是不想爹為此煩惱,畢竟事出有因,師弟向來尊師重道,待人和善——”

朝後一擡手臂,蘇無蔚制止道:“你若真心為他好,以後便該當面提醒約束。”

目送父親背影遠去,蘇挽棠心覺詫異,将他的話翻來覆去想了想,卻越想越糊塗。爹以前明明讓她少去找餘師弟的……

返回居所,蘇無蔚盤膝榻上運功療傷,可真氣每每行于液彙穴便遭阻礙,他額汗淋漓,蹙眉睜開了眼。

正兀自沉思,便聽仆役來報:“裴幼屏請見掌門。”

“說我歇下了。”蘇無蔚重阖雙目。

在第一封匿名信寄來不久,他緊接又收到了第二封,以字跡觀之乃出自同一人之手無誤,此信中只有三個字——醉伶薊。

蘇無蔚曾有耳聞,醉伶薊無色無味,對常人無害,卻是內傷者的禁忌,長期服用會致傷情反複難愈。

五年前,與魔教教主的一戰令他身受內傷,休養多年未見起色……

難道根源便是此物嗎?

可誰會這麽做?誰又有機會這麽做?

自己受傷的事只告訴過裴幼屏。

會是他嗎……

兩封匿名信出自同一人手筆,暗示信中所述的兩件事必有關聯;十年前,聖天門派出緝拿餘景遙的弟子裏也有裴幼屏,那時他剛滿十六歲,一個十六歲少年能做什麽呢?

想到這兒,蘇無蔚搖了搖頭。

過午,他命仆役送來膳食,對方支吾半晌,言道裴幼屏已在外等候多時。

“讓他進來吧。”整理衣冠,蘇無蔚坐去了桌前。

片刻後門由外推開,裴幼屏緩步走入,反手将門關阖,另一只手拖着餐盤,盤上擺放湯盅碗勺。

“這人參雞湯溫中補脾,益氣養血,足熬了兩個時辰,師父您嘗嘗。”裴幼屏邊說邊掀開盅蓋,慢條斯理地舀出半碗,雙手遞向蘇無蔚。

蘇無蔚平靜地看着他,沒有接。

裴幼屏笑得溫溫柔柔,舀起一勺湯輕輕吹了吹,送至對方唇畔:“不燙的。”

皆是一面之詞,那封信的分量真比眼前人重嗎?蘇無蔚再次于心中否決了先前猜想。

裴幼屏半跪在了他身前,微微擡起眼簾,将湯水送回碗裏,接着又重新舀起一勺:“冷湯傷胃,涼了就不好了。”

冷硬無私了半輩子的心,只有在這人面前會不由柔軟下來,蘇無蔚騙不過自己,他對裴幼屏付出了太多心血,有着太多期望。

接過那碗湯,蘇無蔚放上桌面,無聲一嘆,道:“為師累了,你先退下吧……”

“是。”裴幼屏起身離去。

剛自蘇無蔚居所步出,便迎面遇見了蘇挽棠,朝她微微颔首,裴幼屏走向遠處庭院,蘇挽棠亦步亦趨跟在了他身後。

“爹真的不會責怪餘師弟嗎?”蘇挽棠問道。程松的劣跡她只告訴過裴幼屏,心想若有他叮囑,程松總不至于再招惹餘易。

停下腳步,裴幼屏轉身輕輕擁住了她:“別擔心,師父不會為難師弟的。至于程松,我會提醒他莫再惹是生非。”

蘇挽棠在男人懷中點了點頭:“師兄,多謝你。”

溫柔一笑,裴幼屏湊近她耳畔,道:“傻姑娘,還叫我師兄?”

臉頰火燒火燎,蘇挽棠緊緊揪住男人腰間的衣裳,半羞半惱地跺了跺腳。

裴幼屏一語不發,只輕笑着吻上了她的發。

那邊廂,因掌門臨時決議的比武,餘燕至自膳堂端回飯菜已是午後多時。

何英餓得饑腸辘辘,他左手握着筷子,動作依舊不夠靈活,摸索到菜碟随意地夾起一些投入了碗中。

餘燕至扒了兩口飯,間或撿起何英灑落桌上的菜塞進嘴巴,這是落伽山時養成的習慣,他從不浪費食物。

小兔蹲在桌角啃菜葉,它而今比剛來時大了許多,毛也不那麽順了,還有股子尿騷味,可它全然不覺,大爺似的蠕動着三瓣嘴。

餘燕至瞄它一眼,心裏琢磨過幾日給它洗洗,邊想邊将何英愛吃的菜換到了他面前,輕輕敲了敲碟子,道:“芝麻卷。”

那芝麻卷十分軟糯,何英好不容易夾起一塊,顫巍巍送向餘燕至,揚了揚下巴要他趕緊接住。

餘燕至一口咬住了何英筷子,含入滿口香甜,接着攬過他脖頸将那點心渡回了他嘴中。

“好吃嗎?”輕輕舔過他唇角,餘燕至放開了他。

何英被他弄得快要沒了脾氣,心想他以前也不這樣啊!嚼着甜膩膩的芝麻卷,何英氣紅了臉,想自己沒吃過啞巴虧,現在變成了啞巴,便只能什麽虧都往肚裏吞。然後又想,若哪日恢複了,他一定弄得餘燕至求饒!想着想着就有了笑容。

何英曾經幾乎不對餘燕至笑,一笑,餘燕至就要遭殃,如今這“笑”壞得明目張膽,餘燕至自是将他那點小心思猜了個七七八八。夾起根菠菜遞到他唇邊,何英習以為常吃下,可嚼不過兩口,嘴巴一撅就要往外吐。

“嗯?”敲了敲何英的碗,餘燕至道,“不許挑食。”

何英臉頰一熱,千辛萬苦地咽了菠菜,接着“啪”一聲放下筷子,沖餘燕至發起威來。

餘燕至眼瞧他撞進懷裏,也不知他想打架,還是想親吻。

兩人笑鬧着你推我擋,半晌後,餘燕至将氣喘籲籲的何英禁锢在了臂彎:“以前當着師父的面,你不也吃過嗎?”

何英用力搖了搖頭。

餘燕至淡淡一笑,額頭抵住何英額頭,望向那雙沒有焦距的眼睛,輕聲道:“你就只在師父面前裝乖。”

何英揚起下巴去吻餘燕至,他沒有意識到對方話裏那一絲醋意。

拇指撫摸他臉龐,餘燕至垂首正要含入他的唇,突然,一個莽撞的腳步聲接近了房間。

跨過門檻,童佳一頭大汗坐去桌前,給自己倒了杯茶,“咕嚕嚕”灌進肚後便兩眼放光望向了餘燕至:“哥哥,你打敗程松師兄的那招好厲害!也教教我吧!”

何英剛送到嘴邊的筷子頓了頓,半張的薄唇一點點抿了起來。

餘燕至皺了皺眉,還未來得及制止,便又聽童佳道:“嚴師兄說哥哥那招不是聖天門的劍招,還說哥哥的步法難登大雅之堂。哥哥,難登大雅之堂是什麽意思?我瞧不出門道,被嚴——”

筷子落上碗口,聲音不大不小,可何英的表情卻讓童佳把說到一半的話咽了回去。

拄起拐杖,何英出了屋。

“哥哥……”童佳局促不安地看着餘燕至。

無奈一笑,餘燕至自床鋪下取來一把劍,拍了拍少年肩頭走了出去。

站在院中,何英思緒萬千。他原以為瞞過了餘燕至,豈料對方揣着明白裝糊塗,一轉身就去教訓程松。程松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餘燕至令他當衆出醜,也不知他背後要如何記恨。其實立場相換,何英想自己也會做同樣的事,但這成不了心安理得的理由……麻煩因他而起,他卻無能解決;他擔憂程松不肯甘休,怕餘燕至惹火燒身。

他保護不了對方也保護不了自己,他甚至走不出這小小的院落,可他不能将餘燕至一輩子禁锢身邊。師父的仇還等着人去報。

何英試想過最壞的情況,如若無法恢複,如若某日不得不離開,他便回徽州故鄉。雖然除了幫忙看守家宅的老管事,那裏已無他的親人,但至少……至少不用再拖累餘燕至。

來到他身旁,餘燕至牽起了他的手杖:“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何英不明所以被領着朝前走去,盞茶功夫後,又随對方一起停下了腳步。

耳畔萦繞着忽遠忽近的鳥鳴聲夾雜孱孱流水,腳底是松軟的泥土,鼻腔充盈着淡淡的竹葉清香,一瞬間,何英錯覺正置身記憶裏那處竹林……

內心的焦躁平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欲蓋彌彰的惆悵。

美好的過往都被何英深埋進了心底,因為那會喚醒悲傷,催生軟弱。他不去想,可記憶卻不受意志的約束;一個聲音、一縷氣息就能成為燎原的星星之火。

突然,手中的拐杖被取走,劍柄塞入了掌心,何英一愣,橫劍胸前,指尖細細摸索上了冰冷的劍身。

無一不熟悉,這是他的劍!

何英眼底泛出潮意,這把劍跟在他身邊五年,陪他至倒下前最後一刻。那晚的夜猶如巨大黑影,黑影裏血腥彌漫,山風嗚嗚……

早已愈合的傷口忽覺疼痛,何英右手一顫,劍刃劃破指尖,一滴血仿佛眼淚淌落下來。這把劍終于回到了主人手中,漫長的兩年,它似有無限思念、無限的恨。

握緊劍柄,何英的目光冰冷起來。

一招揮出,竟是左手惜劍式!

因他內力全無,失去的不僅僅是劍勁,曾經靈活的身姿顯得笨拙又遲緩。艱難地走完最簡單的一套劍招,何英轉身收勢時,被斷掉的竹根絆倒在了地上,他緩慢爬起,摸索着走遠了些,又重新練起另一套招式。

餘燕至靜立一旁,沉默地注視着他。

反反複複、跌跌撞撞,半個時辰後,何英汗水淋漓,左臂不住顫抖。他身上已不知有多少淤青,可他未覺疼痛,面龐閃現興奮。

劍招越來越難走。一個招式,何英重複幾次仍不順手,而就在這時,突然,一條臂膀環住了他腰身,持劍的左手被同時牽引,長劍自內而外劃送前方,一氣呵成。

“萬壑松風。”餘燕至啓唇出聲。

何英微微一愣,便随他繼續動作。

“潇湘夜雨。”

餘燕至胸膛緊貼何英後背,左手同起同落,腳步亦無分毫差別……兩年前,他們有如此的默契并不奇怪,可以自己現今狀況,餘燕至卻依舊配合自如……何英幾乎不敢去想,想對方早在尋到他不久就已開始練左手劍。

“高山流水!”

餘燕至懷抱何英一躍而起,重疊的身影在半空旋轉一周,左手劍光缭亂,劍氣飛旋,直震得竹樹左搖右晃,葉落紛飛。

腳踏實地後,餘燕至緩緩收勢,放開何英,轉身走到他面前。

何英發間落着幾片翠葉,餘燕至擡臂輕輕拂過。

劍滑下掌心,用盡全身力氣,何英将餘燕至撲倒在地,緊緊擁住了他。

很長時間裏,他将餘燕至的“示好”視作當然。他一腳踩進清澈見底的小溪,像充滿好奇心的山貓順水而行,溪流漫過膝蓋、腰肢,突然撲通一聲,他整個身體沉入了水中。此時,他才發現這水竟這樣的深,這樣溫暖。水輕柔地包裹着他,仿佛終于得到了心愛的寶貝,可何英只有一顆種子,他感到了窮困潦倒的窘迫,不知該拿什麽回應。

他被呵護得太好,何石逸、虞惜、莊雲卿、啞巴嬸……所有人對他的關懷都是沉默而不求回報。即使遭遇苦難與折磨,卻始終有人等待守侯着他……真正的風雨,何英并未經歷許多,時至今日他依舊享受安逸,無須開口,一個表情、一個舉動,餘燕至就知他所思所想。

他不再是當年受之無愧的小壞蛋,就因為明白了,所以有了愧疚,所以很多話反而說不出口。

言語總是蒼白的。

粗暴地撬開餘燕至的唇,如何親吻都不夠,他咬疼了對方,甚至咬出了血。

餘燕至皺了皺眉,一邊在他齒間周旋,一邊輕輕拍他後背。

嘗到口中腥甜,何英一愣,猛地将面龐埋進了餘燕至肩頭。

“何英……”餘燕至的舌尖疼得快沒了知覺,他回擁身上的人,感覺他在輕輕顫抖,“別怕。”

何英極快地點了點頭。

餘燕至的目光幽幽暗暗卻堅定無比,輕撫着何英,續道:“無論前路如何,我們都在一起。”

何英發狠地咬住了他,想餘燕至一定疼得不輕,可他恨不能在他身上咬出幾個字來。

肩頭的刺痛反而叫餘燕至有些塌實,因為傷心是應該的,脆弱也是應該的,太累了總該有個歇腳的地方,依靠的肩膀……

餘燕至始終未吭一聲,半晌後,何英終是滿心愧疚地跨坐在了他腿上,捉起他掌心寫道:疼——

“不疼。”餘燕至淡淡道。

何英繼續寫道:我——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眨了眨眼,何英想餘燕至一定修煉成精了!他很不服氣,既然寫什麽都會被猜到,那便改畫得!

薄唇微抿,何英一臉壞笑在餘燕至掌心畫了個圓。

将他指尖牢牢攥住,餘燕至笑道:“你敢畫,我就在你臉上也畫一只。”

何英無聲一哼,邊搖頭邊抽出手指,撫平他掌心繼續畫起來。

餘燕至倒有些好奇他的新花樣,耐心地等他畫完,結果竟然還是只烏龜!

一把摟緊何英,餘燕至正要“質問”,何英連忙寫道:它是烏龜精。

“烏龜精不也是烏龜?”

何英得意地笑了笑,寫道:它有尾巴。

餘燕至想起了何英曾畫過的烏龜,确實無一例外沒有尾巴,緊緊望住對方,他輕聲道:“我是烏龜精?”

何英點頭。

餘燕至聲音變得更輕更柔:“你是我的尾巴?”

何英摟住餘燕至頸子,自顧自笑得東倒西歪,想他果真成了精。

餘燕至不輕不重在何英臉蛋咬出了一圈牙印,盯着那圓圈道:“還少根尾巴。”

何英有些吃痛,等餘燕至再湊近時便偏過頭,巧不巧與他雙唇相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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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後,蘇無蔚将帶領門下弟子前往郡城拜會幾位世交,這些家族自聖天門立派之初便給予過許多關照,無論掌門之位如何更疊,也不影響延續數代的交情與利益關系。

郡城位于聖天門西南兩百裏處,以習武人的腳程一日即可抵達,加上拜訪與回程時間,前前後後需要三日。

按慣例,蘇無蔚會挑選六名資歷深的弟子随行,但今年這六人中卻多了一副新面孔。

被點名時,驚訝的不止餘燕至,在場弟子心中皆有感慨——看來掌門未來女婿,以及下一任掌門花落誰家,言之尚早。

雖說放心不下何英,可蘇無蔚斷然不會接受他的拒絕,再者程松這個“麻煩”亦将同行,餘燕至的擔憂少去了一些。

臨行前一晚,童佳興奮地說個不停,他羨慕餘燕至,能跟随師父去郡城在他眼裏就算走江湖了。

嚴豐到底年長,無聲地拍了拍餘燕至肩膀,斜睨一眼何英又轉望向他,意思是叫他別擔心,自己會照顧好何英。

餘燕至感激地點了點頭。

時近寒露,入夜後氣溫驟降,何英側躺被中,感覺身後的人一點點靠了過來。

餘燕至先是環住了他,摸了摸他冰冷的手,然後扳過他身體,牽着他的手塞入了自己衣下。何英朝後縮去,他知道他的手有多涼。餘燕至卻固執地将那掌心留在了肌膚上,下颔溫柔地厮磨他的發。

無須口舌,無須雙眼。何英的心跳餘燕至聽得懂,餘燕至的氣息何英看得見。

翌日天未亮,餘燕至便起了身,輕手輕腳洗漱完畢,回到床畔,目光落向了何英熟睡的臉。

“哥哥……”童佳揉着眼睛望過來。

餘燕至豎起食指比了個“噤聲”的動作,上前掖了掖少年被角,便提劍離去。

眼瞧門緩緩閉阖,童佳心想,當初哥哥與嚴師兄去南诏一走就是月餘,所以三天并不很漫長……他邊想邊回頭看何英,暗淡的光線裏對上了那半睜的眼眸。

注視片刻,童佳一掀被子跳下床,三五步蹦到何英床前,再一掀被子鑽了進去,小聲嘀咕道:“你別怕,哥哥不在還有我呢。”

捏着他細細的胳膊,何英勾了勾唇。

眨巴着眼,童佳莫名有些不甘心,想何英是不是瞧不起他?

何英自然是瞧不起他,他和小兔在何英眼裏沒有什麽區別。

“上回比武師父還誇贊我了,等一兩年後我會變得更厲害!”

話音剛落,不遠處的床鋪便響起一聲悶咳。

嚴師兄竟然醒着?!臉驀地通紅,童佳心虛地嗫嚅道:“我……我——”

何英摸到他嘴邊,将上下阖動的兩瓣唇輕輕捏在了一起,過了會兒,何英松開手又再度閉起眼。童佳靜靜瞧着何英,心想他不是嫌自己吵,就算自己不出聲,他也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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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清晨啓程,夜幕時分抵達了郡城。

隔日,蘇無蔚便攜弟子在城內最負盛名的酒樓擺了三桌宴席,其中一桌坐着德高望重的長者,一桌是年輕小輩,門下弟子則被安排在了第三桌。

六人圍坐桌前,裴幼屏居中,左手邊依次是鄭沅、鄭渝、餘燕至、趙靖、程松。六人當中除了餘燕至,進入聖天門時間最短的也有八、九年。

趙靖是個操心命,此刻夾在餘燕至和程松之間苦惱萬分,誰都知曉這二人有嫌隙,否則怎會在擂臺上針鋒相對?鄭沅、鄭渝乃雙生兄弟,向來明哲保身,不插手旁人是非。餘下三者,裴幼屏慈顏善目,程松冷眉冷眼,餘燕至氣定神閑,臺上和和氣氣,臺面下心思各異。

此時,一名青年走向蘇無蔚,朝他敬酒。

“聽你幾位伯父講,你将令尊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半年裏又在郾州、青州開設了分號,後生可畏啊。”蘇無蔚撫須笑道。

“廣豐票莊有今日,要仰賴在座世叔世伯們的愛護與掌門多方保駕,晚輩不敢居功。”

微微颔首,蘇無蔚仰頭将酒飲下。

随後又有幾名青年陸陸續續向他敬酒,接連數杯後,蘇無蔚笑着擺了擺手,朝不遠處的弟子道:“餘易。”

餘燕至一怔,立即來到他面前,垂首道:“師父。”

“林賢侄這杯酒,你代為師喝了,”蘇無蔚将自己的酒盅遞給他,又對身旁青年道,“叔慈,老夫的酒量實在不能跟你們這些年輕人比啊。”

林叔慈輩分最小,這杯酒,蘇無蔚即便讓其徒代勞,對他也已是極大殊榮。

餘燕至心下一驚,他平素滴酒不沾,深知自己酒後會露醜态,可這般情形又叫他如何拒絕?

“嗯?”蘇無蔚的目光已略帶不滿。

“是!”雙手接過酒盅,餘燕至先幹為敬,還不忘亮出杯底以示誠意。他沒有退路,倘若拒絕,無疑是令蘇無蔚顏面掃地。

林叔慈受寵若驚,急忙喝下了水酒。

這桌酒席雖說是蘇無蔚宴請,實則受邀之人都将他視作了上賓。就像那廣豐票莊,當初為在青州設立分號,上下打點了不知多少銀兩卻依舊屢遭騷擾,最後,還是由聖天門出面為其擺平。在場大票號、大商行的當家哪個不對聖天門又敬又畏?其中,年輕人的目光更加長遠,他們想要攀交的不僅是蘇無蔚,還有下一任掌門。

完成了蘇無蔚指示,餘燕至坐回桌前,舉起茶杯就要将藏在口中的酒液吐出,可哪知林叔慈突然走來,不等他反應便道:“餘少俠,方才那杯酒是敬蘇掌門的,這一杯,在下敬你。”

酒在舌間一個打滾,骨碌滑了下去!

擡起頭,餘燕至表情微微扭曲地看向了他。

“還請少俠賞臉。”林叔慈怎曉得對方內心的翻江倒海,他滿懷期待,自認押對了“寶”。

略一遲疑,餘燕至起身接過,盯着透明的酒液不禁一陣恍神……當初與梅清喝酒,一杯下肚後直至第二日醒來,他記憶全無,可剛剛他也喝了酒卻為何這般清醒?難道是酒的不同?

眼見餘燕至将酒飲下,林叔慈心滿意足離開。

提起桌上酒壺,餘燕至又連飲三杯,當欲飲第四杯時被趙靖攔了下來:“師弟,此酒勁頭不小,不宜多飲。”

點點頭,餘燕至籲出了一口氣。

原來如此……梅清給他喝的豈止一杯酒?內裏不知加了什麽“名貴藥物”……

回想被齊肘砍斷了雙臂的賊偷,餘燕至心底發笑,自己是否得感謝忘川毒師沒在那一晚也将他的雙手砍斷?

初生牛犢不怕虎,繼林叔慈後,又有幾名青年上前敬酒,有些是挨個敬過,也有些只敬向了裴幼屏與餘燕至。

宴席結束後,衆人又往茶舍品茗閑談,暮時才互道了暫別。

随師父與師兄們返回客棧途中,路經一處賣彩紙的鋪子,餘燕至不由緩下了腳步。

“師弟?”趙靖扭頭催促。

餘燕至抱歉一笑,忙追了上前。

就在這時,迎面走來一人,身穿黑色長衫,戴黑紗鬥笠。

餘燕至直覺有些熟悉,視線不由落往那遮面的黑紗,那人仿佛有所察覺,忽地将頭轉向了他。明明瞧不見對方雙眼,餘燕至卻有種被緊緊盯住的錯覺……他盡量自然地垂下眼簾,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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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隐在雲層裏,今夜無風。

天地間仿佛灌滿了墨汁,濃重的夜色下,一人疾疾奔向城外,腳步聲透露着一絲焦躁。

冰冷的空氣猶如無數的針,從鼻腔灌入胸膛。

這段時間以來,身邊的變化令裴幼屏漸失冷靜,蘇無蔚正日益疏遠自己,并開始提攜餘燕至。一場門下弟子的比武,蘇無蔚初衷恐怕是想給餘燕至表現的機會,卻未料餘燕至膽大妄為,在聖天門校場上使別家功夫……可即便如此,蘇無蔚也無絲毫責備;而讓一個入門兩年的弟子随行郡城,更是從未有的先例!

裴幼屏越走越快,念頭跟着飛轉。

今日酒桌上的景象歷歷在目,席間皆是些精明商人,商人無利而不往,所以最擅長将一個人的價值稱斤論兩。顯然,餘燕至代蘇無蔚喝下的一杯酒,使得他與自己被放上了秤杆兩端。

若是別的場合,這杯酒不會“重”得令裴幼屏難以承受。

那些家族可說是聖天門根基的一部分,蘇無蔚任何态度的轉變都會在其中掀起暗潮,暗潮湧動的方向,将直指聖天門未來掌舵者。

裴幼屏沒傻到去遷怒随波逐流的人,更不會遷怒蘇無蔚。他們都是那藏身暗處的人手底的棋子,而那人目的只為将自己逼入絕境。

夜更深了,城郊外,暗淡的星光将一草一木變成了潛伏深處的野獸,它們伺機而動,等待疲于奔命的獵物自投羅網。一抹比夜色還要濃重的黑影伫立其間,他仿佛是這群野獸的頭領,最安靜、最危險、最孤獨。

裴幼屏一步步走近,像擅闖領地的另一只野獸。

此刻,他感受不到第三人的氣息!真實亦或假象?殺?不殺……思緒尚未清明,叩在劍柄的拇指便向前一推送出劍身,右手剛要握住,忽地雙腿一軟竟直挺挺跪了下去。

那黑影緩緩轉身,不急不徐走到他面前,一巴掌扇上他臉頰。

“啪”的一聲,靜夜裏分外刺耳!

裴幼屏偏着腦袋,疼痛、恥辱、卑微,随紅腫一一浮現面龐。

這才是他,這才是忘川裏真正的他們……

“卓幼屏,你已不将我放在眼中了?”十足詭異,觀身形明明是男子,一開口卻是哀怨女聲。

垂在身側的手指蜷了蜷,裴幼屏臉色煞白,寒氣自雙膝一陣陣往上沖。

“不要忘記是誰收留你,給你報仇的機會,”女聲陡然拔高,凄厲怨毒,“你究竟還要我等到何時?!”

“幼屏……姑姑這樣愛你,你為何不肯聽姑姑的話……”語調凄凄切切,幽幽怨怨。

裴幼屏艱難地擡起頭,他習慣微笑,那簡直成了他另一張臉孔,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只要稍稍彎一彎唇就能做到。可此刻,他整張臉僵硬無比,嘴角要咧不咧扯向兩旁,顯得既滑稽又愚蠢。

“別怕,”黑影笑了,恢複了男人的聲音,欠下身,雙臂托在裴幼屏腰間,一用力将對方提入了懷中,“梅寒湘已經死了,她再也不能吓唬你。”

從袖裏摸出一粒藥丸,梅清含入後喂給了他。

麻木地等待對方的唇離去,裴幼屏咽下解藥,力氣一點點回歸了身體。

梅清仍擁着他,關切道:“你有心事嗎?連我撒在周圍的軟筋散也沒察覺?”

裴幼屏無聲無息,像個沒有魂魄的軀殼。

“你不說,是要我猜?”梅清笑了笑,耐心極好,“我猜你所苦惱的是蘇無蔚,失去他的信任,你留在聖天門遲早會敗露。”

裴幼屏終于有了反應,很慢很慢地眨了下眼:“是你告訴他……”

“我确實送了封信給他,不過你放心,除了‘醉伶薊’三字,我什麽也未提。”

醉伶薊無色無味,對常人無害,卻是內傷者的禁忌,長期服用會致傷情反複難愈……裴幼屏給蘇無蔚下此藥,并非想殺對方,而是為叫他早日卸任掌門之位,傳與自己。

可梅清又如何得知蘇無蔚舊傷未愈?如何得知自己給對方下了醉伶薊?

“你在蘇無蔚身邊安插了人手……”裴幼屏恍然道。

微微扭頭,嘴唇貼着他耳畔,梅清柔聲道:“你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哥哥。”

一聲“哥哥”似觸動了裴幼屏腦中最緊繃的那根弦,他一個激靈,猛地推開了對方!

連退三步,定定望着他,梅清淡笑道:“你想撇清的東西,你一輩子也撇不清。”

“你究竟要我怎樣做……”裴幼屏眼底流露出了痛苦神色。

“我不願再等了,”重新走上前,梅清目光清澈得幾乎帶了天真,“我要你立刻結束這一切。”

“我告訴過你,餘燕至身在聖天門,現在不是動他的時機,”裴幼屏搖首道,“況且蘇無蔚已對我失去信任,若餘燕至發生‘意外’,頭一個被懷疑的就是我。”

梅清自若道:“只有活人才會懷疑。”

“你……”裴幼屏驚訝地睜大了眼。

将寫着詳細計劃的信塞進他手中,梅清輕輕摟住了他:“哥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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