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幾位公子的心性不是尋常人能比的。”
譚家在郡城的事兒不是什麽秘密,幾位公子日出而作,勤勞樸素,待人彬彬有禮,而譚老爺學問精深,毫無架子,誰請其解惑都會得到回答,譚家在郡城極受歡迎,住過的宅子更是多人争先恐後的買……
聽他們猶如說書似的腔調,仿佛在說高門大戶積善行德的好事,譚振興有點不習慣,問譚振業,“他們說的是咱們家?”
“嗯。”
外人多有美化,他們其實就是普通的耕讀世家而已,砍柴是不得已,家裏開銷大,不想法子貼補家用,僅靠譚盛禮抄書多累,聽後邊的人說得津津有味,他催譚振興他們走快點,賣了水後,譚振興提議再跑趟,索性已經豁出去了,裏子面子顧不上,就想法子多掙點錢,減輕父親的負擔。
賣了水折回,譚振業突然捂着肚子,眉頭皺成了團,疼痛難忍的模樣,“大哥,我有些不舒服。”
譚振學:“……”還真是說來就來,和譚生隐交換個眼神,兩人默契地扭過了頭。
唯有譚振興信以為真,“嚴重不,要不要請大夫瞧瞧?”全家這麽多舉人老爺,沒理由連個大夫都請不起。
“不用。”譚振業低着頭,聲音都變了,“我休息會兒就沒事了。”
這會兒天色還早,譚振興望着行人稀疏的長街,說道,“那你在井邊坐着等我們。”
“好。”譚振業微微彎着腰,裝得有模有樣,譚振學害怕他假戲真做,問了句,“要不要先回家?”
譚振業擡眸看他,“我等着你們罷。”
聞言,譚振學知道他是裝的,沒有再多言。
晴空萬裏,平安街時不時有人來,多是穿着華麗的人,讀書人有,生意人也有,還有幾位笑盈盈的中年男人,譚振業坐在井邊的長凳旁,觀察着來往的人,看着譚振興他們的身影消失在盡頭,正欲起身離開,突然走來個人,“請問你知道譚家住在哪條巷子嗎?”
是個面相和善的老者,他穿了身暗紫色菊紋纏枝長袍,大肚腩,說話時嘴角上揚,笑眯眯的,深邃的眼眸透着精明。
譚振業斂目,行禮道,“不知所謂何事。”
“鄙人姓韓,仰慕譚老爺才學,特來拜訪的,不知譚家往何處去……”他身後還跟着兩個體型富态面容肅冷的中年男子,聽到老者這般說,兩人眼裏閃過詫異。
以老者的年紀,這般奉承譚盛禮難免有巴結讨好的意思,譚振業拱手問,“不知幾位拜訪家父所謂何事。”
落水前的父親極喜歡應酬,喝酒吟詩乃他生平喜好,清明祭祖落水後洗心革面重塑德心便不怎麽出門會友了,日日在家抄書,研究文章,眼下看幾人身份不俗,譚振業不太想指路,有的事,開了先河就控制不了,直接引他們去家裏,接下來拜訪的人就該絡繹不絕了,思及此,譚振業作揖,“家父近日沉迷研究古籍,少有空閑……”
“你是譚家小公子?”老者詢問。
聽聞譚家衆人就小兒子還是童生,但那是被奸人蓄意構陷以致于錯過了科舉,要不然極有可能一門四舉的,再看譚振業,老者目光明顯不同了。
譚振業安之若素,“是,晚輩譚振業。”不知何時起,外人都稱呼他為小公子,心裏多少覺得別扭,譚家的家世,哪兒擔得起別人稱聲公子。
“你父親把你們教得很好。”老者上下打量着譚振業,五官還有些稚色,那雙眼卻有着和年齡不相符的成熟,他道,“你父親曾給我寫過幾封信,說來慚愧,書院忙碌後來竟将那事給忘了,聽聞今年解元姓譚,我這才恍惚記起來。”
譚振業蹙眉,隐隐猜到了此人身份,綿州書院的山長,韓博源,記得譚振學過了府試後,父親提過兩次,說是要給譚振學找個厲害的夫子,培養他成為綿州最年輕的進士,光宗耀祖振興譚家,但那是父親醉酒後說的胡話,全家沒人放在心上。
不成想父親真的給韓山長寫過信,他也不想想,以綿州書院的做派,山長如何看得起他們,斂去思緒,譚振業道,“山長大人事務繁忙,不記得乃理所應當,便是父親,你若再提及他也沒印象了。”
這方面,譚振業和譚振興很像,就是心眼特別小,以前韓博源不把譚家當回事,如今譚家慢慢顯貴,也不會把韓博源當回事,更別論整個綿州書院烏煙瘴氣的,風氣極差,多少和山長的作風有關,譚盛禮眼裏揉不得沙子,必不會把韓博源視為朋友的,譚盛禮交友不看家境學識,但為人要真誠善良,像為子堅持科舉的趙鐵生,真心相待的縣太爺,還有陳山……
人活于世,品行比什麽都重要,而就目前來看,韓博源不是品行俱佳的人,看綿州書院的風氣就知道了。
因此,他說話時委婉地表達了心底了鄙夷,和讀書人說話,用不着言明,含沙射影剛剛好。
韓博源為師幾十年,自然聽得出譚振業的言外之意,臉上的笑不減分毫,只是眼底蒙上了層陰翳,溫聲道,“時隔多年,令父沒有印象乃人之常情,不知能否引我去見見?”
語氣緩和,譚振業卻聽出較剛才略有不同,譚振業颔首,來者是客,出于禮數他沒有理由拒絕,挑着桶,領着他們往巷子裏走,院牆斑駁,地面坑坑窪窪的不甚平坦,韓博源身後的男子扶着他,左右望了眼起青苔的外牆,皺眉道,“譚……小公子,譚家乃帝師之後,住在這僻巷會不會太冷清了,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令父通儒碩學道山學海,若能入書院做老師,乃綿州讀書人之福。”
“這位先生嚴重了,父親常說我們幾兄弟頑劣不受教,若不把我們的性子掰正怎麽有資格教別人呢?”譚振業不卑不亢地回。
“小公子真是謙虛。”幾個孩子已是舉人,這樣還算頑劣不受教,還讓其他人怎麽處?
譚振業笑笑,“幾位先生面前,學生不敢自謙。”
大丫頭和二丫頭在院子裏喂兔子吃草,看到陌生人,兩人晶瑩剔透的眼神閃了閃,轉身就往屋裏跑,大丫頭跑得快,幾步就上了臺階,二丫頭走路不穩妥,身體搖搖欲墜的,怕她摔着,譚振業上前幾步抱起她,“小叔抱好不好。”
“好。”二丫頭趴在他肩頭,露出雙黑溜溜的眼珠偷偷看後邊的人。
譚振業抱着她去屋裏請譚盛禮,只介紹了幾人來歷,半句不問書信的事。
譚盛禮不知譚辰清生平做的事,在他眼裏,韓博源雖是山長,和其他上門的客人沒什麽不同,進堂屋後,禮貌地見禮,“見過山長大人。”
時隔多年,再次看到譚家人,韓博源有些怔神,深邃的眼掩在笑容後,“說起來,我與你父親也算有些淵源,你若不嫌棄,可以喚我聲伯父……”
韓博源打量着面前穿着簡樸的人,試圖和記憶裏溫文爾雅的人對上號,許是年事已高,記憶模糊許多,他竟無法把眼前的人和譚家人聯系起來,譚家人講究,吃穿用度極盡奢華,非绫羅綢緞不穿,非海珍海味不吃,非名學名書名詩不看,年輕時的他曾以為那便是書香世家的做派,極其豔羨。
此時看着面前樸素的男子,他生出諸多錯覺來。
怔神間,但聽譚盛禮客氣道,“山長大人德高望重,學生怎敢攀親,莫折煞了學生。”
譚家曾在綿州外的縣上住過,那是譚辰清父親譚懷善那輩的事兒了,譚懷善愛端架子,走到哪兒都以帝師後人自居,因他出手闊綽,很是結交了些狐朋狗友,直到他父親生了場大病,手裏銀錢越來越少,譚家賣了僅剩的書,勉強的撐着,然而在縣裏,訪親探友都要花錢,待譚懷善死後,譚家拮據非常,不得不以丁憂守孝為由搬回惠明村。
在惠明村,譚懷善妹妹為了聘禮嫁給了商人,落得個凄慘下場……
回想那段時光,譚盛禮面露悲容,看在韓博源眼裏以為譚盛禮在嘲諷挖苦自己,笑容僵了瞬,眸深如墨,“世侄謙虛,我若堅持,倒有倚老賣老的嫌疑了,說起來,我與令父好些年沒見過了,後來我再去縣上,那些人說你們已經搬走了……”
那會韓博源還是個秀才,欽佩于帝師後人的才學,有意結交,哪曉得打過幾次交道後,發現譚家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沒有什麽真本事,他就與其斷了往來,至于他再去,是約了人踏青,無意問起譚家人,縣裏的人說他們回祖籍去了。
再聯系,就是譚家的書信了,求他收其子為學生的書信。
他并未理會。
不成想有生之年譚家會從科舉脫穎而出,且名震綿州,他不着痕跡地看着譚盛禮。
一身長衫,眉眼儒雅,舉手投足散發着由內而外的貴氣,和譚懷善的裝腔作勢不同,眼前的譚家人博物通達學富五車,巡撫大人出身文風鼎盛的江南亦對他贊賞有加,說譚盛禮若在江南,文章也算出類拔萃的,論學識,譚盛禮不在他之下,念及此,韓博源抿唇,“我與你父親相識于微,如今看你出息,感慨尤多啊。”
論輩分,山長大人是譚盛禮的長輩。
論禮數,山長大人也是譚盛禮的長輩,然而譚盛禮只論禮數,不論輩分,內裏多少有點不滿。
譚振業站在邊上,時不時給他們添茶,并不答話。
韓博源此來是請譚盛禮去綿州書院做老師的,整個綿州,屬綿州書院最好,年年有無數的人踏破門檻往裏擠都擠不進去,能做綿州書院的老師,更是無上的榮耀,韓博源認為自己此番前來必定能請動這位極富盛名的譚老爺,成就他敬賢惜賢的美名,哪曉得譚盛禮拒絕了,理由是自己孩子尚且不成器,沒有臉面教書育人。
韓博源臉上挂不住,耐着性子多番相勸,譚盛禮直言,“學生态度堅決,還望山長大人成全。”
話到這個份上,韓博源不好再說什麽,然而常年的慈祥有裂縫的趨勢,最後,強顏歡笑地留下句‘這點倒是和令父很像,是我打擾了’。
譚懷善沒有功名,但念其乃帝師後人,好幾所書院有意請其坐館授課,奈何譚懷善清高,以‘才疏學淺,何足以教天下士’為由拒絕了,和譚盛禮拒絕他的理由差不多,但韓博源心裏明白,兩者明顯有差別的,譚懷善好面子,打心眼裏認為自己不配,譚盛禮則明顯瞧不起。
瞧不起他韓博源?還是瞧不起綿州書院?
走出譚家院門,韓博源臉上的笑消贻殆盡,後邊的人了解他,道,“都說這位譚老爺寬厚随和,此番來看,名不符實啊。”
綿州書院選師極其嚴格,肯破格邀請譚盛禮,多是看城裏讀書人擁護他,誰知人家根本沒把他們當回事。
“山長大人,既是這樣,咱們又何必自取其辱呢?”
譚振興他們挑着水桶回來時,恰好看到他們從巷子裏出來,看他們年長,三人拱手見禮,得來的卻是人家微微不屑的嘴臉,譚振興喜怒形于色,面上頓時有些不快,目不轉睛盯着他們看了會,嘴巴歪了歪,到底沒有說些驚世駭俗的話。
然而等進了巷子,他就憋不住了,“看到沒看到沒,不知哪家的親戚,眼睛長在頭頂去了,要不是看他們年紀大,真想擺臭臉給他們看。”
譚振學抵了抵他胳膊,示意他小點聲,回眸望去,看不見幾人身影,但應該沒有走遠,“大哥,你是不是皮又癢了啊?”
“我雖是倒數,怎麽也算個舉人了,出于禮數給他們見禮,不回應就算了,前邊那個頭發花白的老人鼻孔還動了動,別以為沒聲音我就聽不到,他在冷哼呢。”
譚振學:“……”
而走出去幾步遠的韓博源:“……”這才是譚家人的做派,明面上彬彬有禮,暗地就道人長短。
譚盛禮,藏得更深罷了。
本覺得吃了閉門羹滿臉不快的他郁氣消散不少,和身後的人道,“咱們明日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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