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看見你想吐

雲吞将陸英帶回紫坤小樓,恰好遇見嚴監學正在樓前徘徊, 他來不及說太多, 将陸英帶進了房中。

“神君受傷了?!”嚴監學跟了進來,見陸英靠在床榻, 臉色灰敗, 袖中的手露了出來,隐約能看到是一截腕粗的樹莖, 有些幹枯,布滿裂紋。

這是元神受損的的後果, 嚴監學是風頭草, 同為植物成精, 對此比較了解,見他傷重到無法控制人形,嚴監學驚道, “你做了什麽?神君怎麽會受這麽嚴重的傷!”

雲吞沒搭理他,想讓陸英躺下, 手剛碰到師父的袖子,從裏面掉落了幾片零星發黃的枯葉。

修為耗盡, 便如樹到了秋冬, 滿枝荒蕪,此時最好的辦法是為他傳送修為,保住他的元神,但雲吞這方面向來不行,也有些着急起來。

等在一旁的嚴監學走過去抓住陸英的手, 凝了心神。

交握的手化成兩枝糾纏的枝莖,洇出幽幽青光,雲吞嗅到一股草木抽芽的芳香,床上的陸英已經完全看不出人形,無數細嫩枝條撐破袍子舒展出來,枯葉退去黯淡,生出一片薄薄的綠意。

雲吞望着長在床上的陸英樹,縱然枝頭青嫩,但朝下看去,尤其是根部的位置仍舊枯槁萎敗,他愣了愣,問,“要澆水嗎~~?”

師父看起來很渴的樣子。

嚴監學兇巴巴瞪他一眼,

雲吞覺得自己說錯了話。

嚴監學,“我也要。”

雲吞,“……”

“哦~,好~”

他連忙跑出外面從井中打來了兩桶水,看着師父樹雖還憔悴,但已經抽出新芽,應該傷勢有所緩解,便安心将師父托付給了他,轉身趕回了海底洞府。

秋季天黑的早,海面翻湧,攏着一層稀薄的寒霧,白色的浪花不斷拍打岸邊,從海上吹來的風凍得雲吞瑟瑟發抖,他法術不精,溫暖決用的不好,暖和不了幾分,但現在顧不上冷,雲吞化成蝸牛,減少海水對身體的壓力,鑽進了海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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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接近海底洞府,就能聽到喋喋不休詭谲的聲音,雲吞深吸一口氣跟着瀑布鑽進了洞府。

洞中冰涼陰寒,黯淡的石壁被無數古奧晦澀的經文占滿,玉石臺上,黃迢的光暈比先前更黯淡了些,無數經文符咒肆意的在花灏羽身體之間穿梭。

大白狐貍的袍角仿佛浸在血水中,血色朝身上蔓延。

溫緣站在光暈之外急的嗷嗷直叫,看見雲吞進來,帶着哭聲道,“白白受傷了,他剛剛吐了很多血!”

每一刀下去都伴随着符咒經文毫不留情的攻擊,花灏羽臉色蒼白,脊背卻挺的筆直,手下有條不紊的劃開經脈,放出蝕骨毒。

“你~該~休~息~了~”,雲吞對玉石臺桌邊的人道。

花灏羽冷冷清清的睨他一眼,穩穩不動,他出聲說話,這才感覺到喉嚨裏炙熱腥甜,“就你?等着吧。”

雖按原計劃行事,但原計劃中可從未有這些傷人的符咒經文,雲吞身子骨不好,受點傷都要躺好幾天,更別說要遭受元神受損之苦。

這只雪蒼山的狐貍尋日裏對雲吞冷嘲熱諷,卻實則拿他當知己來看,危難之際,一狐當前,将所有的傷和麻煩都攔在自己身上。

玉石臺上的蒼帝胸口纏滿紗布,綢紗中緩緩滲出血水,他周身漂浮着銀紫色的光點,光點落在那頭墨紫色的發上,昳麗的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掬起一把。

雲吞一步步走到玉石臺邊上,感覺渾身猶如被鎖鏈狠狠捆住,讓他呼吸艱難,他褪了外衣丢在地上,露出纖瘦但堅定的背影。

“現~在~還~輪~不~到~你~出~風~頭~”,雲吞深深看着蒼歧的面孔,走到花灏羽身邊,“給~我~刀~”

花灏羽嘲諷笑下,擡起蒼帝的手腕,尋到經脈,果斷的劃開肌理。

洞中的符咒經文終于恐懼起來,更加暴虐的綻放出刺目的光芒,一聲尖銳的哭聲刺入花灏羽腦中,讓他猶如萬千銀針同時紮入腦袋般的痛。

他的手一顫,骨瓷刀順着指間滑了下來。

雲吞躲開符咒伸手去抓刀,卻被化出光束搶先一步奪了過去,他眼疾手快,抓住紗布将符咒幻成的光束綁了進去,猛地一扯,将飛起來的骨瓷刀強行搶了過來,而那光束不甘心的狠狠撞向刀柄。

嘶。

鋒利的刀刃在雲吞手中從小拇指斜着劃到了手腕,血珠四濺,一些落在了他臉上,血呼啦的一片。

他沒顧得上疼,而是怔怔盯着頭頂的黃迢。

上面斑斑點點也被濺上了不少的血珠子,而令他訝然的是原本微弱的光暈驟然強烈了起來,溫柔的将他裹在自己的光暈中,黃迢上因為陸英的血而隐隐顯形的符字清楚的顯現出來,構成一幅奇異神秘的圖形。

黃迢的光暈和符咒經文的光相互抵抗撕扯,最後被黃迢溫柔的融了進去,古怪的竊竊私語繼而也消失不見,雲吞明明站在着海底的洞府中,卻聽到雪消冰融,山河複蘇的聲音。

他感覺自己仿佛被初春的豔陽照耀着,渾身上下,都散發着溫暖芳香。

“白白,醒醒。”溫緣的聲音讓雲吞回過神來,他見花灏羽站都站不穩了,道,“帶他出去。”

然後捏個避水訣給小狐貍,讓他使用。

“可你怎麽辦。”

雲吞擡頭看了眼黃迢,笑了下,說,“已經沒事了~,你們出去等候吧~,我不會讓帝君出事的~”

溫緣還想猶豫,花灏羽伏在他身上吐出一大口鮮血,讓他心疼不已,他無法再去兼顧好友,只好順從雲吞的意思離開了。

洞府中靜悄悄的,雲吞低頭望着昏迷不醒滿身是傷口的男人,伸出手擦幹他額頭上的汗珠,看了他片刻,輕柔的握住蒼歧的手腕,将刀刃貼了上去。

笕憂仙島的十萬八千裏外,雲大人正對着馬車生悶氣。

妖神抱着一罐蜜漿果脯哄了半天也不見好。

“我~想~寶~寶~了~,急~着~去~見~他~”,看見果脯,雲大人依然很生氣,用小勺子哼哧哼哧的往嘴裏送。

牧單捧着罐子蹲在他跟前,“我也很想吞兒,但路只能慢慢走,馭風你怕高,騎馬你怕快,坐車你暈車,走路你嫌累。”

他無奈嘆口氣,捏捏他的臉蛋,“你怎麽這麽宅。”

小蝸牛嬌氣的無人能比,如果不是為了吞兒和染兒,怕是連家門口都懶得出吧。

雲隙頗委屈,不是他不愛出門,而是他走的慢,走個五六七八天,從殼裏伸出一看,還在家門口。

他兇巴巴瞪他,“你~怪~蝸~?”

牧單湊上去舔掉他唇邊的蜜,“不怪,剛好我們出來了,帶你來凡間逛逛,買些零嘴給兒子們帶去。”

雲隙哼哼兩聲,“那~你~要~逛~快~些~”

此時已是深秋,凡間不若妖界,更冷些,樹木凋零,護城河的兩岸河水漲起,岸邊稻米黃澄澄的,一片豐收之景。

雲隙怕冷,裹着大氅坐在稻田裏看牧單在地上挖個坑燒紅薯。

“再過月餘就下雪了,吃了紅薯,我們早點上路,你化成原形躲我懷裏,過幾天就到笕憂島了。”牧單道。

雲隙頓了下,期待的問,“我~能~在~裏~面~吃~東~西~嗎~”

牧單,“……”

牧單,“吃吧。”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總掉他一身渣渣,掉一次睡一次,甚是公平。

雲隙歡天喜地的化成蝸牛被牧單揣進懷了,用觸角将藏在小殼裏的果脯扒拉出來美滋滋的啃着。

牧單哭笑不得,自從他發現小小蝸喜歡在殼裏藏東西,大抵是過去沒想到,如今一看,頗為方便,雖明着批評兒子,但暗裏有模有樣把自己喜愛的東西都藏進蝸殼了。

愈往海邊走,風愈發淩厲起來,臨海的幾個小漁村裏,捕魚的漁夫也少了,都說今年的冬天寒冷的異常,往日裏偶有風浪,如今卻浪潮滔天,海浪洶湧,漁船根本下不去海,頭頂烏雲密布,眼看就要下起暴雨。

雲隙從牧單的懷中探出兩根細嫩的觸角,在風中被吹的抖啊抖啊直不起來,牧單将他塞了回去,“這片海從未有過這麽大的風浪,你怎看?”

雲隙把身子縮在殼裏,只有兩根觸角搭在殼邊緣,“精~怪~作~祟~”

“我正有此意,但笕憂島不比其他島嶼,與天界有些淵源,而陸英仙澤醇厚,按理來說,是不可能有精怪能靠近海子。”

“你~覺~得~”,雲隙有些遲疑,摸着殼裏青銅色的縛神罡,“會和那個人有關嗎~~?否則這麽多年~~,天帝怎麽才會出現夢魇~~”

牧單摸摸胸口的小凸起,“上古神祇的事,你我怎麽明白。算了,我們住兩日,等風浪停了再出海可好?”

雲隙點點頭,反正也快見到兒子了,不急這一時。

雲隙和牧單沒料到,兩人在小漁村住了兩日,第三日醒來時,只見窗外風浪不知何時早已經停了,幽藍的海水在陽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天空一派澄藍,雲淡風輕,雲隙低頭看着交腳邊昨日還枯黃的野草如今正郁郁綠了一片,枝葉抽芽。

他和牧單對視一眼飛上雲端朝人間望去,只見十萬山河一夕複蘇,百花吐蕊,冰消雪融的剎那,浩然靜谧的風吹過千萬重山。

深秋之際乍然回暖,天氣怪異離奇,這溫暖雖來的突兀,但不知為何讓人從心底生出平靜和安寧,仿佛春日從未逝去,而這天下海晏河清。

澎湃洶湧了十日之久的海浪終于停止,笕憂仙島一片生機盎然,空氣中彌漫着清鮮的草香,陽光在海面上灑下細碎的銀光潋滟,美如詩畫。

學堂的學生兩三成夥站在溫暖的淺水灘上嬉鬧,正喧嘩着,看見陸英朝這裏而來。

溫緣扶着花灏羽也走了出來,向陸英行了禮。

陸英一路走到海邊,定定望着海面。

衆人順着他的方向望去,見蔚藍的海中自那漣漪的水波中生出一抹柔和的風,微風輕柔有力的将海水兀然分成兩端,海面現出一道幽藍的小路,無數銀紫色的光點從海中飄了出來,落在這一望無際的大海上。

就在學生好奇的去捕捉那些銀光時,從那幽深碧藍的小路的盡頭逶迤走出來個身姿偉岸的男人。

他的腳下是溫軟的清風,黑色的長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一頭墨紫色的長發在風中散開,無端風華。

男人英挺的眉宇間洇着雲清風淺的淡定自若,雙眸古波無水,漆黑如星子灑滿天幕,他靜靜朝島上望了一眼,僅是一眼,讓人生出巍然敬意。

他懷中橫抱一人,用寬大的袖袍為他擋住風浪。

陸英撩衣跪了下來,周圍不明所以的學生與夫子也紛紛效仿。

“臣,恭迎吾帝歸來。”陸英神情莊重,肅聲說道。

蒼歧擡手掃過,須臾之間,十萬山河風雲潇潇,重生萬木,重臨長河,重融冰雪,重現日月,百獸停足,百草抽枝,百花齊開,百鳥同鳴。

人間、妖界盡是歡騰一片,鬼界鬼佛點長明燈淡漠的看着生世輪回,獨于紛争之外,生者的塵世終究與他無關。

與三界截然不同的是三十三重天上人人面露駭色,腳步匆匆朝靈骁殿前趕去,相遇時,皆搖頭晃腦,若有所思。

雲海之上,雲隙深吸了一口海風,吸進胸腔,微涼透徹,這種感覺讓他舒服的不由得眯起眼睛,黏在牧單懷裏抖觸角,而後者也與他有同樣的感覺,縱然疑惑,但這天地之間乍然還春,總是讓人心胸開闊,滿是舒坦。

笕憂仙島,蒼歧低頭看着自己的手,這種無拘束的感覺他已經很多年都未曾有過了,在他被封上蝕骨毒時從來都沒想到有一日自己的冤還能被還清,他望着懷裏閉着眼的清秀小孩,用拇指溫柔撫過他的臉頰,過去的光年裏他也曾想過如何能讓自己解脫,誰又能讓他解脫。

那黃迢是父神将他封入蝕骨毒時給他的,說的是,若黃迢顯形,則證明他屠盡夏氏族人終得無罪。

唯有坦然無畏真切的相信着他才能使黃迢顯形,蒼歧本以為這天地之間相信他的只有陸英,而他的封印也終究無法解開,卻沒想到他在荒蕪的年月忽然拾到了個寶貝。

這寶貝正攥着蒼歧胸前的衣襟,睡的舒舒服服,不知怎麽,眉頭一凝悠悠醒了過來。

雲吞從翻飛的袖口之間瞧見島上跪拜的衆人,皺了皺鼻子,不曉得這醜蘑菇又發什麽瘋,聲音軟軟糯糯的說道,“讓~我~下~去~”

等會師父又要訓他不知禮數了。

蒼歧眼裏帶笑,浮在雲端讓衆人起身,一揮袖子,消失在了天邊。

陸英想去追,卻還是疑惑的停住了腳步,招來二狐,避開人群道,“之後發生了什麽事?吞兒怎麽會被……你們且說于我聽。”

小狐貍點點頭,把黃迢顯形,符咒消失,吞吞接手骨瓷刀為帝君刮骨之事一絲不漏的說了一遍,聽聞是雲吞的鮮血讓帝君終得解脫,陸英感慨萬千靠在椅背上,松了一口憋了上萬年的不甘之氣。

小狐貍原本跟着感慨,就見笑呵呵的師父頭上倏地冒出了一枝嫩芽,Y字形,綠幽幽的戳在頭頂上,在風裏招展它那嫩綠的葉子。

溫緣轉過去身子,趴在大白狐貍的背上嘻嘻嘻的悶笑,這便是凡界說的‘得意忘形’。

比喻恰當,甚是真切。

笕憂仙島的禁地裏花海遍野,蒼歧剛落地就被嫌棄的推開了。

雲吞扶着一塊石頭彎腰吐了起來,他什麽都沒吐出來,喉嚨發澀灼疼,但胃裏仍舊感覺有幾分抽搐,直泛酸水。

“小蝸牛,好些了嗎?”蒼歧從身後抱住他,将他抱到腿上坐着。

雲吞臉色發青,在海底洞府為蒼歧刮骨療毒,直至結束,又撐着疲憊的身子為他包紮、下藥,用療傷決愈合他的傷口,看着蒼歧刀口都有了愈合的症狀,确保他身上的蝕骨毒徹底清幹淨,雲吞這才放下了心,想站起來卻力不從心,最後累昏在了蒼歧身邊,直到剛剛才醒過來。

雲吞肚子不舒服了好一陣子,他過去雖身子不好,但也是吃嘛嘛香,哪像現在看見花花草草就想吐,沒有一點胃口。

蒼歧湊過去關心道,“還難受嗎,吃點東西?”

他化出銀紫色的光點。

雲吞把湊到面前的臉推開,忍着難受道,“雲~吞~與~帝~君~什~麽~關~系~都~嘔——”

話沒說完,他抓住蒼歧又是一陣幹嘔,嘔得眼淚汪汪的,看模樣可憐兮兮,雲吞抽抽鼻子,虛弱的靠着蒼歧,軟綿綿說,“你~走~開~,我~看~見~你~就~想~吐~,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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