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譚振興略有不快的蓋住紙上的字,一副‘你別想剽竊我’的眼神瞪着譚振學,“凡事因人而異,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見解,咱們互不幹涉,等文章寫出來再說罷。”他承認譚振學勤奮刻苦,文采斐然,但他也不差,父親說自己的心思如果用在學業上,超過譚振學是早晚的事。
要知道,自己在詩文方面天賦極高,前兩次作詩,譚振學都不如他。
大哥,始終是大哥!
兄弟兩暗中較勁之事譚盛禮向來不插手,但他看不得譚振興得意洋洋的嘴臉就斥責了兩句,“兄弟友愛的道理又抛在腦後了是不是,還是說寫了兩首好詩就尾巴翹上天了?”
成大事者喜怒不形于色,譚振興則生怕旁人不知他心裏想什麽,表情生動誇張,比說話還富有情緒波動,怪不得譚盛禮想打他。
就是長了張欠揍的臉。
外邊風越來越大,霧沉沉的天不多時就昏暗下來,不僅是譚盛禮皺起眉頭,譚振學也憂心忡忡,“風太大了,陳伯會不會出事啊?”
“父親,不如我去客棧看看吧……”譚振學不放心道。
風呼呼地吹着,仿佛嘶吼咆哮的怪物在空中盤旋不散,譚盛禮眉頭擰成了川字,沉默半晌,道,“去吧,順便把生隐的信送出去。”
他們進城大半個月了,結果太忙忘記提醒譚生隐寫信回去報平安了,譚辰風沒收到消息想必此刻正急得團團轉,要不是今早大丫頭在院子裏喂雞說懷念家裏的雞籠,他恐怕還想不起這茬,問譚生隐,譚生隐也給忘了,趕在午飯前把信寫好了。
經譚盛禮提醒,譚生隐頓時想起來了,“成,我這就回屋拿。”
跟着譚盛禮過得很充實,無論是背書還是寫文章還是作詩,心無旁骛,根本沒心思想其他,他推開椅子,忙跑了出去。
信很薄,譚振學問他寫了住址沒,趙鐵生明年進城參加院試會提前來,沒有住址他進城沒去處。
“寫了的。”
譚振學點頭,接過信就和譚振業趕着馬車走了,家裏兩輛馬車,搬進宅子後賣掉了輛,這輛還沒來得及賣的,這會剛好派上用場。
随着車輪聲慢慢遠去,宅子又恢複了安靜,譚盛禮和剩下的兩人道,“剛剛講到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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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譚振興搖頭晃腦的讀給譚盛禮聽,譚盛禮毫不猶豫地擡手拍他腦袋,“又不是幾歲孩童,矯揉造作給誰看呢……”讀書都改不掉浮誇的毛病,不知跟誰學的。
譚振興摸摸腦袋,心下委屈,讀書必須搖頭晃腦不是譚盛禮要求的嗎,好端端的怎麽又批評他了?
他身體坐直,慷慨激昂地重新讀了遍,譚盛禮這才接着之前的往下講。
他講課會從文章衍生出諸多內容,幾句話,他能講兩個時辰,平時四個人等着他講課,他會點到即止,今天只有譚振興和譚生隐,他講得就多了,聽到後邊,譚振興整個人暈暈乎乎的,沉浸于譚盛禮的學識淵博而沒聽進去多少,譚生隐握着筆奮筆疾書,生怕漏掉了什麽關鍵。
作為老師,譚生隐的求學态度無疑是令人滿意的,譚盛禮特意放慢語速配合他。
不僅這樣,他試着糅合了些高深的內容進去,譚振興撐着腦袋昏昏欲睡,譚生隐則格外神采奕奕,兩人表現截然相反,譚盛禮拿起手邊的木棍就揍了譚振興兩下,“聽不進去就滾。”
“聽得進去聽得進去。”譚振興張嘴就來,脊背再次挺得直直的,“父親,你為什麽懂這般多啊。”譚盛禮懂得越多,他們日子就越慘,幾個句子,譚盛禮講了好久,久到他都快忘記文章本來的釋義了。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譚盛禮不指望他說的是好話,怒道,“都是被你們幾個不成器的給逼的。”
好吧,譚振興不說話了,打起精神,認認真真聽譚盛禮講課。
整個下午,譚盛禮總共講了四段文章,提到了六本書,且是譚振興沒聽過的,其中有兩本他尤為感興趣,問譚盛禮,“父親,你提到的書郡城有賣嗎?”
“沒有。”那是他在翰林院裏翻到的古籍,并不在民間流傳,他曾抄了本放在自家書房,誰知後來被兒子賤賣給了武将家,那名武将甚至都不懂那本書有多珍貴……回憶湧來,又是痛心疾首暴跳如雷的心情,譚盛禮深呼吸兩口子,平複心底翻湧的情緒,心情複雜道,“真想看就好好考科舉,他日到了京城或許有機會。”
“不用不用。”譚振興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用那麽麻煩的。”
大不了不看,去京城多難啊,憑科舉入京就更難了。
他有幾斤幾兩心裏還是有數的,縣試能得第四是靠其他人成全,想入京少說得過鄉試,就他目前這半吊子水準,哪怕譚盛禮說他能考上舉人他自己都不信。
這輩子想進京趕考恐怕是等不到那個機會的,父親對自己寄予的希望恐怕要落空咯!
知子莫若父,給點顏色就能開染坊的,突然這般謙虛客氣,除了不想努力沒有其他原因,譚盛禮冷哼了哼,口幹舌燥的,罵都懶得罵,收了書,讓他們去外邊看看譚振學和譚振業回來沒,客棧離這說遠不遠,照理說早該回來了。
兩人去了趟客棧,回來說沒找着人,兩人約莫趕馬車出城找人了,問要不要出城找找。
“不用,看書去吧。”譚盛禮不擔心譚生隐,而是怕放譚振興出去惹了麻煩,到時候還得收拾他的爛攤子,不是添亂嗎?
趁着他時間多,繼續給譚生隐講詩文,詩文方面譚生隐比較弱,即使這幾個月有顯著進步,但離鄉試的水平還有距離,想要寫首好詩,沒有底子是做不到的,得日積月累慢慢慢慢的來,除此之外,他經常布置詩文的功課,要他們記住自己寫的詩,若運氣好碰到類似的考題,能省許多時間思考。
因此講完詩文,他就抽幾篇譚生隐寫過的詩要他自己背。
等譚生隐背完,他又抽查譚振興背的情況,同樣的以梅為詩,譚振興撓破頭都想不到上次怎麽寫的,惶惶不安的注視着譚盛禮表情,“父親,即興做首詩行嗎?”
譚盛禮:“随你。”
譚振興想想,張口就念了四句,雖達不到驚豔絕倫的地步,卻別有番意境,譚盛禮又出其他題,譚振興仍然張口就來,即興的詩缺少精雕細琢,譚盛禮叫他寫下來慢慢修改,譚振興有這水平出乎他的意料,比起譚生隐,他的臨場發揮更好,背不了自己的詩他就沒勉強,側重給他講修改詩文時要注意的細節。
詩文是譚振興感興趣的,故而聽得津津有味。
恨不得科舉就考詩文,這樣他或許能考個榜眼也說不定。
為什麽說是榜眼呢,因為有譚盛禮在,他是考不上狀元的,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更比後浪浪,譚盛禮是他心目中永遠的狀元,無人能及。
所以在譚盛禮面前,他甘願做榜眼。
冬日天黑得快,譚振學回來時天已經黑盡了,跳下馬車就往屋裏跑。
“父親,陳伯身體不太好了。”門口,譚振學站定,撣了撣衣服的灰,面龐被冷風刮得面無表情,簡短地說了陳伯的情況,山裏風大,陳伯驚覺天不對勁想往回走,結果絆倒了,他們找到陳伯時,陳伯臉色通紅,額頭滾燙,渾身燒得滾燙,這會正在醫館裏呢,“三弟在醫館守着,我回來給他拿點吃的去。”
“你就不去了,我和你大哥去看看,竈房裏溫着飯菜,你先吃。”譚盛禮吩咐譚振興趕馬車,他回屋拿銀子,順便叮囑譚佩玉備兩個馍馍給譚振業帶去。
醫館夜裏不營業,是譚振業硬敲開的,坐館的是個老大夫,好像認識陳山故而沒抱怨譚振業的莽撞,而是詢問譚盛禮和陳山的關系,得知兩人曾在同間客棧住過,不由得佩服譚盛禮的慷慨解囊,開藥方時,盡量挑便宜的藥,“他也算有福氣的人……”否則不會遇到這麽多好人。
陳山高燒不退,要人時時刻刻守着為其熱敷降溫,譚盛禮打發譚振興和譚振業回去休息,他在醫館守着,前半夜陳山被燒糊塗了,渾渾噩噩的說胡說,譚盛禮打盹都不敢,後半夜稍微好點,他才靠着眯了一小會,結果醒來時,病榻上的人不見了,譚盛禮心驚,下樓問大夫,大夫直搖頭,“那人性子倔,回客棧去了。”
那就是鐵打的身體,不到倒下的那刻不會屈服的。
看譚盛禮站着沒走,老大夫在給病人把脈,沉吟道,“你也甭管他了,真要撐不住他會回來的。”
這幾年,陳山不是沒來醫館抓過藥,老大夫自認還算了解他,和譚盛禮道,“你別怪他不辭而別,他啊,就是怕欠的人情太大,幾輩子都還不完。”
“他身體怎麽樣了?”譚盛禮怎麽會和他計較,擔心他而已。
“沒什麽事了。”
都說病去如山倒病來如抽絲,譚盛禮不敢相信愈合得這般快的人,恐怕強撐着而已,他無奈地嘆氣,“你算算藥多少錢……”
老大夫擺手,“不用了,都是些不值錢的藥。”
要不怎麽說陳山有福氣,這些年他來看過幾次病,老大夫沒收他半文錢。
譚盛禮過意不去,放了兩個碎銀在桌上,随後去客棧看陳山,陳山在柴房睡着,身體縮成團,只露出個腦袋在被外,看到他,陳山呲牙笑了笑,“譚老爺,我沒事,吃了藥睡會就好了,醫館的床硬,我睡着不舒服。”
“藥拿回來沒?”譚盛禮四下瞅了瞅,聞着中藥味,卻是沒見着藥。
“嗯。”陳山似乎不太想說話,“你忙你的事去吧,不用管我,我睡會就好了,睡會就好了。”說着,緩緩閉上眼,不再和譚盛禮說話了。
譚盛禮擔心打擾他休息,找到旁邊的藥,給了幾個銅板給廚子,托他幫忙熬藥,廚子拿了藥卻是不肯收錢,“熬藥不算什麽,給錢就太見外了,聽說是令公子進山把他帶回來的,他心裏很不踏實,害怕打擾你們讀書導致你們落榜。”
譚盛禮心下微震,原來陳山不肯搬過去和他們同住還有這個因素。
若是耽誤半天就落榜,可見學業并不紮實,落榜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接下來幾天,他又勸陳山搬到北街住,陳山說什麽都不肯,眼看要過年了,譚盛禮退而求其次,邀請他到宅子過年,吃個團圓飯。
過了年,就得緊鑼密鼓的準備科考事宜。
他和譚振興譚生隐要參加府試,得去府城,沒時間顧及陳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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