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遇見

河北的陸威,在李诨看來,要說有多大的能耐,倒也挺有能耐,敢于攻打河北的漢人世家大族。雖然漢人在胡人眼裏大多是武力不甚出衆之輩,但身處狼群之中安能不沾染點狼性,而且世家在當地頗有聲望,不過就是這樣,陸威也将那些有實力的世家給得罪個遍。

李诨看得出來,陸威此人要是說有什麽逐鹿中原的壯志,那純粹也是笑話。胡人能在馬上砍砍殺殺,但真要論起平定後方來,還真的需要漢人的那一套。觀陸威所作所為,和陰山六鎮時不時就來燒殺搶掠的柔然人也差不了多少,即使一時能在河北馳騁,但也終究成不了什麽大事。

可這樣一個胡人,竟然在河北毫無敵手,想要攻打邺城,號稱大軍百萬,到底不能夠掉以輕心。

“此次救援邺城,我帶着七千人馬直撲邺城。”中軍大帳裏,燭火搖曳,步六孤榮看着面前的羊皮地圖道。

“你則領人埋伏在附近山脈中,虛張聲勢,定不能讓陸威探知虛實。”他說着指了指步六孤肇,步六孤肇為人粗鄙,可勇猛過人,此事交予他衆人也挑不出錯來。

“唯!”步六孤肇抱拳道。

“狗子!”他此言一出,一個絡腮胡卷發的胡人出列。此人也是六鎮人,其貌不揚。

“我令你為先鋒。”

“唯!”

軍令一道道下達,兵貴在速,夜間立刻啓程。按照原先的命令,馬上的兵士們腰間佩環首刀,袖中還藏着棍子。

口咬木枝,馬蹄包布,向邺城撲去。

馬匹急速在道路上奔馳,原本柔和的夜風吹拂在面上成了刀片一般在面上來來回回的刮蹭。

洛陽皇宮此時已經到了早朝的時分,天子從明光殿起身,整理儀容準備早朝。

元悟坐在鏡臺前,他容貌姣好纖細,狀若好女婦人,身後的宮娥将他披散下來的青絲梳攏上去。

銅鏡中折射出來的容貌有幾分模糊不清,昨夜裏他沒有到皇後的昭陽殿,而是随意讓一名宮人侍寝的。

步六孤氏年輕貌美性情潑辣,可能由于是自幼在陰山六鎮長大,步六孤氏不愛漢人的那些史書器樂,反而喜好騎射。這讓元悟感覺對皇後無話可說,貌美固然貌美,可是夜夜相對都不知道要說什麽,即使再強迫自己去昭陽殿,也感覺不過是自我折磨罷了。

宮娥将元悟發絲攏成發髻,穿好袍服,将冠冕戴上。

至于大殿上,朝堂大臣不多,說是文武百官其實也沒到那個數,甚至要上達天聽的事務也沒有多少,如今朝廷能夠管轄的區域說是先祖打下的那些江山,但不過是那些豪強的地頭罷了。

元悟坐于禦座上,排列的大臣中,除去極少數從當年幸存下來的舊人之外,其他人皆是步六孤家的部下。

元悟望見禦座下的人,心情不免覺得煩悶,步六孤榮被封丞相,他手下的人自然也是多多升遷,填了之前留下來的空位。

雖然步六孤榮人遠在晉陽救援邺城,但是洛陽裏朝堂上的動靜也難逃步六孤榮的掌控。

想到這裏元悟更加覺得氣悶,甚至連大臣禀奏要事都不太能聽得下去了。

昭陽殿裏此時傳來一聲叱喝,“當真如此?”

殿內宮娥戰戰兢兢跪伏在地上,顫動不已,生怕盛怒中的皇後将氣撒在自己身上。

皇後大長秋俯低了身子,壓低了聲音勸道,“殿下息怒。”

大長秋的面前是一張榻,榻上坐着一個明豔張揚的美人,美人低頭看了看自己修剪整齊的指甲紅唇翹了翹,“昨夜裏,陛下臨幸了一個宮人?”

這神态與方才剛剛得知時的暴怒相差太大,讓人在詫異之餘難免覺得皇後這是被氣得厲害了。

“回殿下,是的。”大長秋回答之後拜伏在地,額頭再三磕了磕地面。按照規矩,宮人被臨幸之後,皇後會派人賜予指環以示此女和其他宮人的區別。

不過這時候,大長秋不敢在皇後面前提起此事。

“行了。”步六孤氏長長的指甲輕輕敲在手下的憑幾上,“将那個宮人逐去做浣衣婦。”

浣衣婦在宮廷中算是最底下,也是最招人欺淩的人了,不管原先多花容月貌,在那裏呆上兩三年都要變得容顏枯槁。

“唯唯。”大長秋面上不動半分答應道。

“以後若是有此事,都按此行事好了。”皇後說道,她也懶得去為怎麽懲罰那些女子而傷透腦筋,不如以後都依此例。

大長秋頓了頓,而後應道,“唯。”

這幾句話算是将此事定下,皇後從榻上起身,宮娥們前來攙扶卻被她揮開。皇後看向這昭陽殿,昭陽殿原先在兵亂中被損壞的幾分有些不能看,後來還是步六孤榮趕緊讓人修繕,自己送入許多絲綢錦緞珠寶,給女兒好好打點。

她在宮人和內侍的簇擁下走出宮殿,外頭天氣很好,晴空萬裏,甚至風裏都暖融融的。宮殿看似壯麗,實際上宮殿內陰冷的厲害,步六孤氏不愛在殿裏呆着,她望着這洛陽宮殿裏的飛檐,嘴角隐約有笑意浮現。

草原一望無際的景色和洛陽完全沒有相似之處,但是她在這裏卻沒有半點不适,除去她那位貌美多情的天子夫君時不時的喜歡幾個宮人之外,她在洛陽活的無憂無慮,比起出嫁之前也覺得有什麽束縛,真要說起來有什麽不滿,那也只是皇宮之內不能任由她在草原上那般自在騎馬射獵罷了。

曾經覺得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是她的夫君,這洛陽皇宮也有她的一半。

母儀天下,當真是暢快的很!

步六孤皇後站在複道上,望向天空,湛藍的天空上正巧有一群大雁飛過。

元悟從朝堂上回到明光殿,宮娥們圍上來為他更衣,他擡頭展開手臂,随意瞟了一眼那些低頭的宮娥們。元悟發現服侍他的那些宮娥裏,大多數是些臉生的,服侍過他的那個宮娥并不在其中。

他并沒有給她提升位置,按道理是會來伺候的。

“李氏呢?”元悟轉過頭問旁邊的內侍。

內侍彎下腰,“陛下,李氏犯錯已經被罰去浣衣了。”

元悟皺起眉頭,很快蹙起的眉頭又平伏了下去。這事出自誰的手筆,他根本不用想也能明白了。

換好常服,他大步向殿外走去,“去昭陽殿。”他道。

他這條命還在步六孤家手裏攥着,皇後是步六孤家的女兒,他半點都得罪不了。

坐在辇上,元悟苦澀的笑了笑,這天子做到他這份上當真是窩囊透頂。

**

賀霖坐在屋裏,手裏拿着一束的小荊條,看着兩個男孩子跪坐在書案前學着寫漢字。

這兩個男孩子一個是她家的,一個是賀昭送來的佛貍。

“姊姊,要寫到甚麽時候啊。”次奴可憐兮兮的擡頭,手裏拿着筆,滿臉的委屈。

“等你抄完再說。”賀霖說道,她瞟了一眼被次奴畫的亂七八糟的紙,心疼的難以言表,這會紙筆都貴的厲害,平常人家都用不起。

“次奴好好寫,不準亂畫。”

聽到表弟給訓斥,佛貍幸災樂禍的朝着次奴做了個鬼臉。

佛貍也被賀昭送來讀書寫字了,鮮卑人沒有文字,睜眼瞎也不在少數,但賀昭并不希望自己兒子是個目不識丁的人,正好崔氏能夠識文認字,将兒子送過來最适合不過。

可惜最近崔氏渴睡,男孩子們又是在最調皮搗蛋的時候,崔氏沒有多大的精力來管,便将此事交給了賀霖。

“還有佛貍,”賀霖轉頭看着佛貍,“一是一畫,二是兩橫,三是三橫,四是不是你要給我畫四橫?萬字是不是要畫一萬下?”

佛貍聽了她的話,臉上頑皮的笑容一下子扁了下去。

“可不可以不學……”佛貍垂下頭小心翼翼的問道。

“你阿兄也是我教的,”賀霖整理了一下自己默寫出來的紙卷,“他可從來沒有說過不學。”說着她伸手輕輕在孩童頭上敲了一記。

“從姊,阿兄甚麽時候回來啊。”抱着頭,佛貍擡頭問道。

賀霖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她才說道,“我也不知道。”

誰能預料到這一次要打多久?鬧事的胡人一茬一茬的,簡直和割韭菜一樣。什麽時候真的能安定下來誰也不知道。

看着兩個因為挨了訓斥而變得有些沮喪的小男孩,“要是能把這幾日學過的字都寫好,過幾日姊姊帶你們出去打獵。”

“真的?”兩個孩子立刻眼睛亮了起來。

“嗯。”賀霖點頭,不過她出去的話,得選好地方,畢竟誰知道會發生什麽。

聽到這樣的回答,次奴和佛貍笑得連牙根都快露出來了。

**

從晉陽到邺城,路途不遠但也不近,其中要繞過一些山道,步六孤榮故意隐藏實力,自己帶着七千人前去和邺城城門外的主力面對面交鋒,大戰前德爾前,有軍士大聲宣布此次關于軍功賞罰的軍令。

事關自己能夠得到多少,一時間所有人的耳朵都豎起來。

“丞相有令,此次一戰,軍功大小不按人頭計數!”

此話才落,頓時一片嘩然,以人頭多少來算軍功的大小,這是從先秦開始就流傳下來的規矩。

李桓坐在火堆邊,他神情冷漠,好似對那些話沒有半點興趣。

“那要怎麽算啊!”終于有人嚷嚷了出來。

這一下,那些軍士們也着急的問,不以俘獲的人頭來計功,那按照什麽來算?

“此次乃是按照大勝來算!”宣令的那個軍士話語才落,一群人都僵住了。

“拿去喝幾口。”李诨出來便是見着李桓坐在篝火旁,他将手裏的酒囊給了李桓。

“兄兄。”李桓應了一聲,接過來擰開喝了幾口。酒并不是什麽好酒,帶着些微的酸。

“在這裏別老是一個人呆着,”李诨說道,“和那些人多說說話,在這裏,哪怕是一道軍令都能讓你學到很多。”

“是的,兄兄。”李桓點了點頭。

“打仗靠的并不是手裏有刀,你看看丞相是怎麽做的。”李诨拍了拍兒子略顯單薄的肩膀。

有些事情他口頭說了也沒多大用,不如讓長子自己去體會一把。

**

賀霖從家裏的馬廄裏牽出兩匹馬來,自從她姑父混開了點後,連帶着賀內幹也好了不少,家裏買的起奴婢,還弄個馬廄來養馬,換了以前還真的是天方夜譚一樣的。

她給兩個孩子帶了帷帽,帷帽在此時是男子戴用的,本意是遮擋住風沙。她自己也戴了一頂,頭發梳成一條辮子垂在身後,戴上帷帽之後只要不露出面容,看起來就像一個少年。

家裏奴婢不多,加上崔氏身體不是很好,她就帶了一個蒼頭,提溜着倆孩子去郊外。

說是打獵,她也真的帶來匕首和弓箭,但是對于兩個連弓都拉不開的孩子來說,與其是打獵,還不如是放風跑出來野。

兩個淘氣包一會兒追兔子,一會兒打蝴蝶,蒼頭跟在他們身後跑的氣喘籲籲的。

賀霖在馬上看了一會,覺得這兩孩子不會熊的跳河裏之後,才放心的自己驅馬去看一看景色,她腿旁系着箭袋,背上背着弓。她會射箭,只要不是近身,真的有危險,她也能應付一二。

今日天氣很好,風和日麗,偶爾見得草叢中有兔子等動物出沒,她撩開帷帽垂下來的布,将箭搭在弓上,這簡直是她的反射性動作了,見着兔子忍不住獵幾只回去填肚子。

箭镞對準了草叢中的那一抹白,雙眸微微眯起,手指一放,箭咻一聲離開箭弦沖向那抹白色。

“咔嚓!”沒有預料中的刺中獵物,一聲斷裂聲傳來。

賀霖帶着些許疑惑轉過頭去,馬蹄踩踏在地上的嗒嗒聲傳來,一名戴冠少年出現在她對面。

少年膚色茭白如同泠泠月色,面如冠玉,一頭青絲不如晉陽中常見到的鮮卑人等胡人那般梳成滿頭的小辮子,而是梳攏起來戴冠插簪。

那少年騎在馬上,一手持弓一手持缰,他望見對面賀霖,賀霖帷帽已經被撩起。

他微微歪了歪頭,狹長的鳳眸裏平靜似水,“漢人?”

作者有話要說:這算不算是男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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