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人耳

“就住在羊圈裏就好。”賀內幹理所當然的答道。“她就是牛羊而已,牛羊不用住屋子帳篷。”

此言一出,賀霖坐在那裏,一時間話語卡在喉嚨口,瞪大了雙眼,話都說不出來。

那個年輕女子像是真的牛一樣,低垂着頭,一言不發。任憑別人來處置自己的命運。鮮卑人比起漢人來,尤其是懷朔鎮等陰山六鎮的鮮卑人,受漢化的程度不高,一定程度上保有奴隸的痕跡。

賀內幹望着女兒的反應,很是奇怪的道,“娜古,怎了?”

“這女子是從哪裏來的。”崔氏不去看賀內幹發問道。

“是從洛陽那裏得到的。”賀內幹說道。

崔氏垂下眼眸,濃密的長睫掩住了她的眸光,過了一會她開口問道,“你是哪裏人?”

那女子聽見問話,依然垂首不言。

賀內幹沒想到這個新帶回家的奴隸竟然對主人的問話不搭不理,随手就從腰間将馬鞭抽*出來,狠狠的抽在她的身上。

馬鞭打在皮肉上的聲音沉悶而清晰,那女子立即撲倒在地,背上赫然一道血痕,可是借着光仔細看一眼,就會發現她身上也沒多少好的地方。

賀霖吓得幾乎要尖叫,她伸手捂住嘴。

“好了!”崔氏高喝道,“這女子既然這樣不服管教,留在家中也沒多大的用處。反而白白的還要費些米糧來養她。比盧到現在還未曾娶婦,你何不做個順水人情,将這女子給他做家婦?”

崔氏面上似有不耐,出口說道。

“可是家裏沒人服侍你啊。”賀內幹連忙說道,他從兄弟手裏刨出這麽個女奴來,就是為了給家裏幹活的。

“你看她,根本就沒有半點奴婢的樣子。”崔氏說着轉過眼不去看倒在地上的女子,“如此留在家中何用。瘦弱成這樣,是能劈柴,還是能挑水?這髒污的,氣息污濁,不堪忍受。”

聽着妻子的話,賀內幹扭頭仔細打量一下,果然是面龐消瘦,胳膊就剩下一把骨頭了。這樣子的确是不能幹什麽重活,而且全身髒兮兮的,妻子最是好潔了。

“給比盧了!”賀內幹說道,他讨好也似的對崔氏說,“你先看着,這裏有好多好東西,都是洛陽皇宮的。我先将人送到比盧那裏去。”

說着,一扯手中的繩子,牽牛似的将地上女子牽走了。

賀霖過了好一會才從方才的震撼中醒過來。賀內幹平日在妻女兒子面前,都還是不錯的,方才他打那個奴隸的樣子,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一般。

崔氏緩緩的呼出一口氣,她閉上眼,似乎會想到了什麽可怕的事情一樣,賀霖幾乎都能看到她的身子在顫抖。

賀霖此時也沒有多大的心情去看賀內幹從洛陽搶回的那一大堆財物了。

此時,搖籃裏的一歲多嬰兒哇哇大哭起來。賀霖趕緊起身前去查看,崔氏趁着女兒轉身之際,擡起袖子擦拭掉眼角的淚珠。

“家家,”賀霖抱起嬰兒走到崔氏那邊去,“次奴餓了。”

“哦,把他給我吧。”崔氏神情一如平常,面上已經絲毫看不出來半點情緒波動的痕跡。她抱過孩子,将衣襟解開哺乳。

賀霖偷偷望着崔氏好像沒有什麽事情來,她來看地上的那些東西,不得不說賀內幹的眼光當真是很樸實的,基本上搶回來的都是一些金器,什麽金酒壺金酒杯,她拿起一只鎏金高腳酒杯看了看,有幾處是空空蕩蕩,很有規則的凹陷下去,賀霖想原來上面應該是有寶石的,上面原本鑲有寶石的地方有被刀器挫劃後的痕跡。估計被挖走了。

她再去撥拉一陣,發現下面竟然還有衣物!

拖出來一看,竟然是間色裙!還有上襦之類的,手摸上去,料子質地不錯。估計是帶回來給崔氏穿的。

她繼續挖掘,挖出了金簪金跳脫金簪珥一堆的首飾,做工精致的叫人驚訝。這東西應該不是平常人家的,回想起賀內幹臨走時候的那句話,賀霖嘴角抽了一下,難道都是從皇宮裏扒拉來的?

“家家。”賀霖把刨出來的衣物首飾給崔氏看。

結果崔氏抱着兒子,看也不看,“都是一些烏合之衆,有甚麽好看的。”

賀霖沒奈何,将東西都放在那裏了。

比盧被賀內幹送了一個婦人做家婦,立刻大大的高興起來。鮮卑女子性情彪悍,絲毫不輸于男子,說不願意就不願意。比盧立刻招呼着人學着當年賀內幹娶崔氏那樣,将婚禮辦起來,大晚上的弄來酒肉,請來客人。

鮮卑的婚俗保留了在漢人看來是野蠻習俗的掠女,以及用牛羊作為聘禮,為妻家服役等等。不過這女子既然是被搶奪而來,妻家自然是無從說起。

按照舊俗,新婦是要髡頭,也就是剃去周圍頭發,保留頭頂那麽一撮頭發。

那女子激烈掙紮不肯,前去幫忙的婦人覺得可能是漢人,就幹脆算了,懷朔鎮從設立以來就有漢人,習俗互相都有影響。

婚禮上,篝火已經點了起來,男女相坐,那邊正有幾個鮮卑女子充作新婦家人的,手裏拿着木條追着比盧打,一群人望見叫好之聲不絕于耳。

賀霖也去了,她抱着膝蓋坐在火焰旁,那邊正熱鬧着,她抱着壺喝了一口馬奶将口裏的烤肉給吞下去。

身邊李桓手裏扯着一塊肉,肉烤的不好,但是他還是撕咬下來,就着馬奶吃下去了。

“兄兄帶回來很多東西。”面前的火光照在他眼眸裏,成了兩簇跳躍的小火苗。

“我兄兄也是。”一群人估計在洛陽沒少搶。

“兄兄說,”李桓猶豫了一下說道,“懷朔鎮常年累月風沙連天的,茹茹又每逢秋冬就來搶奪,不是個好地方。”

賀霖聽着點頭表示對李诨話語的贊同,每次到秋天的時候,凡是種了些什麽真的是玩命一樣的搶收,家裏的牲畜要遠遠的趕到隐秘的地方藏好,免得茹茹人來的時候被搶走了。秋冬兩季又累又擔心受怕。

“你兄兄還說甚麽了?”賀霖問道,聽着這話應該有下文。

李桓抱着馬奶壺笑了笑,“兄兄說如今天下大亂了,聽說天子和太後都被那位大将軍給扔到河裏去喂魚,我們也不必老是呆在懷朔鎮。”

賀內幹祖上曾經是鮮卑貴族,因為反對漢化,不但被強扭成漢姓奪去身份,而且被皇帝給發配到懷朔鎮來打茹茹。李桓家也差不多,祖上是漢人士族,結果因為得罪了人,被遷徙到此,幾十年下來,士族風采是被黃沙寒風吹得半點都不剩,走到胡人裏頭壓根也認不出有啥區別。

本來就不願意呆在這裏的,走了又怎麽樣?反正皇帝都去喂王八了。

“好啊!”賀霖高興起來,“聽說中原一代和我們這裏完全不一樣呢,也不會起風沙。”

李桓笑着點點頭,“聽說漢人不放牧,種田。”他揚了揚頭,“兄兄說,我們家不用種田。”

賀霖心裏盤算一下,看自己家不用種田的幾率有多高。

**

晚上,賀霖是聽了一場兒童不宜的好戲。她躺在褥子上,那邊父母房間的聲音就沒停過,她被子抱住頭,恨不得搖籃裏的孩子來聲啼哭好來安靜點。

還沒等她煩躁完,自家外頭傳來一聲男子焦急的大喊,“賀內幹快出來,茹茹人來了!”

茹茹人!

賀霖差點就沒跳起來,她雖然沒有一次和茹茹人打過交道,但是從其他人的口中也聽說過,茹茹人一頭卷毛,碧眼黑牙,抓了小孩就要吃。當然是拿來騙小孩的,卷毛碧眼的胡人懷朔鎮大把。但是能在陰山一代設定六個鎮,胡漢交雜的在這裏就為了對抗茹茹,賀霖不覺得茹茹人是什麽好對付的。

果然那邊立刻就有了響聲,賀內幹胡亂将袴和衣裳一套,看着面色潮紅,正起身拿衣裳穿的妻子,他吩咐道,“我去去就來,記得看好孩子!”

說完,他抓起放在一旁的環首刀就沖了出去。

外面夜黑風高,不得不說的确是個打劫的好時候。

一聲馬的嘶鳴,馬蹄聲急促一路遠去。

賀霖猶豫着要不要去找崔氏,畢竟就隔了一道牆,但是又怕遇上什麽尴尬的情況。她幹脆就趴在那裏裝睡着。

“烏頭!”賀內幹看見前面有火把,驅馬上前。

李诨當年因為娶了懷朔富戶的女兒,得了妻子牛羊馬匹的嫁妝,做了當地的隊主,好多人就跟着他出去到洛陽去打劫的。

李诨很顯然也是急急忙忙跑出來的,連胸膛都膛開了一半,他正組織了人馬,聽得有人喊他,李诨擡頭望見大舅子,“快些歸隊!”

對付茹茹人,顯然李诨都有經驗了。茹茹人向來是騎馬來搶,這邊一群人也在馬背上長大的,絲毫不差。

在正門那裏,門關緊,外面也還有人和茹茹人對打。

聽得茹茹人的馬蹄響後,一群人拔出環首刀就沖上去見人就砍。

賀內幹一刀就把前面的茹茹人給砍翻在地,腥熱的血濺在面上,“圍過來!”他大吼。

一個茹茹人持刀向他砍來,他咒罵了一聲,一刀子就将茹茹人的腦袋給削掉,沒了頭顱的脖頸噴濺出一丈高的血柱出來。

“這血飚的高!”隊伍裏厮殺中有人稱贊了一聲。

厮殺完畢,天際也開始蒙蒙亮,李诨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讓人點起火把,點算斬獲的頭顱。

隊伍裏會算術的一個人數了數,五十多個人頭。

“把耳朵割了,拿回去給自家家婦泡了!戴在身上辟邪吧!”李诨聽了之後,揮揮手道。

胡人相信戰利品的耳朵處理之後佩帶在身上,可以讓自己在戰場上不會受傷。

聽到李诨這麽說,一群人一窩蜂的跑去割下耳朵。

李诨坐在那裏瞧着賀內幹沒有去讨要耳朵的意思,連忙叫住他,“賀內幹,你不要麽?”

賀內幹回過頭來,臉上的笑有些讪讪的,“我家家婦不好這些……”

“是阿崔不會吧!”李诨笑道,他也沒為難賀內幹,“回頭我讓家裏多漿一個,給你送過去!”

賀內幹道謝,“烏頭,多謝了。我出來的時候,估計吓着家裏孩子了,我回去看看啊。”說着手一拍馬屁股,一溜煙的跑了。

賀霖一夜沒睡,同樣沒睡的還有崔氏,崔氏沒有半點要打包逃走的意思,等到外頭響起将門拉開的聲音,賀霖奔出去一看,就看見一個渾身浴血的大漢,差點沒吓暈過去。賀內幹此時身上的确不好看,臉上的血跡幹了之後,黏在臉上格外的猙獰。

“娜古,家家呢?”賀內幹望見女兒跑出來,問道。

李诨提着分到的幾個人耳回家去,交給賀昭處理,李桓抱着弟弟出來,望見母親手裏還沾着血跡的人耳,他看了一會,對李诨說,“兄兄,能給我一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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