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墜馬
陸則一下子就栽倒在地上,他身軀龐大,倒下來的時候,手臂還将放在胡床一旁的酒壇勾翻。
酒壇立刻哐當一聲掉落在地,壇子裏的酒液立即從破碎了的陶片中蔓延開來。
親兵連忙圍上去,将醉的如同一灘爛泥一樣的陸則攙扶起來到帳篷裏去。
同時有人向陸威禀告此事,這事情也談不上什麽冤枉不冤枉,連家眷都不見了,這就是明晃晃的鐵證。
事情被遞到陸威面前,陸威立即勃然大怒,将懷裏的少女向旁邊一推,一腳踹翻了面前的木案。
“烏頭那夥人,是将我這裏當做酒肆麽?!”陸威面上漲成紫色,李诨這人他知道,其人儀容出衆,也有才智。不過他倒是并不是很關心李诨的才能,而是李诨把他這裏當做酒肆一般來去自如。
哦,說來就來了。說走,帶着妻兒跑的遠遠的了,這是将他當做傻子在糊弄嗎?以為是一樣的出身懷朔鎮,他就會看在同鄉的面上放他一馬?要是人人都學他,那還得了?
“他走了多久了?”強行壓下火氣,陸威坐在胡床上問道。
“不知,不過估摸着應該有一個多個時辰了。”親兵答道。
白日裏人多眼雜,要想不驚動人帶着妻兒逃走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估計應該是在天黑之後了。
“立刻叫上幾個人去追回來!”陸威說道,“正好拿這幾個人的頭來養一養旗!”
得了這命令,親兵立即出去選人去追。
夜色已經濃厚下來了,今日夜裏并沒有月光,沒有光線的照射,前方黑洞洞的,道路兩旁的樹木在濃厚的夜色中越發顯得如同鬼魅一般猙獰可怖。
賀霖騎在牛背上,雙手手心裏起了一層汗水,濕黏黏的叫人感覺十分難受。她身子有幾分僵硬,雙手不知道要抓住什麽,道路兩旁草木蔥郁,但是卻讓她更加害怕。
男人們騎在馬背上,為了防止被人發現,口裏都咬着一段木枝,手中火把将前方的道路照出來。
這是她兩輩子的頭一回跑路!而且後面說不定還有人追,一旦被追回去,這後果她都不敢想。
想着她手裏的竿子就朝身下的老牛打了一下。老牛很不滿的發出一聲。
“阿霖,別弄出聲來!”那邊崔氏帶着兒子騎在另外一頭牛上提醒道。
賀霖一聽,感覺伸手在牛頭上摸了幾把,權當做安慰。她也不是想牛能走快點麽,牛這種生物向來慢吞吞的,如果沒有在牛尾巴上面放串鞭炮,那速度當真是能夠急死人。
她垂下頭,前方的光線傳過來已經稀薄了,只能勉勉強強看清楚眼前很小一段距離,甚至都不能看清楚道路如何。
“娜古!”突然還帶着稍許稚嫩的聲音響起。
賀霖循着那聲音的方向望過去,只看到李桓模糊不清的面龐。李桓長得要比同齡人都要快些,她印象中的十歲十一歲的男孩子,還是一個到處調皮搗蛋的小孩子。但是他已經有了發育的影子,輪廓漸漸張開來,身形也在向上竄。
看着莫名的竟然有幾分可靠。
“嗯?”賀霖應了一聲,還得注意保持平衡,免得自己從牛背上一頭栽下來。
“會無事的。”話音裏帶着些許的沙啞。
因為光線實在是比較微弱,她看過去也只能看見他面容的大致輪廓,面色如何完全看不清楚,她也沒聽出來他聲音裏的不對。
她咧開嘴角,沖着李桓笑了一下。
這一夜當真是逃命一般,明明是李诨帶着兄弟們炒了陸威的鱿魚。但是一群人卻要為了自己和全家妻兒的命和喪家之犬一般,倉皇逃命。
一群人半點也不敢在路上停留,哪怕是半分也不行,誰知道追兵會不會追上來?
如此埋頭趕路到了天蒙蒙亮,才停下來,讓牛馬去吃草飲水休息一下,找個隐蔽一點的地方生火做飯。
賀霖一夜沒睡,眼下老大的青色。眼皮差點就黏在了一起,不過她不能睡,次奴年紀還小,也幫不了什麽忙,他此時被崔氏用布兜兜着綁在背上。崔氏也是一臉的倦容,面色不太好。
等到了一個可以休息的地方之後,崔氏和賀昭蒼白着臉下來,準備煮食。
賀霖作為一個可以使用的勞動力,拿着好幾個水囊去附近的水源汲水。和她一塊去的還有李桓,一個女孩子去打水,做大人的到底還是不能放心,有個男孩去陪着好些。
賀霖腳下飄飄忽忽簡直感覺自己要白日飛升了一般,她腳上踩在一塊比較光滑的石頭上,身子一斜,差點就要摔下去。李桓立即攙扶住她。
“阿惠兒,謝了。”賀霖被突然間的失去平衡把濃厚的睡意給吓清醒了,她擡頭去看李桓,發現他的面色通紅,而且紅的有些不正常。
下意識的,她就伸手去抓住他的手掌。
滾燙的觸覺讓她吃了一驚,她伸手将他的脖子拉過來,額頭抵在他的額頭上。
李桓的體溫已經燙的有些吓人了。
仔細看,他的嘴唇也已經開裂。
“你怎麽不和阿姑說!”賀霖見着這孩子發燒,心裏又氣又急,開口問道。
李桓艱難的笑了一下,“家家忙呢,而且佛貍已經很鬧人了,多我一個,家家就更加辛苦了。”
“那也不該将自己的身體不當回事!”賀霖聽着這孩子的話,心裏頭難受的很,“不舒服呆在那裏休息啊,幹嘛跟着我出來?”
清晨的風還帶着幾絲涼氣,他們的衣裳并不多能禦寒,涼意透過幾層衣物,覆在肌膚上緩緩的向肌骨內侵染去。
“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他站在那裏,說道。
“你……”賀霖聽後不知道要說什麽了,她将李桓手裏的那一個水囊拿過來。讓他坐在溪水不遠處的草地上休息一會,自己卷起袖子到溪水邊将那些水囊按入水中。
待到那些水囊裏都灌滿水,她将最後一個水囊擰好,回過頭一看,李桓已經靠着一棵大樹,雙目緊閉。
她将那些水囊抱在懷裏走過去,随意擰開一個,将水囊湊到他唇上,接着口子上的水滋潤着他幹裂的嘴唇。
“阿惠兒,阿惠兒……”她輕聲的一聲聲呼喚。在這裏睡着怕會病情加重,她要把他叫醒。
“娜古,我難受的很。”李桓緩緩的睜開眼,吃力的說道。他一向在賀霖面前表現的和個大人一樣,但是現在眼底裏難得的流露出脆弱來。
“我知道。”賀霖見着他這樣,心裏很是擔心,半點都不好受。這回家裏孩子多,老大一般都是家裏的半個大人,到父母面前撒嬌這等事情,不管怎麽輪,都不怎麽輪到老大的。
她不禁心疼起這個孩子孩子來,她跪直身子,将他抱入懷中安撫了一下。過了一會,懷中的人咬牙起來,“該走了。”
賀霖手裏拎着懷裏還抱着好多水囊,李桓要替她來拿,都被她擋了回去。她沒生病,射你好好的,這孩子不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那她也只有幫他做一點了。
回到那個地方,将水囊都送過去,掐着時間喝了兩碗粥水,她餓的慌,但是為了避免逃跑路上突然內急,也只能壓着餓少吃一點了。
那邊李桓頭腦昏昏,拿到面前的米粥也沒有半點胃口,勉強撐着喝了幾口,回頭見着弟弟眼巴巴的望着他,他便将手中的食物給了弟弟。
衆人吃了食物稍作休憩,收拾好之後再次上路。
對于逃跑的人來說,白天說好不好,雖然光線充足,前方道路明朗。但是追兵循着痕跡追趕上來的可能性也會大很多。
實在是不敢耽誤半分。
賀霖再次手腳并用爬上牛背,跟着衆人一同向并州的方向行去。
走了這麽兩日,有一天突然從後面快速的竄出一騎來,這是原先就商定好了的,留幾個人在後面觀察是否有追兵。
“烏頭,後面有陸威的人!”
李诨聽到這樣的話語,頓時臉色難看起來,“快!快走!”
賀霖在牛背上只聽得一陣騷動,然後那邊聲音傳來,“快點,快點!”
到底是什麽樣的事情,才能讓這群正在逃亡的人快些的,她也只能想到追兵快追上來了。
果然一群人迅速的動作起來,騎馬的倒還好些,倒是騎牛的多是一些婦人孩童,難免反應不那麽迅速。
賀霖好歹反應過來,這會都要奔逃了,估計也顧不上什麽出聲不出聲,手裏的木條朝着牛屁股就是敲下去。
“阿惠兒!”突然她聽到一聲驚呼。
賀昭瞧着自己的長子竟然直挺挺的從牛背上掉了下去,驚叫一聲。
李桓從牛背上掉下,重重摔在地上,他才是體溫搞得有些厲害,前一天咬牙撐過來的,他趴在地上,泥土的腥氣撲面而來,他喘口氣,艱難的站起來,爬上牛背。
牛背上不是什麽好地方,颠簸的讓他胃部翻湧,他睜大眼睛,還沒反應過來再次從牛背落下,他趴在那裏,嘔了幾次,但是他沒有好好進食過,哪怕吐的胃都要翻過來了,吐出來的也沒有多少東西,不過一趟帶着黃色膽汁的酸水罷了。他擦擦嘴,再次爬上去。
李诨在馬上回頭,望見長子連續幾次摔下去,他想到後面不知道神馬時候就會追上來的追兵,他的臉上狠狠抽動了一下。
隊伍不能再這麽拖下去。
未幾,他将手伸進了箭袋,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他将弓拉滿,箭镞直直的對着地上的李桓。
李桓捂住胸口一擡頭,見着父親正持弓箭對着自己。這孩子一向聰慧早熟,哪裏還不能明白。胸口上的手不禁顫動。
他望着李诨,面上甚至連驚訝都沒有了,面上一片空白,“兄兄?”因為在病中,他嗓音嘶啞難聽,但卻也能聽出裏面的驚詫和顫抖。
“姑父!”賀霖望見,整個人都懵住了,只能下意識的喊了那麽一聲。她看着李桓就那麽保持着跪伏在地上的姿勢,擡着頭望着父親,一動不動。
“大哥,大哥!”賀昭抱着小兒子,高聲向兄長求助。她已經不能發出除這兩個字以外的其他發音了。
馬嘶鳴聲響起,賀內幹手中馬鞭打在身下馬的臀部上,馬吃痛,急速朝着主人要去的方向馳去,一騎飛快弛出,馬上的人彎下腰,将地上的男孩攬住撈上馬。
“烏頭!莫要做糊塗事!”賀內幹在馬上大喊道,“虎毒不食子——!”
賀內幹把外甥在馬上扶好,“我帶着阿惠兒,總行了吧!”
“莫要管閑事!”李诨吼道。
“呸!”賀內幹一口濃痰吐出,“這是我外甥,阿舅還為大呢,難道要我管你家家!”
“快走!”李诨被将要追上的追兵逼得向自己兒子動手,此時他的心情好不到哪裏去,他拉過馬,手中馬鞭朝馬臀狠狠一抽飛馳出去。
李桓閉上眼,靠在身後舅父的胸膛上,待最初的恐懼過去後,面頰上兩道淺淺的水痕緩緩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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