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曹瞞像只小火爐, 他皮膚白嫩,臉頰帶點嬰兒肥, 論身高,竟與劉宏差不離多少,大家都是小矮子, 半斤對八兩。

劉宏呆愣着, 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 他感覺到後背有只爪子, 熱乎乎地搭載他背上, 從小就沒有同齡玩伴的劉宏耳尖瞬間就紅了,他不由将求救的目光望向了曹節。

曹節笑容猙獰了一瞬, 上前去将曹瞞給扒下來, 不悅說道:“實在太失禮了, 這麽多年學來的禮儀都去哪兒了?你父親是這樣教導你的嗎?”

曹節一貫給人如沐春風的印象,極少說重話, 熟悉他的人都會意識到這個時候他已經生氣了, 看他隐隐壓抑着眼底的怒火, 曹瞞腦海中回蕩起了“曹節版鬼畜動圖”,頓時被戳中笑點,咧嘴笑答道:“哦,禮儀啊……早就進狗肚子裏了。”

曹瞞松開了劉宏, 不解詢問曹節道:“我們都是十一歲的同齡小孩子,小孩子們的交情,哪裏需要像你們大人一樣要求禮儀、禮節, 進退?要真這樣,那該活得多累啊,童年也不會幸福的。”

講大道理,曹瞞一套一套的,曹節卻是不願在劉宏面前與他争執。

他算是看明白了,曹嵩之子,小肚雞腸,就因為被親爹打了屁股,反而怨上了他,任性妄為,對于這樣長不大的熊孩子,曹節有的是法子治他!

曹節暗暗磨了磨牙,目光瞥到曹瞞得意的小眼神,心裏頭的氣立刻被戳破,漏了一半氣。

他還能怎麽辦?他一個三十歲的成年人,總不能和一個沒長大的任性孩子計較,平白拉低了身份,瞧把他給得意的!

曹節暗罵一聲:幼稚!

這世上能給大太監曹節氣受,還能活得逍遙自在的人不多,曹瞞是其中之一。

與劉宏初次見面以後,兩人将一起在這座準備給劉宏居住的院子度過在內宮學習的日子,直到朝臣們考核通過,擁立新帝登基。

曹瞞到達宮內的第一天,像只到達新地盤就要到處撒尿的小狗,将劉宏的院落裏裏外外都給摸索了個遍,別看這院落并不輝煌,也沒幾個太監宮女,可它“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朝臣們總不會餓着十七位候選人,因此,對于劉宏來說,來到皇宮最大的好處便是不必挨餓受凍,吃穿用度樣樣都有。

很小的時候,他就繼承了亡父的解渎亭侯爵位,母親時常告戒他,他擁有珍貴的血脈,是皇室最尊貴血脈旁親的後代。母親要求他人窮志不窮,要用心學習,才能光宗耀祖。

可尊貴的爵位沒有給他帶來實際好處,家中窮得需要去借糧才能獲一份溫飽,他挨過餓,受過凍,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

王公貴族家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劉宏想象不出,直到他來到洛陽,這裏遍地都是大家族、大豪門、大高官,親眼見識到皇宮的氣派,居住在有人服侍的環境裏,一切都像夢一樣美好。可一旦想到孤零零一人在家鄉的母親,臨別時母親含淚告誡他謹慎言行,劉宏內心仿佛被揪住一般酸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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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孩子劉宏,即便是穿上了光鮮亮麗的衣裳,仍掩蓋不了身上的窮酸氣息,他畏縮、內向,每當看到其他風度翩翩的諸侯世子互相結交,談笑風生,劉宏因自卑而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他自幼沒有父親教導,家中貧窮請不起先生,只能自己鑽研藏書,自學。

劉宏恐懼與人交流,生怕在談吐間暴露了自己貧窮卑微的一面。也唯有在曹節這個溫柔的太監面前,他才會吐露自己的心聲,訴說自己的不安。

曹節說要為他請伴讀,劉宏本身并不情願。一來他不認為自己有能力脫穎而出成為皇帝。二來,伴讀自朝臣高官之子中選,來的非富即貴,他不想與出身太高的世家子弟們接觸,對比之下,會令他相形見绌。

見到曹瞞的第一眼,劉宏就悄悄松了口氣:還好,是個和我一樣大的孩子。

自居住在同一個院落後,他時不時會偷瞧曹瞞,想看看自小在富貴人家出身的孩子是什麽樣的,會不會特別嬌貴?

曹家家底豐厚,富貴是真富貴。而曹瞞,也是真的糙。

他爬樹,翻牆,奔跑,撒歡,曹瞞骨子裏是個農村娃,沒了親爹管束到哪都能瘋得起來,他甚至在劉宏呆楞的眼神中掏走了樹上的鳥蛋。

曹節又一次後悔将曹瞞給招來,氣得幹瞪眼,又礙于劉宏在身邊,不能揪住曹瞞斥責。

富貴人家出身的孩子,與劉宏想象中完全不一樣,毫無架子是其次,曹吉利怎麽懂那麽多鄉下人玩的東西?

劉宏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曹瞞偷偷告訴劉宏:“我小的時候住在鄉下,每天都自由自在,哪裏有洛陽城這裏約束啊,那裏有大片的田地,我爹不在家,娘又不能管我,我天天和同伴們抓蟋蟀,下河摸魚,有時候村子裏有人辦喜事,夥伴們一招呼,所有人小孩子都去參加鬧喜事,沾喜氣。不僅的吃,還有獎勵。到了洛陽以後玩的又不一樣了。”

一聽他自小生活在鄉下,劉宏倍感親切,他一改沉默寡言的作風,眼神憂郁中帶着懷念:“小的時候,我也想像其他孩子一樣奔跑玩耍,可母親告誡我要牢記自己出身不同,比他們尊貴許多,不能做不符合身份的事。我只能看他們玩,不敢親自嘗試。”

曹瞞一拍大腿:“這有什麽不敢嘗試的,誰規定王公貴族就不能上樹掏鳥蛋,下水摸魚了?尊貴是發自內心的修養,與這些又沒有關系!”

曹瞞将掏到的鳥蛋給了劉宏,興致勃勃招呼他:“別再看那些枯燥的竹簡了,先生還未開始上課呢怕什麽,等到時候再看嘛!現在該是玩的時候,我們來烤鳥蛋吧!”

他趁着曹節不在,向着曹節留下的随侍太監們擡下巴,指揮道:“幫我們去搜集一些幹樹葉和樹枝,再在院子裏挖個火坑!”

劉宏吓了一跳,忙攔住了他,急切道:“這樣不好吧!若是讓考核的人知道了,會扣德行分的。”

曹瞞咧嘴笑道:“反正你也沒指望自己能當皇帝不是,怕什麽,咱們只有半年的時間在這裏,趁着有機會,把能體驗的都體驗個遍才是真。”

劉宏還有些猶豫,他是謹慎小心的性格,理智上知道這麽做也許會惹上□□煩,心裏頭,卻漸漸升起幾分期待的感覺。

曹瞞做事風風火火,轉身就招呼小太監們,在院子裏搗鼓,後院很快就生起了火堆,袅袅青煙從地上升起,稍稍站遠一些的人,都能發現這一縷奇怪的煙霧。

曹瞞将烤熟的鳥蛋分給劉宏,笑嘻嘻道:“鳥蛋可香了,自己動手烤的,就更加香了。”

他指給劉宏看:“你看,這樣挖坑,在裏面放上幹樹葉,再用可以打出火花的石頭,多試驗幾下就能點燃了,要試試看嗎?”

他不僅教劉宏怎麽生火,還拉着他現場玩火,可憐劉宏被他忽悠地暈暈乎乎,全程都由曹瞞給主導着,待另一堆由劉宏親自點燃的火堆燃起,平日裏憂郁沉靜的少年人終是露出了輕快的笑容。

沒多久,曹節急匆匆趕回,待看到院內一片狼藉,氣得鼻子都歪了,指着曹瞞,痛斥:“頑皮也要有個限度,這裏是皇宮,不是你家後院!”

劉宏笑容一收,又擔憂顧慮起來,小心詢問曹節:“曹常侍,是我們闖禍了嗎?”

曹節忙搖頭否認:“怎麽是世子闖禍呢,是曹吉利闖禍了,這事并非世子所為,一切都是這纨绔子自作主張!”

他向劉宏鞠躬告罪,揪住曹瞞,氣哼哼地将他拉入內室,待大門關上,曹節含笑的眼眸轉為陰冷,冷臉質問:“你到底想要做什麽?!既已知道他是我要扶持之人,怎能如此膽大妄為,若因此而惹人注目,誤了我的大事,我便是誅殺你全家都難以洩心頭憤恨!”

曹瞞掏了掏耳朵,懶洋洋掀了掀眼皮子:“叔叔,您也是我‘全家’的一份子,不是您說我們是自家人的嗎?”

曹節冷笑,在心中暗道:自家人?自家人也會因為利益而反目成仇。

“真是無情,”曹瞞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麽,他嬉笑問道:“堂堂中常侍,連後院生火這樣的小事都擺不平?”

曹節怒斥:“便是能擺平,你也不能帶壞了宏世子。”

“既然要藏拙躲過剛開始競争的風雨,又為什麽要顧及區區一點德行分?”曹瞞反問,他氣憤道:“您既然想要我解開宏世子的心結,就不該指手畫腳,小孩子的心情只有我們小孩子知道,不然你叫我過來做什麽,何不親自上陣?”

曹瞞并不畏懼曹節的冷臉,他再次強調:“合作是建立在互相信任基礎上的,您現在該做的是為我們收拾殘局,而不是在這裏為難我,讓宏世子在外面憂心等候徘徊。”

曹瞞提到劉宏,果真令曹節猶豫了,他壓低聲音再次确認:“好侄兒,你真有辦法讓他打開心結?”

曹瞞不悅擰眉頭,指着曹節“委屈”叫道:“說好的信任呢?你不信我?”

曹節沉默片刻,妥協道:“行,我就信你一回,別讓我失望。”

曹瞞露出了滿意的微笑,解決了曹節,猶如打贏一場勝仗!

他蹦蹦跳跳開門,拉上劉宏去玩別的,遠遠的,曹節還能聽見曹瞞在向劉宏保證:“放心吧,不就是生個火,不是什麽大事。”

而後,曹瞞故技重施。

“不就是逗貓,沒什麽大事,曹節能擺平。”

“不就是玩麻雀,沒什麽事,曹節能擺平。”

“不就是……”

曹節:真是上了他的鬼當!

曹瞞是個野孩子,他的野性桀骜,膽大妄為給劉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從未見過有誰能像曹瞞這樣活得開心,活得自在。

哪怕身處規矩重多的宮廷,他也能在一方小天地裏活出自由的感覺,劉宏羨豔着,憧憬着,甚至想着:待我長大,也要活得這樣開心自在。

國不可一日無君,窦武率領外戚團體處理朝政,趁機打壓政敵及仇人,他将選拔新帝分為了“授課”及“考驗”兩部分,原本能在一個月選出來的,愣是因此而延長了半年,讓他有更多時間來安排新帝即位後的朝堂。

窦武處在這個位置,野心也跟着膨脹起來,他要朝堂變成他勢力的一言堂,要扶持家族子弟獲得高官厚祿,讓窦家成為最有底蘊的皇親國戚。

他的理由也非常充分,先帝在位期間疲于朝政,假托太監們之手,導致權力旁落,發生“黨锢之災”。

所以窦武說動百官:一定要選出願意聽政,執政的帝王,不如就先從治國基礎來教導。

至于所謂的“帝王執政”,會有多大水分,唯有拿捏主意的窦武自己清楚。

候選人有十七位,皇位卻只有一個,暗潮洶湧在十七位世子之間流淌,所有人都知道,若要為帝,當有才有德!

為了德之名聲,盡管心裏已經将其他人視為了競争對手,衆人表面上仍然維持着和睦的關系。

待十七位封地遠近的世子全部到達,第一位為他們進行授課先生也到了,皇宮內原先用于皇子們授課的地方被收拾出來,用來為十七位世子及其伴讀上課。

太傅荀绲,兼太學大學部總長,曾在何颙被抓之前與曹瞞有過一面之緣,這位氣質儒雅,言語談吐不凡的先生,将是世子們面臨的第一關——教授治國之道。

治國之道,可大可小,十七位之中,僅有一位是未來帝王,另有十六位日後會成為高官、諸侯王。

其中教學深度,不可逾越,不可淺顯,度難把握,饒是滿腹經綸的荀绲都為難思考了許久。

最終,他決定教授并考核衆人“治世”之道。

全國君臣,上至帝王,下至地方官,無一不需要“治世”。

有趣的是,君王需學論治世之道,而百官則需将“論”,轉化為實際,其中妙處,只聽荀绲緩緩講來。

荀绲說道:“身居高位的人治世,需要知道如何治世,諸位都是各諸侯國繼承人,即便日後回到封地,治世的學問仍能令你們獲益終生。”

“何為治世的學問?若要挖一條河,需要多少工人,多少資金,多少時間呢?若要建造一座宮殿,需要準備些什麽?若有地方遇上旱災,會有多少百姓受苦受難,需要多少資助可以渡溝難關?若要算清戶籍,該如何來進行統計?”

荀绲所授之課,令曹瞞聽得如癡如醉,這是他第一次見識到朝堂重臣的肚中墨水,整個一堂課下來,僅僅從其言語之間透露出的信息,便可推測出他究竟懂多少東西。

修建城牆,挖渠,種田農桑,祭祀典禮,應對天災,甚至于軍中兵馬,荀绲都無一不說到實處,無一不精妙絕倫,令人拍案叫絕。

劉宏剛開始還能聽懂,聽到後面,倒像是在聽天書,兩眼懵着,目光呆滞,善于作賦的他,很少接觸到這些“實在”知識,四書五經、君子六藝教不會人治世,偏科嚴重的劉宏只覺得前景一片黑暗。

第一堂課就聽不懂了,等半年以後別的世子升官進爵,就他什麽都學不會,那該有多丢臉,在家鄉等候他衣錦還鄉的母親又該有多麽失望啊!

下課後,荀绲還為十七位世子布置了課業,劉宏的冷汗瞬間就溢滿了後背。

夜晚,曹瞞呼呼大睡,隔壁的油燈一直燃到了深更半夜。待他起夜噓噓,瞧見劉宏窗戶下的挑燈夜讀書寫的影子,疑惑地走去敲了敲窗戶。

劉宏紅着眼打開窗,見是曹瞞,驚訝問道:“你還沒睡覺嗎?”

“都一覺睡醒啦!”曹瞞哈哈笑道,對他比了個噓的手勢,指了指正門外守夜的小太監。

劉宏探頭看去,發現小太監正合着眼在打盹,不由輕輕皺眉。

曹瞞手腳并用從窗戶爬了進去,小聲問他:“這麽晚還在努力學習?你也太刻苦了吧,小心愛護自己的眼睛。”

燈油的暖色光芒印在曹瞞的側臉,面對他真誠的關心,劉宏放松了些許,邊放下窗戶邊說道:“先生布置的課業難,今日授課許多地方我都不懂,只能翻竹簡查閱。”

“堆了這麽多你要查到何時去?”曹瞞指着邊上那一堆小山似的竹簡,好笑道:“你哪裏不懂的,可以問我啊!”

劉宏驚訝道:“你懂得治世之道?”

“不懂那麽多,不過先生上課說的那些,我都聽懂了。”曹瞞無奈道:“我是你的伴讀啊,你不懂上課內容,可以與我商議,一個人的主意沒有兩個人一起探讨有效果,不是嗎?萬事不要憋着,我能幫你的。”

一絲漣漪自劉宏心中劃過,習慣了一人孤單前行,突然之間多了個可以分擔壓力的人,心裏有依靠的滋味太溫暖,令劉宏漸漸打開了對外界警惕畏懼的心房。

曹瞞拍胸脯保證道:“沒什麽問題能難倒我的,我跟好多先生學過知識,可厲害了,今日布置了什麽課業?我最後走神了,光顧着看荀太傅飄飄蕩蕩的胡子,沒注意到他說的話。”

荀绲明明是三十多歲的年紀,愣是留了一嘴的美須,仙風道骨是有幾分,卻也給人他老了許多歲的樣子。

劉宏顯然也回憶起了荀绲那美須,跟着笑了起來,告訴曹瞞:“先生布置的課業,是請我們設想如何建一座城池。”

“建城池?”曹瞞傻眼了。

系統沒教過他怎麽建城池啊!

剛才還誇下海口,沒想到腦子空空,深怕在同齡孩子面前丢臉的曹瞞在心裏一陣呼喚系統。

系統很快給予答複。

【玩家年齡未到,此題超綱】

于是,曹瞞只能捏着鼻子認下,随劉宏一起刷起了竹簡。

月色朦胧,庭院窗燈雙影,讀書少年郎交頭接耳,手翻竹簡,兩張愁臉面對面,竟生起了“共患難”的真情。

作者有話要說: 那可是一起做作業的情分!

PS:月末啦,加更從下個月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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