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蒼歧帝君

雲吞很少餓, 但這次确實是被餓醒的。

他迷迷糊糊從殼中探出觸角,将黑點小圓眼眯成兩道細線, 嗅着馥郁的花香爬進潭子邊上的那叢紫色小花裏, 焉着觸角來來回回尋吃的。

他不像他爹嗜花如命, 更偏愛苦冽的藥草藥枝,所以清香的小花并不能提起雲吞的興趣。

他有些迷糊,還沒徹底清醒過來, 依靠本能用觸角探來探去。

洞中随着白色的瀑布落進來微醺的天光, 曦光映着滿地的冰霜泛起一層淺淡動人的光澤,将整個山洞耀的明晰起來。

明明離的不近, 冰霜睡榻上的男人卻能清楚的透過薄薄的水霧望着那只不屬于這裏的蝸牛正饑腸辘辘的尋找吃的。

蝸牛應該吃些什麽, 他是不曉得的, 帝君撐着額角, 若有所思的凝望着,修長的手指輕輕一動,那只蝸牛的身前兀然生出一朵粉白的小花苞來。

小蝸牛爬着爬着遇上了攔路花, 探過去用觸角嗅嗅, 不悅的甩下小腦袋,接着在花叢中尋找。

男人幽潭似的眸子望見,曲起的手指輕輕敲着冰霜,須臾後, 他朝虛空一點,又一朵花苞生在了雲吞身前,只是同剛剛的大抵不是一個種類, 顏色有些區別。

雲吞繞過去,沒爬兩步,便緊接着又破土而出冒出兩朵,接二連三的擋住他的路。

雲吞這便有些怒了,發洩似的用觸角抽了一把小花苞細嫩的莖稈,不高興的晃動幾番。

攔蝸者,拔~!

他的喜厭表現的尤為明顯,遠處的帝君這才看了出來,這小東西不吃花朵興許不是因為不喜歡顏色,而是當真不吃這東西,帝君堪堪收回了打算将四界之中的花花草草都栽來的想法,千年萬年風雨不動的眸中多了些猶豫。

那該吃些什麽呢,他從未去細察過一只蝸牛的喜好,發覺自己這般失策,內裏經由幾番,暗自做了決定,若有時機,便琢磨琢磨。

只是遠水近不了近火,他日琢磨,抵不了眼前小蝸牛的近餓,帝君看的十分透徹,定了心魄,細想起前些時日那纏在懷裏的小孩啧啧有聲的品嘗着他的修為,活了萬年的帝君突如其來,破天荒的,端的一副沉穩威嚴的模樣,在心底抖了一把機靈。

他捏出個決,從手心浮出一只銀紫色的光點,那光點在他手中散發着柔和的銀光,抽絲剝繭舒展開來,極快的生出了一朵紫褐色小傘似的植物,帶着冷冽的清苦味道,窈窕的莖稈撐着圓圓平平的腦袋,有些像英草的花瓣,卻更似一把撐在淡淡寒煙中洇了墨寶沾了顏料濃墨重彩繪成的油紙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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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君手向上一拖,那小傘便輕盈的帶着銀光漣漣朝潭子邊飄去,準确而堅定的落在了尋覓吃食的小蝸牛跟前。

小傘植物飄來時,雲吞便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此時他已經清醒過來,正欲化身出來,轉眼便被落在眼前的東西吸引過了全部的心神。

那是一只絕佳上品的紫褐色靈芝,剛剛生成的模樣,嬌嫩的撐子上仿佛還沾着露水,在瀑布落下來的風中別扭而認真的搖晃,仿佛正說着‘快來吃我,可好吃了’,拼命誘惑小蝸牛。

其實不用誘惑,雲吞也早已興致盎然的撲了過去,先用觸角将靈芝莖稈圈住,拿軟軟的腦袋歡喜的蹭了蹭他的盤中餐,友好的打過招呼後彎起一根觸角從殼中勾出小勺子,專注仔細的為靈芝塗了蜜,接着,大快朵頤用起早膳來。

見那小東西肯吃了,遠處的帝君放下心來,剛剛那一刻,竟是比他的毒發還要緊張幾分。

陸英徐徐而來,手中端着一碗冒着白煙的湯藥,這些湯湯水水他早已服了好些年,用手指撐住碗底,擡袖仰頭飲下,一舉一動頗為端正沉穩。

雲吞将那只紫靈芝的撐子邊緣啃的波浪不齊,一圈的小洞洞,他張開小嘴打個嗝,拿觸角拍拍紫靈芝,贊美之意不必多說,心滿意足的幻形回來,一身淺色袍子,清俊如陌上少年。

他吃飽喝足,坐在譚邊對水中倒影搭理長發,以手做梳,撫齊青絲,持一根素色繡文的發帶束了起來,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白淨的臉頰。

做完這些,雲吞欲起身,擡頭之間,恰好和水霧虹橋外的帝君對上了眼,唇角的笑意凝了起來,酒窩也消失不見,他慢慢收回了淺淺的微笑,欠身朝那端的人行了禮,表情疏離而淺淡的轉身離開水潭。

為何笑不出來?他也不明白。

山洞的另一邊,花灏羽依靠在石壁上張口喝下溫緣喂進嘴裏的湯藥。

小狐貍端着碗蹲在他跟前,鼓起腮幫子小口吹涼湯藥,小心翼翼的湊過去,巴巴望着他喝下。

“熱嗎?”

“不熱,正好。”花灏羽側過耳朵聽他的話。

溫緣撓撓下巴,眼睛彎了彎。

“手~又~沒~傷~着~”,雲吞嘟哝着來到二狐身邊。

溫緣聞言一愣,臉上升起熏熏紅暈,将藥碗朝花灏羽手中一擱,傲嬌甩起頭來。他做完這一切,才想起花公紙喝傷藥的始作俑者是誰,又想到他這般對待的人物是誰,心裏一下子忐忑起來,小模小樣的拿眼瞥花灏羽。

花灏羽并不見惱,利索的喝盡了藥,攥住溫緣的腕子,将他帶到了身邊。

花公紙低下頭和風細雨,擡起眼血雨腥風,利劍似的瞧着雲吞,毫無誠意的為他昨日向蒼帝求情道了謝。

雲吞沒有在意,下意識朝水潭對面看了眼,望見陸英正低頭與那位帝君交談,他默默收回眼,問道,“你……識得他?”

花灏羽稍作停頓便反應過來,将自己能聽到的耳朵側向雲吞,抱着化成小狐貍的溫緣,有一下沒一下的揉着,沉默了片刻,花灏羽臉上浮現出一種鄭重肅穆的表情,點了點頭。

“我來笕憂仙島之前,祖父無意之間向我說起關于仙島的一些不為人知的仙史,祖父在雪蒼山狐氏一族德高望重,想來應該知曉一些東西,怕将來我遇上險急之事,便提及使我注意。”

雲吞感覺自己心跳如鼓,砰砰砰擊打着他的耳膜,他不知為何手心沁出了一層汗水,心中有個聲音在魂魄深處叫嚣,讓他別聽,別聽。

可更多的情感鋪天蓋地,很快便淹沒了那一點拒絕的聲音,雲吞聽到自己問,“他~是~誰~?”

花灏羽道,“蒼歧帝君。”

雲吞輕輕念。

……蒼歧

花灏羽道,“自八荒以來,人仙妖鬼四界唯有二子被封稱為帝,其一是仙界衆仙之主的昊塢天帝,其二便是蒼歧。”

雲吞聽着,手指顫了下,啞然擡眼望他,他所講之言與雲吞自幼識得的記憶大相徑庭,使他不由得生出些詫然。

花灏羽道,“然,上古存經中殘書中大多記載的神祇中,有關于伏羲父神,盤古真人,神女娲皇,神農人氏,昊塢天帝,卻唯獨沒有與天帝同齊的蒼歧,你可知為何?”

雲吞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回頭望着薄霧之外沉靜而坐的蒼帝,聽耳旁瀑布喧嚣,仿佛看見百花吐蕊,樹木抽芽,冰消雪化的剎那,山河蘇生,他從他的身上看見了天地之間最浩然的坦蕩和靜谧,浸透着這個人千萬之年的無欲無求。

那一刻,雲吞受了感染,心中下意識想到形容這個男人的兩個字——不争。

即是不争,又怎會在乎虛名浮利。

他這麽想着,腦中又響起一人郁郁憤怒悵然輕蔑的譏笑,“你不知曉我是誰,你是應該不知曉我是誰,他們抹去了那些過去,還怎麽會有人知曉……”

雲吞的心中有兩股争與不争的勢力在瘋狂的撕扯,他不知何時屏住息了,直到胸口隐隐作痛,才大口喘了起來,那兩股勢力撕咬糾纏,最後在他的心中落上了一張棱角分明風華絕世的容貌。

雲吞突然想到,這張臉到底應該是誰的?

花灏羽一聲嘆道,“我祖父說,那是因為上古經書中有關于蒼帝的過往統統被抹去了,知曉此帝君的人神仙鬼也從此閉口不言。”

“為~何~?”雲吞定定看着他,眉峰緊擰,想到柏樹林中漣铮的憤懑和那一夜海邊陸英悲怆所說的被遺忘的過往,他的心中也莫名湧出了一絲不平。

花灏羽搖頭,“這其中的事興許只有上古神祇才知曉,你我不過德行不到二百年的小妖,只能偶然窺得一斑,不知最好。”

他說罷,看雲吞神情異常,好心的勸了幾句,讓他莫要想得太多,簡簡單單做只小蝸。

“他既然能被封為帝,自然是有大恩德,但同時能讓衆神緘默,定然背後也藏着千萬的隐情,即便你想不透,想再多,于蒼帝而言,只不過蝼蟻浮雲,無濟于事,不過是煩擾了你自己罷了。”

花灏羽說完,看他依舊愁眉不展,似乎為了蒼帝愁緒萬千,他福至心靈,打了個趣,笑道,“你這麽關心蒼帝,其實也是應該。”

他這麽說,雲吞倒是不解了,撅着嘴,望着他,大有說不出來就掐死他的意思。

花灏羽懷裏的溫緣翻着肚皮正被舒舒服服撓癢着,聽他這話,也好奇起來,“為什麽也四應該的?”

花灏羽理所當然道,“他不是喜歡吃藥嗎,蒼歧帝君恰好就是上古時候凝華成精的一只林中靈。”

對雲吞的吸引力當是很大的。

林中靈,又名靈芝仙草,《神農經》有言曰,“芝,神草也,生高夏之地,色紫,形如桑。保神,益精氣,好顏色。久服,輕身不老延年神仙。”

雲吞,“……”

雲吞看起來像是呆了,花灏羽捏着溫緣的小蹄子在他面前晃了兩下,虛影一閃,雲吞回過神來,匆忙跑向湖潭邊的紫色小花叢,沒注意到裏面不知何時摻了幾朵各色的小花。

他一眼便瞧到被他啃了幾口還依然亭亭玉立的小傘似的紫靈芝,悄悄将眼睛瞥到冰霜榻上,看到陸英與那人交談甚歡,蒼帝面色平常,毫無異色,雲吞這才松了心,拍了拍胸口,心想,幸好他沒啃錯,若這是蒼帝大人的真身,他真是一千個雲吞也賠不起了。

他爹爹自幼就教導他,想吃什麽就吃什麽,唯獨不能把自己賠進去,別跟爹爹一樣,啃了幾朵小花就将自己賣了幹淨。

他爹爹說着話時,他父親恰巧就在身後,聞言眉頭一擰,丢下雲吞,将他爹爹頭朝下倒栽蔥扛在了肩上,頭也不回的回房間了。

雲吞望着在花叢中招展的靈芝,幽幽嘆了氣,應當是野生的吧,他還未吃完,打算離開時連根帶土打包帶走呢。

陸英将笕憂仙島的情況大致講過,道了先行退下,看蒼歧重新閉目修煉,

陸英騰出空閑來,走到洞中的另一側,将雲吞招至到了身邊。

雲吞是敬畏陸英的,低頭捏着衣角走了過去。

陸英擡手,在周圍布下靜音決,将二人罩在決中,他審視雲吞片刻,道,“你見過漣铮了?”

雲吞猛地擡頭,手指驟然捏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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