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喝醉了
笕憂仙島上有他的師父和同窗, 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他都必須要回去一趟。
牧染聽聞此事第一個反對,“蒼老師修為高深, 即便有事,想來也能護島上衆人安全, 況且,爹爹要你我在此等候他們, 若你離開, 我怎麽向爹爹交代。”
雲吞坐在床上收拾包袱,初冬已至,寒霜積了一樹,從窗棂往外看去,霧色茫茫,冷風從窗戶裏灌進來,凍得雲吞縮了縮脖子。
“我~去~去~就~回~”
蒼歧擡手,揮上了窗戶的縫隙, 雲吞朝他眨了下眼。
牧染盯着窗欄上細致的雕花, 好似上面有什麽讓他移不開視線的東西, 他盯了片刻, 終于忍不住了, 猛地轉身質問道, “你不過是為了他,何必找什麽借口!”
雲吞整理包袱的手頓住,微笑的唇角慢慢抿成一條繃直的線, “牧染,你是什麽意思~?”
“我沒什麽意思,就是覺得你不該回去。”牧染坐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冷了的苦茶,一口喝下,冰涼了心肺,他和雲吞一胎同胞,自幼極少吵過架,兄長身子不好,牧染從小到大不管是多喜愛的東西,都會讓給他。
他也的确沒什麽意思,就是覺得吞兒和這個男人走的太近了,他跟爹爹和父親護着雲吞長大,護犢護慣了,生怕吞兒被誰欺負了傷害了。
雲吞見他冷着臉,一雙像極父親的目光厭惡惱怒的瞪着蒼歧,他不知怎麽,心裏驀地就高興不起來了,甚至莫名還有些傷心。
就好像你把你喜愛的東西拿去給重要的人分享,那人卻覺得讨厭至極。
雲吞繃起唇角,胸口起伏一下,說,“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不管誰還管你,把誰都當好人,連蘇渭都能看出來,你還要騙我!”牧染砰的一聲将茶盞放在桌上,清脆的響聲吓得雲吞一顫。
小蝸牛身懷有孕,不易大動情緒,他不是撒潑不講理的人,想的比做的多,這種人一生氣,就容易郁結于胸,難以釋懷,當即眼裏便紅了,梗着脖子道,“你還好意思提起蘇渭,你對得起果子嗎!”
牧染眉頭緊皺,“這和他有什麽關系?”
雲吞撇一下唇,“你連有什麽關系都弄不清楚,還想管我的事!”他說完還想說,就覺得腹部一抽,跟針紮一樣的疼,沒忍住捂着肚子輕哼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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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歧将他抱起來放到床上,“噓,別說了。”
他伸手抵在雲吞唇邊,拉過被子給他蓋住,“現在還不急,你休息會兒。”說完拉過雲吞的手,渡過修為,替他逆行心脈。
蒼歧低頭看着閉着眼睛生氣的雲吞,“染兒,你先出去。”
牧染見兄長臉色發白,立刻就後悔了,不該為了外人和他争吵,但被雲吞也給氣着了,抹不開面子,擔憂的伸長脖子望着床上的人,見那罪魁禍首正源源不斷替兄長渡氣,雖心裏讨厭他,也不好再說什麽,負氣出門去了。
梨木扇門關上的瞬間雲吞睜開眼,委屈巴巴的撅着嘴瞪向蒼歧。
“肚子還疼嗎?”
雲吞不想和他說話,翻身拉過被子蒙住頭。
小孩脾氣一上頭,誰哄都不行。
蒼歧無奈笑下,口中念了個咒,讓雲吞睡去,給他蓋好被子,起身離開了房間。
唔,帝君活了這麽多年第一次知道自己還有紅顏禍水的潛質,禍禍的還是兩個年齡加起來都不抵他十分有一大的妙齡少年。
這老東西愈發覺得自己吃了極嫩的嫩草,還毫無悔意的覺得甚美。
蒼歧在酒樓裏見到牧染時,他面前放的一尊細頸白瓷酒壺已經快喝了一半。
“小蝸牛已經沒事了,睡了。”蒼歧自覺的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想了想,又替牧染斟了半杯,“你還小,莫要多喝。”
牧染不小了,起碼和那些凡人比着,他已經活了二百多年,他低頭看着酒盞蕩開一圈細碎的漣漪,濃烈的酒香氤氲了整個包間,好酒一聞就讓人要醉了。
“你來做甚麽。”牧染端着酒杯疏漠的看向窗外,英俊側臉有好看分明的線條,他比雲吞看起來成熟些,透過他的臉仿佛能看到雲吞那位沒見着面的妖神父親。
蒼歧嗅着馥郁的酒香,沉吟道,“我來這裏,其一是不想見你兄弟二人生氣,其二,則是為了我自己,我與雲吞。”
窗外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抱着插滿紅豔豔糖山楂棒子悠閑晃悠過樓下,蒼歧與他碰了下杯,唇角帶着笑意說起醫館中正熟睡的人。
雲吞醒來時,夕陽染紅了半扇天空,餘晖将鎏金般的光斑倒映進屋子,金光閃閃,仿佛碎金鋪了一地。
屋門被人撞了開來,牧染和蒼歧勾肩搭背搖搖晃晃走進來,雲吞揉了揉眼,才看清楚是牧染扶着滿身酒氣的蒼歧。
“哥。”牧染一頭汗,袍子上染着一股子的酒味,他将蒼歧丢到床上,略帶着氣喘坐下來。
蒼歧滿臉通紅,映的他眼睛更加漆黑深沉,他單膝半跪在床邊,毫不避諱的握住雲吞的手,擡起頭,俊美的五官帶着深刻沉靜的溫柔。
“吞兒”,他撫上他的臉,輕喚一聲,沙啞低沉,聽的雲吞渾身發軟,軟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要不是看在牧染還在,真想一腳将蒼歧踹一邊醒酒去。
“喝~了~多~少~?”,雖然很想踹上去,但他仍舊捧住蒼歧溫暖厚實的手,溫柔的連自己都沒發現。
“唔,兩斤狀元紅。”牧染給自己灌了一杯涼茶,豪邁的擦了擦下巴,經過一下午的接觸,再看這人對他哥動手動腳,牧染已經沒了那股子悶氣,反倒還有幾分看嫂子的挑剔感。
“這~麽~多~”,怪不得醉成這樣,雲吞皺眉,他沒見過這朵靈芝喝酒。
牧染噗嗤笑出來,扶着桌子笑了半晌,道,“我說的是我,他就喝了一杯,知道多大的杯子嗎,呶,就你泡澡的這種。”
雲吞,“……”
雲吞低頭瞧着醉眼朦胧的帝君大人,捏住他的臉頰朝兩旁扯了扯。
怪不得酒泡靈芝藥用好,這種植物完全不勝酒力嘛,泡下去什麽靈性藥性都滲出來了吧。
後來對于這一事,帝君他老人家也略感丢臉,本打算和小叔子大醉一場,不料,一杯下去,自己先躺了,不過看在此事之後效果甚好,姑且就當做喜事一樁吧。
宿醉結果就是起來的時候頭疼了一天,本打算連夜就走,也不得不延遲了一夜,翌日,天剛亮,雲吞便将還暈乎乎的蒼歧拽了起來。
他與牧染商定好,他同蒼歧回笕憂仙島一探究竟,牧染在此地等候爹爹,昨日白白耽誤一天,今日要加緊腳程了。
蒼歧捏了捏眉心,把袍子裹在雲吞身上,吹着寒涼的冬風算是感覺舒服了些。
牧染送他們離開,似笑非笑的瞧着雲端上的兩人,“我爹爹與父親都蠻喜歡飲酒。”
說罷他看着蒼歧更加頭疼的模樣,算是報了昨日害他與兄長吵架之仇。
蒼歧捏訣帶雲吞離開,雖還殘留宿醉,但好歹沒有辜負自己帝君的稱呼,馭鳳而行,飛的又穩又疾,不出半日,就抵達了笕憂島附近的海域。
他們到時才發現所為的仙澤大盛是個什麽景象。
山與海都被霧澤覆蓋,只能看清模糊起伏的輪廓,遮天掩月,仿佛天地之間盡是泗水茫茫,袅袅缭繞。
雲霧深處,數千天兵銀甲銀戟肅穆而站,玄弓張開,冷冽得指着雲下群山合抱的笕憂仙島,俨然将此處當成了一座肅殺的戰場,玄箭上凝着的一線銀光懾的人心口發寒。
這裏的仙氣純淨的讓任何妖物都不敢侵染,絕不可能是一幹天兵能帶來的異常。
從踏入霧霭朦朦的海域後蒼歧的眉宇便再也沒有舒展過,他的臉上有種近乎淡漠到冷冽的冰涼,英挺的五官都仿佛染上一層深沉的郁色。
雲吞看着他凝望着層疊的霧霭,漆黑的眸子一望無底,眼裏的寒風撥雲弄月,好像透過這層仙澤在凝望着什麽。
是什麽呢,雲吞想不出來,踮腳揉了揉他眉心。
蒼歧回神,将他往懷裏帶了帶,低聲說,“在海邊等我好不好?”
雲吞攥住他的袖子,搖頭。
蒼歧微微嘆口氣,剛想說些什麽,只見層層疊疊的仙澤霧霭之後吹來一陣和煦的微風,風力很小,卻像一只手撕開這過分濃郁的仙澤,露出笕憂仙島一片生機勃勃的綠。
雲層撥開,只見陸英正與三千天兵對峙,身後是成千上百的學生,他們手中各握兵器,昂首挺胸望着霧霭之後。
“既然已至,何不出來,你我也有上萬年未見了吧。”一道蒼勁的聲音從雲端傳了出來,聲音不大,卻帶着不容抗拒的威嚴。
陸英緊繃的臉上驟然露出喜色。
雲吞猛地擡眼,詫異的望着蒼歧。
蒼歧點點頭,拉住雲吞的手,在走出屏障的前一刻捏訣替雲吞掩去了面容,化成個模樣清秀卻完全不同的面孔。
直到蒼歧帶着雲吞走到陸英身前,他們這才看清楚這澤仙霧中來的人究竟是誰。
豁然敞亮的天光外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三十三重天,天上瓊閣玉樓恢弘靜穆,在那高大壯麗的天宮門前,站着三千銀甲,甲前是五行六道八十一天象的衆神群仙,而那衆神群仙之首的,正是掌管四界天下萬物的一帝之君昊塢天帝。
天帝銀發銀須,一身白袍,屹立在雲端之巅,俯視着千萬生靈輪回寂滅。
他微微垂下眼,伸出雙手合在胸前,端正行了禮,聲音浩浩蕩蕩從雲端傳來。
“臣弟攜衆仙親自前來,拜見蒼帝——”
言罷,身後是群仙俯首,山河低頭。
雲吞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撼,手心冰涼,大睜着眼眸看着身旁陌生的男人。
蒼歧的臉上無悲無喜,無欲無求,寬大的袖袍在雲端的風中獵獵作響,宛如茫茫雲端中一朵顯眼的黑色海浪,在這白色的山河中畫下刻骨銘心的濃墨重彩。
雲吞在心裏問自己,這是被他呵斥着趕出屋外買蜜水的男人嗎,這是無辜又乖乖蹲在他手下仍由他蓐頭發的醜蘑菇嗎。
為何他覺得此刻這人陌生的讓自己不敢接近了呢。
似有所感,蒼歧擡手摟住雲吞,替他當下雲巅的長風,開口道。
“昊塢,你來作何。”
天帝笑起來的時候像個和藹的白胡子老爺爺,雲吞小時候在天宮時老喜歡揪他的胡須,可他從來不知道天帝不笑時,竟是這般高高在上,威嚴疏遠。
“臣弟前來恭喜帝君蝕骨毒解,縛神罡裂,恭賀帝君從此這天下再無人能束縛您的去處。”
蒼歧微微勾起唇,“喜?昊塢,你喜的是縛我萬年的無妄之冤,還是喜你終成萬世之主?”
雲吞躲在蒼歧的袖袍之後,聞言,心裏一抽。
天帝道,“或許都有。”
蒼歧低頭看了眼雲吞,伸手輕輕撫着他過分纖瘦的肩膀,淡漠道,“你知道如何讓我喜嗎?”
昊塢沒答話,用一雙蒼老的眼睛深深凝着他。
“本君待在這方寸大的笕憂島,待得有些膩了,若你将萬物之主的位置還給本君,興許,本君還會為你喜上那麽一喜,你說是嗎?”
天帝的臉色頓時變的極為難看。
蒼歧的語氣卻愈發的平淡,淡到拂不起一絲的風,卻能讓平靜的海驟然掀起滔天大浪。
不等天帝回答,蒼歧又道,“昊塢,你老了。”
天帝滿頭白發,已是暮年之姿,神君并非不會老,而是輪回轉變,唯有無比漫長的歲月才能在他們臉上留下時光的刻痕。
但不同的是,蒼歧卻黑發黑眸,恍如滄海桑田格外眷顧他,從未在他的身上出現過,讓他的模樣一如當年化形為人的瞬間。
昊塢失笑,“是啊,帝君,臣弟老了,你且看看如今的四界,遠比當初你我混沌蒙開時要複雜的多,一複雜,事就會多,萬事催人老,臣弟自然不若帝君這般清閑,避世便避了萬年。”
二人交談看似尋常寒暄,但周遭天上群仙,地上衆人,無意不例外強撐着面上的鎮靜,心底早已經翻起了三尺高的巨浪,艱難痛苦的消化着兩人口中的一言一語,恨不得掰開來讀,讀清楚這其中到底蘊含了什麽奧義。
雲吞也聽的心肝顫,但握着他的手卻愈發的溫暖,很好的平複了他惶恐不安的內心,使他微微放松了些,朝重疊的雲端悄悄看去,眼風掃過,落在衆仙之中時猛地頓住了,接着,他渾身僵硬。
雲吞此時的模樣和真身相差太遠,但那一雙靈動清透的眸子卻怎麽都藏不起來。
衆神群仙之中,有一人從他與蒼歧一同出現時便愣住了,漂亮的眸子死死的盯着雲海之尖的少年,在他伸手攥住蒼歧的衣襟時,那人睜大眸子,喉嚨發出沙啞的呼喚。
但他張開唇,卻什麽都沒發出來。
妖神從身後摟住他的腰,點了雲隙的穴,伏在他耳邊低聲道,“小隙兒,不能喊,不能暴露吞兒。”
察覺到雲吞的異常,蒼歧擡手覆在他後脊上,溫柔替他揉開僵硬的身子,他低頭看看小孩,笑了下。
“昊塢,你老了,怕是忘了當年父神賜我封號的寓意了。”
天帝的臉色幾乎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他像是個快要溺斃的人,緊緊攥着手裏僅剩的權利,雙眸陰鸷的凝起,覆上一層冷若寒霜的憎恨和厭惡。有的人從生來就會對對方産生威脅,就仿佛只要有他存在,自己永遠都得不到這一切。
昊塢自然沒有忘記父神賜予蒼歧名字的寓意,當時他就在一旁被嫉妒折磨紅了眼。
——從此之後,你便喚做蒼歧,與蒼生萬物同齊,你且記着,只要十萬山河永在,而你,則長燈不滅,永世恒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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