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少年

李诨在家中,被兒子氣的臉色發青。

這一路走來,辛苦無比,路途兇險,前路不可測,後面又有追兵,他帶着一群人惶惶如喪家之犬。一刻都不敢多歇,唯恐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後面的追兵追上,将命都丢掉。李诨向來不信所謂人總有一死的鬼話。他覺得人只要活着就還有希望,要是死了,那就真的是半點可能都沒有了。

如今逃出升天,準備投靠步六孤,他心情還是好了些。不過長子沉默着,來來去去,也不曾擡頭過,好似沒見到他這個兄兄似的。

他好不容易才到并州,沒那個心情和兒子拉下臉來來談心,直接說了一句,“兄兄就在面前,怎麽都不知道開口喊一聲?”

那會長子才知曉擡頭看他一眼,墨黑的眼裏卻全是譏诮,“兄兄。”

明明是和平常差不多的聲調,就是那神情都是一模一樣的,但是李诨偏偏卻從李桓的眼睛裏看出了憤怒。

他兒子竟然還對他有怒火?簡直是荒謬!

他以為是誰,他才可以能夠活下來的?!

李诨擡起腳就踹了過去,他本來就是一個粗人,連書都沒有讀過幾卷的,曉得幾個字,勉勉強強不算睜眼瞎罷了。才不會講究什麽教子的最好辦法,照着粗人的規矩,兒子不聽話,直接動拳頭便是。

“好小子,你倒是長了本事了!”李诨這些時間裏積壓的情緒不可謂不多,只是跟着的都是自己的兄弟,對着兄弟發脾氣,那是大大的不妥,但對着自己的兒子,他可沒有那麽大的顧慮。

那一腳,李诨沒有守住多大的勁,李诨被他一腳踹在膝蓋上,立即撲倒在地,他也不哭鬧,只是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衣角,面上任然帶笑。

“兒未曾長過本事,但兄兄卻和兒不一樣,本事長了許多!”李桓吃了那麽一腳,他嘴角咧開,笑容看着竟然有幾分詭谲。

“你個兔崽子!”李诨脾氣和他相貌不一樣,可沒那麽好,袖子都不卷起來,直接将兒子提過來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不遠處的佛貍望見,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在外面忙的賀昭聽見屋內不對勁,慌忙走進屋。才進門,就看見李桓被踹翻在地蜷縮成一團。

李诨狠狠踢了他一腳,“你倒是嘴上有本事了!”

“兒這番本事也是兄兄教出來的!”李桓被他一腳踹得痛哼一聲,但是任然忍着疼反唇相譏。

“你!”

賀昭見着李诨舉起拳頭就要再打,也顧不得其他,撲過來擋在兒子面前,“孩子有錯,又何必這樣!”

“你讓開,這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實在是欠打!”

“有什麽事情不能好好教嗎?非得要動打的!”賀昭說道,身子擋着兒子,她轉頭看向身後的長子,“還不起來給你兄兄說不是!”

“我沒錯!”李桓抱着肚子,擡起頭來,滿臉仍然是倔強。他此時嘴角已經是青了一塊,還有殷紅的血從擦破了的地方流出來。

“你果然還是找打!”李诨聽了這話,氣不打一處來,将袖子一卷伸手越過妻子就要将帳子提出來暴打一頓。

“夠了!我肚子裏還有一個呢,你有本事就來打我!”賀昭抓住丈夫的手喝道。

李诨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他滿臉古怪的低下視線去看妻子此時還沒有多少變化的肚子,“又有了?”

“多、多久了?”他這一路上光顧着逃命,沒怎麽去注意過妻子的身體。

“兩個月了。”賀昭并不是沒有多少經驗的年少初嫁婦人,兩次生育的經驗,足夠讓她來判斷了。

“阿惠兒,去打水把臉洗洗。”賀昭對着身後的李桓說道。

李桓一聲不吭從地上爬起來,低着頭繞過父母向門外走去。

“阿惠兒這小子真的是越大越不聽話。”李桓出去以後,李诨坐在屋內看着妻子拿着針線在縫制衣物說道。

“男孩子都這樣,”屋內的光線很好,賀昭手裏撚着線,手裏的袴已經縫制了一半了,線不多需要用上,“孩子長大了就像鷹一樣。”

“鷹?”李诨嗤笑一聲,鷹在草原人的心裏意義非同尋常,“他哪裏是鷹,簡直就是一匹野狼!”

“……”賀昭擡眼看了一眼丈夫,沒有把話接下去,兒子漸漸長大變得不聽話,她早就在自己阿兄身上見到過了。當初兄兄要給家裏娶個同樣是富戶的鮮卑女子,誰知道賀內幹竟然自己大搖大擺從外頭搶了個漢家女回來?

“像狼總比像羊好。”說完,賀昭又嘆了一口氣,“不過阿惠兒……”這孩子自從那件事情之後便沉默了很多,如今又和自己兄兄杠上,她心裏也有些擔心。

“阿惠兒怎麽了?”李诨道,“他大了倒是越來越欠打了。”

“你手下也留點情,把人打出個好歹來怎麽辦?”賀昭說道,他們又沒讀過太多的書,身傳言教這詞語聽着都覺得半懂不懂,對付男孩子,兄兄們最直接的反應是操起一根木棍劈頭蓋臉打過去,把兒子打的聽話為止。

“打不死他的。”李诨說道,“你又有了,要不要和賀內幹說說,讓阿崔照顧一下?”

兩家都是親戚,說不定什麽時候他又要出門去一年半載的才能回來。妻子懷孕,他還是有些擔心的。

“哪裏需要阿崔來,”賀昭低頭縫着衣物,“阿崔你也知道,出身比我們好多了,聽說奴婢成群,要不是被阿兄瞧上,這會還是哪家的主母娘子呢。她家裏的事情也是娜古來做的,讓阿崔來,倒還不如叫娜古來照顧。”

賀內幹家裏的事情,李诨知道一些。賀霖的确是非常能幹,家務基本上都是她一手包了,真論照顧人,或許賀霖比崔氏還更要合适些。

不過一個才十一歲的女孩子照顧懷孕的姑母,怎麽看都覺得好像有些不合适,侄女還沒嫁人呢,她能懂個什麽?

“這事情先放一放。”賀昭手中的針在頭發裏撥了撥,“畢竟時間還早着呢,不急。”

她都生育過兩回了,該怎麽樣,她知道。

**

賀霖手裏拿着浸濕了的布巾小心翼翼的給李桓擦拭着嘴角,她看着他紅腫了的嘴角,都直抽氣。

一個十歲孩子被打的鼻青臉腫的,她看着都覺得心疼。

“你怎麽惹了姑父的?”她一邊擦拭一邊問道,“姑父脾氣不好,要是他發火,你瞧着就躲開。”

“讓他打好了。”李桓坐在那裏冷笑,“反正他不是想一箭射死我麽?讓他打死也就那樣。”

熊孩子!

聽到這話,賀霖差點沒當場翻白眼。這麽一句叛逆期十足的話從面前的這個男孩子嘴裏說出來,她也手癢了。她沒有忍,擡起手就敲了他額頭一下。

“你這是說甚呢!”她壓低聲音呵斥道,“要死容易的很!幾天不吃不喝,都不用人來掐,直接就能雙腿一蹬下陰司了,死了容易活着難,你才多大?想着這種事情,簡直就是不知所謂。”

李桓原本還冷笑着,聽到她這話,有些驚愕,冷笑也僵在臉上成了一副十分好笑的神情。

賀霖看了他一眼,一股無力襲上心頭,這孩子怕是到了青春叛逆期了,不過那事說起來也是自己的姑父做的不好。

但那是自己的長輩,她也不好沖到他面前大聲斥責。

“阿惠兒,我總是希望你能過的好的。”賀霖手擡起來,替他擦拭清潔傷口,“別想着那些了,你多大?好好活下去才是正經呢。”

李桓一笑,“娜古你說話和老阿婆一樣。”

阿婆?

賀霖立即雙眉倒豎,“你說甚麽?甚麽阿婆?給我說清楚!”

李桓起身轉過頭去,“沒有甚麽。”說着就要往外頭走去。

賀霖哪裏肯讓他走,一把抓住他手,“快說!”她被那一句阿婆給刺激到了,她怎麽就成阿婆了?

“我剛剛說,娜古就像天上的織女一樣。”李桓見着她滿臉怒容,連忙換了一種說法。

“朝食用了沒有?”賀霖聽他這麽說,也不會真的拿起一根棍子和他鬧騰,見着他改口就放過他算了。

“沒有用的話,我家裏還有些。”這會平民一日兩餐,天子一日三餐,他們這些人一日兩餐早上要是不吃多些,等不到晚上就能餓的雙眼發綠。她瞧着李桓也到了長個子的時候,不多吃些是不行的。

“好。”李桓垂着頭,過了一會答道。

家裏的确還有留的,崔氏很少下廚,做飯的不是賀內幹就是賀霖,偶爾運氣太好賀內幹打回來的野味有剩,偷偷打牙祭也是很快樂的事情。

到了家裏,院子裏次奴正滿地撒歡。見着李桓來,就伸手要抱。

李桓彎下腰将次奴抱起來,次奴見着他嘴角青了一大塊,好奇的伸手去戳。小孩子下手完全不知道輕重,立刻疼的李桓倒吸了一口冷氣。偏偏懷裏的孩子見着了還咯咯笑起來。

“就知道你是沒有挨過兄兄拳頭的。”李桓将懷中表弟的手拉下來,“別戳了,疼的很。”

“真疼嗎?”次奴望着抱着自己的從兄軟糯糯的問道。

“疼。”李桓點了點頭,過了會他一笑,“也好,沒被一箭射死已經是不錯了。”黝黑的眼裏浮出一股晦暗的情緒。

“阿惠兒。”賀霖端着一只陶碗出來,裏面是熱騰騰的米粥,裏頭還有幾塊肉。

李桓将懷裏的孩子放下,接過賀霖遞過來的碗,雙眼一亮,“有肉!”

“兄兄最近獵了一頭鹿,吃吧,還有些呢。”賀霖說道。

“嗯。”李桓低頭應道。

賀霖轉身去将手上的水珠擦拭幹淨,李桓站在那裏看着她的背影,她沒有做多少打扮,長發梳成未嫁女兒常見的兩條麻花辮,身上袍子不見多少紋飾,甚至質地都談不上多好,不過非常整潔。

他看着女孩彎下腰去,陽光染在她的發絲間成一片微亮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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