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風呼呼地刮過耳旁,譚振興手扶着粗糙的外牆,瑟瑟發抖地小步前行着。

家家戶戶門前有兩級臺階,石板堆成的,不高,譚振興沒注意踹到上邊,冰冷的腳趾仿佛骨肉分離似的,疼得他嗚嗚抽泣直流淚,但他不曾大哭,甩甩腿,咬着牙繼續往裏走,鐵匠住在巷對面,猶記得隔着五戶人家,譚振興害怕走錯門,走到巷子盡頭處再倒回來,走到第三扇門前就是鐵匠的家了。

這點他是不會弄錯的。

門前站定,他往下拽了拽衣衫,又順了順被風吹亂的發髻,然後輕輕叩響了門。

夜深人靜,他不敢弄出太大的動靜,叩門時嘴裏小聲喊着,“鐵匠,鐵匠……”喊了兩聲貌似不太禮貌,他清了清喉嚨,沙着聲喊,“徐冬山,徐冬山……”

太冷了,冷得他聲音都在打顫,縮着脖子,雙腿不住地發抖。

好在他聲音雖小,徐冬山耳力好,沒讓他等多久,裏邊就亮起了光,光影搖曳,襯得徐冬山面龐冷峻如霜,仿佛座山似的,譚振興打了個哆嗦,“徐冬山,是我。”

“大公子?”徐冬山疑惑地看着譚振興,偏頭望了眼黑漆漆的巷子,側身請譚振興進屋。

“不用了。”譚振興垂着頭,“我……我是來向你賠罪的……不該因洩私憤就踹壞你家的門……徐冬山……”說話間,譚振興緩緩屈膝跪了下去,嗚咽出聲,“我這人不好,你若要怪就怪我,別遷怒其他人……我長姐,我長姐人很好……”

譚振興說話斷斷續續的,冷風吹得衣衫緊緊貼着他身體,徐冬山伸手扶起他,“大公子莫多想,大姑娘宅心仁厚,能娶到她是我徐冬山的福氣,理應好生珍惜,哪會遷怒她。”

“真的嗎?”譚振興仰起頭,臉上盡是淚,哭得久了,眼圈周圍腫着,格外可憐。

徐冬山面色動容,堅定道,“君子信守承諾,我雖是個鐵匠,也受教于老夫子,我徐冬山發誓,不會負了大姑娘的。”

“嗚嗚嗚……”望着那雙虔誠真摯的眼神,譚振興哭得更傷心了,“徐冬山,你是個好人,嗚嗚嗚……”

“大公子也是至真至善的好人。”徐冬山扶他起身,注意到他手被外牆磨破了皮,輕聲問,“大公子摸黑來的?”

“燈籠的光被風吹滅了。”譚振興低頭,縮回髒兮兮的手,“不疼。”

徐冬山能待長姐好就行,他的長姐受了很多苦,人前從不多抱怨,他雖為秀才,卻沒為她做過什麽,譚振興兀自啜泣了會,随即認真端詳起徐冬山來,他很高,和自己說話時微微低着頭,膚色不白,但五官生得好看,尤其那雙眼睛……良久,譚振興老實道,“徐冬山,你長得好看。”

比劉明章要好看。

徐冬山任由他打量,末了聽到這話,有些哭笑不得,“謝大公子贊賞。”

“再過兩日,我就是你大舅子了,莫叫我大公子了,太見外不好。”譚生隐語氣不穩,哭久了,不時地抽搭兩下,他道,“我家長姐以後就托你照顧了,你莫讓她受了委屈,她很好,不好的是我。”

“大公子人很好。”

譚振興甩頭,眼淚又掉個不停,“我不好,長姐為了照顧我犧牲許多。”長幼有序,長姐如果能先成親,萬不會碰到劉明章那樣的人,盡管長姐總說沒事,她過得很開心,譚振興心裏卻難受得緊,“徐冬山,父親說你心地善良,品行俱佳,我信父親的眼光……”

他絮絮叨叨說許多,徐冬山站在他身前,虛心聽着,直到聽他鼻音加重,徐冬山出聲打斷他,“要不進屋坐會吧?”

“不了。”譚振興擦擦淚,手帕早濕噠噠的了,貼着臉冷得很,“踹門的事我說清楚了,我得回了。”他轉過身,往前半步,冷風襲來,他打了個哆嗦,徐冬山提着燈籠送他,快到門口,但聽譚振興說,“你別和我父親說。”

徐冬山應下。

而他似乎想多了,因為踏進門,就看譚盛禮站在屋檐下,手裏提着燈籠,暈黃的光照得他的臉柔和溫煦,譚振興愣了愣,慢慢關上院門,雙手合十,嘴裏念着菩薩保佑,然後輕輕掀起衣服蓋住臉,木然地往東屋走。

聽說好些人有夢游症,半夜起床做什麽自己完全不知,此時,他只能寄希望于譚盛禮得了夢游症,然而,譚盛禮似乎比他想的健康,走兩步就被譚盛禮叫住了。

“振興……”

譚振興面如土色,“是,父親。”

“夜裏風大,有什麽事白日做。”

譚振興渾身緊繃,“是。”

譚盛禮嘆氣,“回屋吧。”

夜裏安靜,他睡得淺,隐隐聽到外邊有響動,推開窗戶,就看譚振興畏畏縮縮地出門……幾個孩子,或許有諸多缺點,但秉性不壞,譚振興出門為何事,他心裏也明白,佩玉的親事乃他點過頭的,譚振興審時度勢,必不會去偷偷報複徐冬山。

只能是賠罪去了。

想到此,譚盛禮又是聲嘆息,站了會兒,待東屋沒了動靜,他這才回房歇息。

徐冬山雙親不在了,提親這日,來的多是鄰裏長輩,看得出來,他們都盛裝打扮過的,穿戴整潔,面容幹淨,看着精神抖擻的,比過年還喜慶,因着他們,清靜的小院熱鬧不少。倒春寒的天,冷得人骨頭泛涼,但因親事落定,人人臉上挂着笑,誇起譚佩玉不遺餘力,又問譚盛禮他們這次鄉試考得怎麽樣,他們雖不怎麽關注科舉,但讀書人高貴他們還是明白的。

他們問,譚盛禮如實答。

彬彬有禮,極有耐心。

平安街許久不曾辦過喜事了,走出譚家院門,鄰裏們無不叮囑徐冬山好好和大姑娘過日子,別辜負了人家,大姑娘人好,錯過這麽好的姑娘就再難找到更好的人,連平時沉默寡言甚少說話的人都拉着徐冬山的手說個不停。

嘈雜的巷子,許久才恢複了清靜。

兩人的親事定在中秋後,徐家已将聘禮送了過來,聘禮不多,俱是貴重物品,其中有個首飾盒,裏邊玲琅滿目的首飾,金飾銀飾都有,徐冬山說這是鄰裏們的心意,徐家娶媳婦堪比鐵樹開花,鄰裏們卯足了勁幫忙備聘禮,生怕怠慢了譚佩玉,這盒首飾就是他們送的。

譚盛禮看了眼,讓譚佩玉自己收着。

譚家虧欠譚佩玉良多,作為父親,譚辰清沒有為譚佩玉備過嫁妝,這次,譚盛禮想補償她,譚家清貧,能拿得出手的不多,除了書,譚盛禮琢磨着再給她打套家具,家裏沒有木材,只能他們自己進山砍。

當看到譚盛禮拿着刀說去山裏伐木,譚振興差點沒驚掉下巴,上前奪了譚盛禮手裏的刀,“父親,就算伐木哪兒用得着你親自去啊。”

不是明擺着諷刺他們不孝嗎?

“我們去吧。”譚振興道,“砍樹我們在行。”

纖細枯萎的樹是柴火,砍柴他們在行,砍樹輕而易舉。

不過,譚振興似乎高估了自己能耐,進到山裏,譚盛禮指着株粗大的樹說砍時,他興沖沖地跑過去,“我砍……”

然後,就看刀劈進樹幹,樹幹顫都沒顫一下,譚振興:“……”

譚盛禮在旁邊站着,譚振興覺得丢臉,旁若無事地走過去,尬笑的雙手握住刀柄往後拔……拔不動……他咬牙,使勁用力,仍然拔不動……

譚振興:“……”牛皮吹大了。

譚盛禮溫聲提醒,“慢慢來,心慌作甚,小心別傷着了。”

砍樹好像與砍柴截然不同,砍柴時用腳能替刀,砍樹時腳派不上任何用場,譚盛禮不催他們,而是挑些書裏的問題問他們,在惠明村時,他講學的時間多,而如今,多是譚振興他們開口說,山裏樹木掩映,綠色青蔥,同樣的問題,譚盛禮讓他們輪流回答,常常有不同的見地。

譚盛禮把那日問劉子俊的問題又拿來問譚振興他們。

“乃是人而可以不為鳥乎?詩雲,穆穆文王。”

這道題是策論題,解題不難,前半句出自《大學》,人難道連鳥都不如嗎?後半句是稱贊周文王的。

身邊沒筆,他們只能想,想清楚後以背書的形式各抒己見,譚盛禮在旁不打斷他們,多是等他們答完,譚盛禮再點評,或者提出新的思路,曾任主考官的譚盛禮腦子裏裝着無數試題,往日四人學識淺,問了也回答不上來,如今讀的書多了,倒能侃侃而談,且言之有物。

譚盛禮有各式各樣的題等着,除去策論,算學經義詩文都有,四人不敢馬虎,到家後就看書,包括譚盛禮準備給譚佩玉做嫁妝的書,他們天天翻,幾日下來,倒是覺得比在家寫功課更受用。

等他們合力擡着樹回家,已經到鄉試放榜的日子了。

天不亮,譚盛禮就聽到院子裏窸窸窣窣的,夾雜着細碎的說話聲,譚盛禮坐起身,聽清是譚振興的聲音,皺起眉,穿衣下了床。

“小妹,小妹……”

譚振興在敲譚佩珠的房門,譚盛禮穿好衣衫出去,“大清早的嚷嚷什麽?”

“父親。”譚振興笑着轉身,“我找小妹說點事。”

這兩日譚佩珠身體不舒服,瞧着病怏怏的,在屋裏沒出過門,譚盛禮道,“何事非得這會兒說?”

譚振興撩起胸前的衣衫,“想讓小妹給我繡朵牡丹花……”牡丹花貴氣,适合他舉人老爺的身份,昨日傍晚回城,他看到好多讀書人胸前都繡着花,就是為今天準備的,昨晚就想和譚佩珠說的,奈何譚佩珠沒出來用飯,又有譚盛禮盯着,他沒找到機會。

這不,醒來後就想到這事了。

譚盛禮:“……”

“父親,你要不要啊?”

譚佩玉要給自己繡嫁妝,譚振興不好麻煩她,而汪氏針線活太差勁,牡丹花對她而言太難了,左思右想,還是得請譚佩珠出面。

望了眼未見明的天,譚盛禮溫聲道,“你小妹身體不适,煩她作甚,真要喜歡,何不自己繡?”

譚振興:“……”

這時,譚生隐也起了,關系到放榜,不緊張是假的,昨夜幾乎沒阖過眼,拉着譚振業聊了許久。

前不久,父親送信來,要他好好讀書,別惦記家裏,他們身體好,兄嫂亦孝順,家裏和睦,勿憂心。

離家已經快兩年了,能不能光宗耀祖,就看今日成績。

“辰清叔……”

“睡不着便出城砍柴罷。”譚盛禮道。

譚振興和譚生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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