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1)

翌日,衆人離開郡城趕回聖天門。

晌午過後,一直半遮半掩的太陽整個被裹入了雲層,雲越積越厚,仿佛屏障隔開了天地。空氣冰涼,沒有一絲風。一群黑色的鳥兒正低空盤旋,它們有最敏銳的警惕性,為了不在南徙的路途丢掉性命。

突然,遠處傳來滾滾雷聲,猶如重錘一下一下砸着屏障,堅實的雲層裂了開來,乍現細亮白光。

仰頭一望,餘燕至蹙了蹙眉,這樣的天氣預示着一場暴雨将臨,随雨同落的,還有記憶深處的血腥……無形的壓迫令他彎下頸子,視線縮小在了腳前方寸之地。

天色愈發陰沉,忽來的一股風刮起了土的腥味……

不……

不對!

土腥中還夾雜着淡淡苦澀!

餘燕至倏地擡頭,視線前方的鳥兒越飛越低,有幾只竟癱倒在了路邊。

“屏住氣息!”蘇無蔚沉喝一聲,率先躍往了背風的山坡。

衆人屏氣凝神,緊随而至,提起了十二分的警覺。

暗暗運功,餘燕至心下大驚,他僅是吸入一口就已被散去三分內力——好厲害的毒!

衆人前腳剛踏上山坡,因擔憂掌門安危,趙靖急急奔向蘇無蔚。

目光掃視四周,蘇無蔚神情驟變,朝趙靖大喊道:“不可!”

趙靖一愣,擡起的腳便踏實下去。

“轟”的一聲巨響,平地炸雷,石屑土沫飛崩開來,趙靖被震出丈遠,接着軟趴趴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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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鄭沅、鄭渝同時高呼,鄭沅擡步便要沖上前去。

鄭渝臉色煞白,一把摟住鄭沅的腰,道:“冷靜!”

塵埃落定後,廢墟上留着條微微抽搐的腿,紅白的肉花點點開在周圍,一直蔓延向了不遠處血泊中的人。

“謹慎腳下!”大聲提醒,蘇無蔚施展輕功直奔趙靖,抱起他便飛身一側樹林。

其餘人也有驚無險離開山坡躲入了林間。

餘燕至絲毫不敢放松戒備。顯而易見,來人早有準備,先以毒将他們逼上山坡,又在山坡埋下炸藥,他們既不能後退亦不能停留原地,而前方等待他們的還會有什麽?

“師父……”口鼻湧出血水,趙靖無力地眨了眨眼皮。

蘇無蔚眉頭緊皺,一面奔跑一面全副心神注意着周遭動靜:“莫說話,保存體力。”

趙靖點了點頭,又輕聲道:“是弟子……鹵莽……連累了——”

話音未落,“呼呼”風聲驟響四面八方,只見箭雨穿過樹隙,密如網織,撲面而來!

其餘人紛紛舉劍抵擋。

蘇無蔚因懷抱趙靖,雙手受困,不得不将力量灌注腿腳,踢開射來的長箭。箭勢持續片刻後終于停歇,他垂首一看,經歷方才激戰,趙靖斷掉的右腿,傷口再度迸流大量鮮血。

此地絕非駐足之地,可若不處理,趙靖恐怕支撐不住了。将他平放地面,疾點他幾處穴道,蘇無蔚扯下一縷衣擺,緊挨他大腿根部捆紮了兩圈。

“嗖——嗖——”

兩道破空之音倏忽自後方傳來!

裴幼屏與餘燕至立刻守住了掌門背部,一人劍起,一人劍落,擋下了兩枚暗器。然而真正的危險卻已無聲無息接近……一顆彈丸以肉眼不及的速度迎面射來,因前兩道聲音的混淆,竟無人發現這隐藏起的第三枚暗器。

趙靖本已陷入恍惚,此刻突然清醒過來撲向了蘇無蔚。蘇無蔚只覺懷中軀體瞬間變得僵硬如石。

“小心!”一聲過後,趙靖又自他胸膛緩緩滑下。

彈丸在趙靖背心留下了一個深深的洞。

蘇無蔚雙眼大睜,不敢置信。

趙靖滿身滿口都是血,眼珠灰蒙蒙一片,已不能轉動:“弟子……無能……”

“胡說!”蘇無蔚一把扶起他摟入懷中,“你是為師得意弟子!”

“師……父……”盯着對方往日打理得一絲不茍的長髯沾上的血漬,趙靖一點點阖了眼,“師父……”

泛紅的眼中似隐忍無限悲涼,蘇無蔚雙唇顫抖道:“趙靖啊……”

狠狠将劍插入地面,鄭沅雙目赤紅望向重重樹影:“藏頭縮尾的小人聽好了!我是聖天門六十六代弟子鄭沅!爾等鼠輩還有何招數盡管使來!鄭沅領教!”

“嘻嘻嘻——”

“呵呵呵——”

非男非女的童稚笑聲回蕩在了幽森林間,遠若天邊、近在咫尺。

“奈何橋,徒奈何,奈何橋下忘川河。忘川河,渡忘川,忘川河畔梅花落。梅花落,數梅花,梅花落處凝殘雪。凝殘血,共黃泉,幽幽魂兒随我赴。”

接着,笑聲逐漸遠去,消散在了縱橫交錯的木林深處。

鄭沅一怔,寒意頓生,握緊劍柄竟不由後退了半步:“這、這是什麽把戲!”

在場衆人皆白了面色,他們摸不清來者底細,無頭無緒要如何應對?

看了看懷中一點點僵冷的弟子,蘇無蔚無聲一嘆,扶他躺下後,道:“好徒弟,你先歇一歇,等為師來接你。”

鄭沅雙目噴火,死死盯住了手中長劍。鄭渝扭過頭,不忍再看。程松四下張望,防備着随時可能出現的危機。裴幼屏與餘燕至則沉默地注視着眼前一幕。

“轟隆隆——”

天空劈下無情雷鳴,震耳欲聾,雷聲仿佛戰鼓敲響在了每一個人心中。

蘇無蔚緩緩站起身,像一座拔地倚天的大山,他抽出佩劍,視線一一掃過面前弟子,道:“為師不想再看你們中任何一人犧牲。”

“聖天門弟子絕不畏邪魔!”鄭沅神情堅定道。

“是,”蘇無蔚颔首道,“但不意味白白犧牲。”

“師父?”鄭沅疑惑道。

“此地距聖天門百裏路程,若以輕功全力奔走,兩個時辰便能抵達,”頓了頓,蘇無蔚續道,“最近的一條路直向西北,敵人定然不會放棄在此路設下埋伏。第二條路則需渡河,自西南方向繞回。最遠的一條是東側峽谷。”

“一旦走出這裏,我們就會如先前般被逼入新的陷阱,”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若遇危險,為師将竭力為你們護航。”

聽到這兒,衆人都明白了掌門之意。

“鄭沅、鄭渝,”視線鎖住雙生兄弟,蘇無蔚道,“你二人慣熟水性,西南那條越澤河可擋得住你們?”

鄭沅急切道:“弟子絕不能讓您涉險!”

“師父放心。”鄭渝抱拳。

“兄長——”

鄭渝擰眉看了他一眼。鄭沅欲言又止,終是将話吞回了肚中。

“程松、餘易,”蘇無蔚轉向他們,道:“你二人輕功不俗,東北丹霞峽谷地勢險峻,但也是三條路線中最隐秘的一條,你二人可能勝任?”

“是!師父!”程松與餘燕至齊聲道。

蘇無蔚輕輕點頭,目光最後落向了裴幼屏。

裴幼屏深深一禮,輕聲道:“弟子願為師弟們護航,請師父應允。”

蘇無蔚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便有了笑意,掌心拍上他肩頭,道:“好!”

一刻鐘後,衆人穿越樹林,林外空天曠地,只有低矮的枯草随風擺蕩。

“嘻嘻嘻——”

“呵呵呵——”

陰氣森森的笑聲從遠處、從天、從地、從四面八方湧來。

蘇無蔚持劍立在最前方,其餘人則半弧型環繞周圍。

“奈何橋,徒奈何,奈何橋下忘川河。”

随詭谲的語調響起,視野裏突然出現了一道身影,穿黑衫,撐黑傘,戴着黑色的面具,面具上,位于眼角的部位還描畫着一朵慘白梅花。

“忘川河,渡忘川,忘川河畔梅花落。”

屬于第二個人的聲音随即加入,眼前又瞬息多出道身影,仿佛是先前那人的影子,同樣的黑色,同樣的慘白。

“梅花落,數梅花,梅花落處凝殘雪。凝殘血,共黃泉,幽幽魂兒随我赴。”

伴着嘻嘻笑聲,第三、第四個黑衣人相繼出現。

他們現身得那樣唐突,憑空而來,像自地底鑽出的鬼魂。

“這……這是傀儡術!”

裴幼屏話音一落,餘燕至只見所有人都将劍收入了劍鞘。

“傀儡殺不死,通常內藏玄機,穩妥起見,千萬莫沾染他們的血,”裴幼屏補充道,“操縱傀儡的人必定藏身附近。”

“幼屏,這裏交予為師。其餘人按計劃行事。”言罷,蘇無蔚只身沖了上前。

同一時間,鄭沅、鄭渝雙雙朝西南奔行。程松、餘燕至則反向往東北而去。裴幼屏施展輕功躍過四具傀儡,飛身直入後方!

眼瞧兩具傀儡擋住了程餘二人去路,蘇無蔚廣袖一振,揮出強大氣勁,傀儡猶如扯線風筝搖搖欲墜,然而又以極快速度穩住身形,再次攻去。可眨眼功夫,餘燕至與程松已消失蹤跡。

傀儡受制距離,不得不将注意力轉向了蘇無蔚。

化劍勁為掌力,蘇無蔚周旋其中,掌勢雖猛卻成效甚微。傀儡不死之身,糾纏不休,行走陰陽之間宛若含冤帶屈的游魂。

要克制他們唯有殺死操控者。

三裏外一個背風處,裴幼屏停下了腳步。

巴掌大的紫砂鼎飄出袅袅黑煙,鼎後盤坐一人,笑微微揚起了頭:“蘇無蔚很快會後悔給予你的信任。”

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裴幼屏輕聲道:“是你逼我的。”

“何必将自己說得這般無奈,”梅清眼底泛寒,笑道,“你給蘇無蔚下醉伶薊時,不也沒念過師徒之情。”

“可我并未想殺他。”

“你只想取而代之,對嗎?”

“我——”

“當初你離開忘川說要報仇,借我之手陷害餘景遙,可在餘景遙死後又要我去尋餘燕至。我動用羅剎教勢力,花八年找到落伽山這條線索,結果……”冷冷一笑,梅清打斷他,道,“該殺的人你不殺,卻費盡心機給蘇無蔚下藥,讓他身體日益虛弱。”

雙唇一張一合,裴幼屏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定定看他片刻,視線轉回紫砂鼎,梅清支起掌心緩緩推送向前,黑煙便縷縷縮回了鼎中。

站起身,梅清走到裴幼屏面前,指尖輕輕點上他胸膛,道:“你已忘記初衷,忘記你原本是誰。你以為在聖天門十三年,自己便當真是正道大俠了嗎?”

臉色變得煞白,裴幼屏不由倒退了半步。

“你若遺忘了,便叫我來提醒你,”梅清上前半步,緊盯他雙眼,道,“你不過是梅寒湘留給我的一件玩物。”

“正道大俠?”唇角微彎,秀美的面龐重新揚起笑容,輕輕捏住裴幼屏下巴,梅清慢悠悠吐出兩個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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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無蔚內傷未愈,又被克制住三分內力,與傀儡纏半天已漸感力不從心,上一刻,眼前還是孤零零一道身影,下一刻餘光中便又多出兩抹。黑色的傘像黑色羽翼,帶着傀儡飛天遁地,無聲無息;他們不需要制敵絕招,因為本身就是沾滿毒液的武器,見血封喉。

蘇無蔚一次次将他們震退,一次次被再度纏身,汗水沿花白的鬓角淌下,顫巍巍挂在了腮邊。

終于尋得近身之機,蘇無蔚掌心凝氣,割裂了一人腰帶。那人傘面立時直劈而下,只見傘骨尾端突生二十四根尖刺,傘面飛旋,閃爍青白寒光。

蘇無蔚迅速抽身,被他納入掌中的腰帶變成了伸縮自如、剛柔并濟的一把棍器!

抵禦其餘三方同時,蘇無蔚以腰帶纏繞上了眼前人雙足,此人旋轉傘面便要斬斷束縛。忽地,蘇無蔚一個灌力,使布條剛硬如鐵抵禦住了攻擊,随後收回內力,一鼓作氣将對方拖拽地面。

餘下的三人立刻自左、右、後方齊齊攻來,電光火石間,但聞“嘭”的悶響,三人直撅撅仰面倒下,仿佛猝死了過去。

扔掉腰帶,蘇無蔚拔劍而立,屏氣凝神。

風漸疾,草影搖曳。

“啪——啪——啪——啪——”

接連四聲,黑衣人臉上面具随之脫落,面具下的臉孔無眉、無目、無鼻,只有咧開的黑色嘴巴。嘴巴一張一合,驀然鑽出四條影子,悉悉索索爬進草叢。

蘇無蔚劍光一閃,那不及逃命的毒物頃刻身首異處。

大口喘息,懸起的心漸漸落下……果真不該輕信那兩封寄來的匿名信,餘景遙一事相關者衆多,而自己內傷難愈尚無确切證據證實與醉伶薊有關,然此刻倒地的傀儡卻足以說明,操縱者已經身亡。裴幼屏并未辜負他的信任!

轉念擔憂再生,蘇無蔚一躍而起,心急如焚奔往前方。

風驟疾,稀稀拉拉的草葉貼倒地面,草木掩映間,被砍得只剩殘軀的毒蟲突然動了動,劃開兩排密密麻麻梳子似的腳游入了草底。

天空飄落雨絲,雨絲又被風塑成千萬根細細涼涼的針劈頭撒了下來。

蘇無蔚奔走片刻,随刀劍相擊之音灌入耳中,遠處景象已一覽無遺。

加快腳步,逐漸縮短的距離令他看得越發清楚。裴幼屏正被數十黑衣人團團圍住,左臂染血,右臂奮力揮舞長劍,一側還躺着幾具屍體。

蘇無蔚毫無猶豫沖入戰圍,拳頭猛擊一者胸口,暫解了襲向裴幼屏背部的危機。

“保護自己!”他大喝道。

劍氣如虹,勢不可擋,九霄劍法被蘇無蔚使得出神入化,他以一敵十,盡顯一代高人風采!

黑衣人逐漸落了下風。

此時,一人悄悄移至蘇無蔚身後,趁其不備一劍斜刺過來,蘇無蔚閃身躲避,右手一挽,劍刃便抹上他頸子。

那邊廂,因受創在先,裴幼屏不多時又添幾道新傷。

“幼屏!”劍勢更狂,架開身前攻擊,蘇無蔚直奔向他。

千鈞一發之際,忽聞“嗖”的一聲,背心一痛,蘇無蔚陡然頓下了腳步。

“轟隆隆,轟隆隆——”

雷光乍現,照得天地慘白。

西南越澤河,河水湍急。眼瞧雨越下越大,鄭家兄弟卯足了勁朝對岸游去,游至河中央時水流更急,鄭沅幾次險險被卷進漩渦。

“小心!”鄭渝話音剛落,便見自上流沖下無以計數的竹竿,竹竿兩端被削得又尖又細,乘風破浪,快得猶如魚兒,帶着穿透一切的威力奔流而來。

鄭渝大吃一驚,吼道:“鄭沅,快游!”

“嘩啦啦,嘩啦啦——”

大雨傾盆。

東側丹霞峽谷,懸崖峭壁的半腰間,兩條身影搖搖欲墜。

程松仰面望向餘燕至,大喊道:“我求你了嗎?!”

餘燕至一手抓着他腕子,另一只手,五指指尖摳入了石壁縫隙。他一語不發,眨了眨眼,擠落了眼睫周圍的雨水。

一刻鐘前,二人抵達峽谷,自崖頂垂落的鐵鏈不知被何人斬斷;倘若繞路,莫說兩個時辰,整整一日也未必回得了聖天門。別無選擇,他們只好徒手攀岩。

絕壁黴苔處處,大雨凄迷……

程松一個不慎竟失足滑落!

料誰也想不到,他們會有“同生共死”的一日。

程松外表淡泊,實際自尊心極高。因某些他不願承認的情愫,他曾不止一次希望餘燕至消失,然而生死關頭,對方卻選擇救他,這深深激怒了程松!他寧肯死也不想欠餘燕至的情!

“再不松手你我都将葬身此地!”四周石壁光滑,無可附着,偏偏自己的劍亦于方才掉落懸崖,程松不是君子,可也非貪生怕死的鼠輩,他故意挑釁道,“你忘記我是如何對待何英?你不早就想殺了我嗎?此刻就是最好的時機!”

“閉嘴,”垂首看向程松,餘燕至輕聲道,“對我而言你早已是個死人,你既不能傷害他,也不能傷害我。”

愣了愣,程松咬牙道:“那還不快松手!”

“萬不得已時我會這麽做,”目光轉望腰間長劍,餘燕至續道,“現在就放棄只能證明你是個懦夫,不配叫他多看一眼。”

大雨如注,将深埋的恩、怨、情、仇昭昭然洗刷而出。

甫一上岸,鄭沅便急忙回頭拉起了鄭渝:“兄長,你可有受傷?”

“無礙,快走。”搖了搖頭,鄭渝長出一口氣,先前驚險萬分,他們使盡渾身解數才得以逃脫。

馬不停蹄繼續趕路,片刻後,鄭渝聽見弟弟的腳步聲漸漸變遠,不禁疑惑地回過了頭。視線裏,鄭沅臉色蒼白,唇角微微一彎,朝他笑了笑:“兄長,你先行一步吧。”

雙眼驀地大睜,走回鄭沅身前,視線越過他肩頭,鄭渝望向了來路,路面還有未被沖淡的血水。他往他腰側一摸,發現像少了什麽似的凹陷了進去。

天地空無一物,只餘無窮無盡的冷雨。

蘇無蔚怔然地看着眼前,裴幼屏一動未動站在那裏,雨水模糊了他溫柔的面龐。

所有黑衣人都停下了攻擊,安靜得猶如死物。

沒有責備,蘇無蔚此刻惟有深深自責;沒有責問,裴幼屏的沉默就是給予他的答案。

十三年朝夕相處,師徒情深,仿佛是一場夢。

“挽棠年紀小,可你該比她懂事,不要讓老人家替你們操心啊。”

“師父老當益壯,風采勝過當年。”

…… ……

“還叫我師父?”

“爹。”

…… ……

蘇挽棠、聖天門、一顆嚴師慈父之心,蘇無蔚将所擁有的都給了裴幼屏。

最可信任的徒弟,理想中的愛婿……

“哈!”沉笑一聲,蘇無蔚垂下了眼。

不久前,他還在懊悔對裴幼屏的懷疑,懊悔這段時間的冷漠,仍在憧憬着将來裴幼屏與蘇挽棠締結鴛盟時,自己亦可漸漸放手,将派中事務托付對方。

而此刻,他想他終于不必懊悔,也不必再有憧憬了。

躺倒地面的屍體中,一具“屍體”突然動了動站立起來,扯落黑巾露出秀美面龐,步伐緩慢地走向裴幼屏,停駐在了他身邊。

“還等什麽?”視線一掃四周,梅清淡淡一笑,“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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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松指尖凝氣劃向餘燕至腰帶,随腰帶斷裂,腰間長劍直墜而下,經過程松手邊時被他撈進了掌心。握緊劍柄,甩脫劍鞘,劍尖直入崖壁三寸,程松借力一蹿,在餘燕至松手同時攀住了上方一塊凸起的岩石。

誰也沒有開口說話,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兩人繼續向上攀爬,一刻鐘後,雙腳終于穩當當踩在了地面。

程松臉色發白捏緊了打顫的手,試想若無餘燕至堅持,此刻躺在崖底的也不知是個囫囵肉體或一灘血泥?明明先前還視死若生,此刻卻不禁有些後怕。

其實,他很想問一問餘燕至救自己的理由,卻又直覺得不到真心的答案。

餘燕至看似無害,但程松不會忘記擂臺上被他劃破胸膛的瞬間,就像一頭被關籠中的沉默的獸,不将籠子打開,便永遠無法得知它有多兇暴。

程松一面思索,一面跟随餘燕至疾奔向前。

又行盞茶功夫,眼前突然劍影縱橫,出現了一群黑衣人!

大雨滂沱,雨聲擾得人不得安寧。

此刻,丹霞峽谷西側的越澤河畔,正上演着另一場圍捕。

面對十數黑衣人,鄭渝殊死搏鬥,雨水沖刷傷口,在他腳下彙聚成蜿蜒溪流,流向了身躺不遠處的鄭沅。

一把把劍刃吞噬咀嚼着他的血肉,可鄭渝不覺疼痛,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活着亦或死了,只不停舉劍,揮下,舉劍,揮下。當他一劍送出要刺向對面敵人時,動作突然頓了頓,劍自掌心滑落,“咚”的一聲激起連串水花。

鄭渝低頭看了看,一把劍穿過了他的胸膛。

眨了眨眼,他撲通栽倒在地,一側臉頰滿是污泥,他茫然地望着前方,鄭沅那樣安靜,在這樣冰冷的雨中。視線漸漸模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他與他從未分離,自呱呱墜地的一刻就從未分離。

咬緊牙關,他奮力朝前挪動,最後,他的指尖終于觸到了他蒼白的臉,他輕聲道:“弟弟……別怕,有兄長陪着你……”

不舍、悲傷、無奈。

黑衣人伫立雨下,漠然地看着眼前一切。

一切即将落幕。

蘇無蔚持劍直襲裴幼屏,裴幼屏站立原地不躲不閃。

眉峰一蹙,梅清一掌擊出,将蘇無蔚再度送回戰圈,緊接便一耳光掴上了裴幼屏面頰:“為何不躲!”

嘴角溢出血絲,裴幼屏依舊一動未動。

對與錯、是與非、愛與恨……在幕天席地的雨中都變得模糊起來。

蘇無蔚想殺的只有一個人,與私心無關,裴幼屏留不得!留下便是無窮禍患!然而他力已竭,雙手雙腳都漸感麻痹,被暗器射入的背部流淌出了黑色血水……随後,黑衣人一把劍沒入了他的心口,抽走了他所剩無幾的氣力,他連退數步才艱難地穩住身形。

輕咳一聲,嘔出口鮮血,蘇無蔚又不由倒退半步,緩緩擡起眼簾,平靜地望向了裴幼屏的方向:“我此生最大憾事便是不能親手了結你。”

裴幼屏忽而雙膝跪地:“師父。”

“你不配叫我師父。”蘇無蔚立掌制止。

膝蓋貼着地面挪上前,裴幼屏仰頭望他,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無論您認不認弟子,您永遠是我的師父。”

蘇無蔚輕輕搖了搖頭,血自嘴角滴滴淌下:“你若存這份心,便解答為師三個疑問,可好?”

“弟子知無不言。”

蘇無蔚緩緩開口:“十年前,餘景遙一事是否有冤情?”

“是。”

“你是否參與其中?”

“是。”

長髯微顫,蘇無蔚閉了閉目,輕聲道:“為師死後,你會放過餘易嗎?”

梅清斜睨黑衣人一眼,黑衣人接到命令,一拳毫不留情擊向了蘇無蔚!

劍自手而脫,蘇無蔚直直飛了出去。

裴幼屏立刻沖上前,半空中接住了對方。

站定後,蘇無蔚推開他,踉跄着倒退數步,望入了他眼底:“回答為師最後一個問題。”

“為何不問醉伶薊……”裴幼屏眼角泛紅,“為何要問餘燕至!”

“此乃你心結所在。”

言罷,蘇無蔚身體猛然一晃,裴幼屏急忙上前擁住他,卻又被推了開來。

“師父!”

“回答我。”

手握成拳,裴幼屏一字一句道:“我必須殺他。”

擡頭望向天空,愁雲無盡,苦雨無窮,蘇無蔚半眯了眼,片刻後緩緩垂首,吐出胸臆間最後一口淤血,仰倒下去。

“師父!”裴幼屏将他接入了懷中。

終于卸下所有防備,虛弱地望着眼前人,他苦笑道:“幼屏……我……不配……做你的師父。”

眼瞳在眼眶中動了動,裴幼屏輕眨眼睫,雨水便自眼角滑落,落上了蘇無蔚的臉:“師父,您恨我嗎?”

“傻孩子……回頭吧……”蘇無蔚輕嘆一聲,緩緩閉了目。

為聖天門操勞半生,他無怨無悔;為裴幼屏傾盡心血,他亦無怨無悔。最大遺憾并非收裴幼屏為徒,而是十幾年也未能令他放下執念。留在蘇無蔚心底的,依舊是當年那青澀的少年,是少年第一次喚自己師父時的情形,是這些年的點點滴滴……而對聖天門未來的擔憂、對女兒的牽挂、對餘景遙父子的愧疚,他已無心無力參與。

梅清一擺手,餘下的黑衣人便分東西兩路迅速離去。

走到裴幼屏身側,梅清拍了拍他肩膀,彎腰湊近他耳畔,道:“現在就惺惺作态會不會太早?”

盯着懷中冰冷的人,裴幼屏一語未發。

“如今除去蘇無蔚這個隐患,無人會再懷疑你,你很快就能大展拳腳,實現一直想要實現的最徹底的複仇,”重新挺直腰,雙手背于身後,梅清垂下的視線落在了裴幼屏發頂,微笑道,“幼屏,你開心嗎?”

小心翼翼将蘇無蔚輕放地面,站起身,裴幼屏轉望他道:“你呢?你開心嗎?”

“當然。”

“可你為何不笑?”

梅清好笑道:“此話從何說起?”

“我從未見過你真心的笑,也從未見過你哭,”裴幼屏擡手輕輕碰了碰他眼角,“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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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燕至滿身污泥,狼狽不堪,他左腿被劍刺傷,血流如注,衣擺已瞧不清原本顏色,可他不管不顧拼命奔跑,腦海只有一個念頭,不能死,絕不能死!

一刻鐘前,攀上懸崖後不久,他與程松便遭遇了黑衣人的圍殺。

危機時刻,程松以一己之力拖住那些人,把生的希望留給了他。餘燕至根本無暇思考對方為何這樣做,況且,他不可能為程松、為聖天門送命!那對他來說簡直是個笑話!

追逐的腳步聲又響起耳邊,轉瞬,閃着寒光的劍便自後襲來。

連忙扭身躲避,一掃眼前幾名黑衣人,餘燕至心知程松已十死無生,急促的呼吸反而平穩下來,目光變得又冷又沉。

他的劍遺留在了崖壁,此刻他赤手空拳。

可他毫無畏懼,他絕不能死,他必須活着回去!

…… ……

不知過了多久,餘燕至自昏迷中清醒,立感頭痛欲裂,他半坐起身環顧四周,驚訝地發現,自己失去意識那一刻還在距聖天門百裏之遙的地方,可此時放眼望去,竟已能瞧見那巍峨建築。

強忍遍布全身的痛楚,他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剛邁出一步便踢到一樣事物,垂首一瞧,是先前被程松插入崖壁的自己的劍!

為何這把劍又回到了手中?為何不殺了他只将他打暈?

為何……

為何……

這情形熟悉得可怕!

大雨、突襲、黑衣人、幸運的“死裏逃生”,恍如落伽山的重演。那一日,當他睜開雙眼時,他幾乎失去了一切。

餘燕至沒有精力思考這群人與落伽山的關系,他活了下來卻無絲毫慶幸之感,他簡直心驚膽戰!

無懼傷痛,他一口氣沖回了聖天門。

看守門外的兩名弟子面露震驚,雙雙迎上前,道:“師弟?!”

拒絕了對方的攙扶,餘燕至急切道:“師父與其他幾位師兄回來了嗎?”

兩名弟子相視一眼,其中一人轉身就朝內奔去。

“到底發生何事?”另一人問道。

“我們自郡城返回途中遭遇了埋伏,來者身份不明,為能盡早回門下求援,師父命我們兵分三路突圍。他與裴師兄走西北方向最近的一條,鄭沅、鄭渝兩位師兄繞西南渡越澤河,我與程師兄則走東北丹霞峽谷,”喘了一口氣,餘燕至續道,“可攀上懸崖後我們再次遇襲,是程師兄護我離開的!”

那弟子面色凝重地打量了他一番,道:“你的傷——”

“無妨。”

言罷,餘燕至匆匆離去,一路上屢屢與整裝待發,準備前往救援的弟子擦肩而過,嚴豐亦身在其中,望見他後便大喊道:“餘易!”

餘燕至充耳未聞徑直返回院居,一腳踢開了屋門。

光線暗淡的屋中空無一人。

屋外雨聲嘩嘩,這麽大的雨……何英會去哪兒?

眼底一陣發黑,餘燕至呆了呆,扭頭沖入雨下,正巧與嚴豐迎面相撞。

嚴豐因擔憂他才追了過來,此時不禁皺眉道:“霍師兄召集所有弟子集合,卻未講發生了何事,你怎麽受了這樣重的傷?師父與其他師兄呢?”

餘燕至擡起眼簾,眼角布滿血絲,仿佛與面前的人有着深仇大恨,他一開口,聲音嘶啞難聞:“何英在哪?”

“他不在屋裏嗎?”

繞開一臉納罕的嚴豐,餘燕至走出院子,接着驀然停步,一瞬不瞬望向了前方。

何英左手撐傘,傘下是仰面看他的童佳,兩個人似乎正說着什麽。

像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童佳扭頭望來,驚喜道:“哥哥!”

可剛剛浮現的笑容卻在看清對方形容後僵在了臉上。

餘燕至從頭到腳沒有一處幹淨、一處完好。短短時間,他的足下便聚出了一窪血水。

耳聞童佳的叫嚷聲,何英也望了過去,他纖塵不染,迷霧般的目光隐含着淡淡喜悅。

餘燕至緩緩走上前,心跳一下慢過一下,重過一下。

還在……

還在……

豎起食指,像離開前的那日清晨,餘燕至對童佳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接過何英的傘,牽他走回了屋中。他的手第一次比何英的手還要冰。

“外面下雨,別出門了,當心染上風寒。”餘燕至扶何英坐在桌前,半跪在了他腳邊。

何英點了點頭,想要伸手摸一摸他卻被他躲了開來。

目送餘燕至與嚴豐一同離去,童佳一步三回首走進房間。

何英仍坐在原位,卻不知何時手中多了把劍。

“你從哪兒找的劍啊?”童佳連忙去奪,“你怎麽能拿這樣危險的東西?”

何英左腕一翻,劍風直掃童佳,快如閃電,距他頸側一寸後才堪堪停住。

倒吸一口涼氣,童佳仿佛被吓傻了,雙眼直愣愣盯着對方。

何英從面無表情到揚起微笑,接着大笑不止,無聲地聳動肩頭,似覺有趣極了。

撤離劍鋒,何英将劍放去了桌面。

壯着膽子走上前,童佳又将劍歸入劍鞘,擱在了他腿上:“你在擔心哥哥嗎?”

何英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只是一下下輕輕地撫摸劍身。

夜幕降臨,雨水無休無止,油燈忽明忽暗。

透過溫暖的橙光,童佳看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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