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流量帶來的紅利遠不止精裝單人宿舍這麽簡單,胡楊咽了口唾沫,跟着羅清華小步走入自己的衣帽間。他這套房子裏的東西全是羅清華一手整理布置的,這些衣服裝飾也是周白陶撥款讓羅清華給胡楊添的。胡楊感覺自己像是劉姥姥進大觀園,這兒摸一摸,那兒瞧一瞧,拿了個漁夫帽起來也不知道該不該往自己頭上扣。
“姐,我之前那些衣裳你擱哪兒了?”胡楊在全身鏡前左右晃,帽檐上綴的銀鏈子也小幅度地擺動,叮叮在胡楊耳旁一直響,“從小日本兒回來這兩天我都沒好好逛這屋,啥時候也讓我休個假呗。”
“我沒有改你行程的權限哦。”羅清華踮腳摘下胡楊頭上的帽子,取下一套搭配好的衣服笑着塞進胡楊手裏,“你準備一下咯,一個小時之後我在樓下接你……對了,你原來那些東西都在箱子裏,客廳沙發下面那個小箱子就是。”
“行,我等會兒找你。”
“出門塗個面霜,盥洗室鏡子後面櫃子第三格。”
“……我能再問個問題嗎?”
胡楊在這間屋子裏還是會感到局促,他聳着肩膀低頭看向羅清華:“我之前那個助理呢?她現在……我沒覺着你工作不行,姐,就是有點兒不習慣,我沒想開除她。”
羅清華腳步一頓,她搖頭說:“這不是我負責的範圍,我也是頭一回在蘋果娛樂工作,對以前的人事安排不熟悉。至于我的工作能力我很有信心,你可以相信我。如果我有什麽讓你覺得不舒服的地方你可以直說,拿錢辦事,解決大家的煩惱嘛。”
“好好好,沒什麽不好的,挺好,都挺好。”胡楊抽着嘴角尬笑,彎腰把羅清華從宿舍裏請了出去。
茶幾上的香薰散發着清淡的白桃香,胡楊衣服套了一半,大跨步走到沙發處坐下抽煙。他拿出玻璃瓶內的香薰棒,含着一口煙吹進玻璃瓶裏,那股混合的氣味兒嗆得他險些沒拿穩瓶子。胡楊癱在沙發上面發呆,他總覺得這套房子裝的太滿了:滿當當的衣櫃,堆滿化妝護膚品的洗漱臺,連廚房裏的碗櫃都放了四五套餐具。這幾天拍攝廣告,對方贈送的那一堆樣品和套裝還堆在門口的紙箱裏;周白陶發來的劇本和行程安排整齊堆疊在茶幾上,胡楊還沒來得及去翻。忙碌,有精力的每一秒都暴露在鏡頭前,榨出來血和汗打造了這個房間,但這個房間連人味兒都沒有。
“低頭,對!靠在窗邊半側面,好好好,光很好,換!”
“胡楊來這邊補妝,臺本确認一下,拍完下一組接采訪。”
“把花拿過來,頭發弄亂,領口……紋身用遮瑕蓋住!”
化妝棉落在胡楊鎖骨下有些發癢,他努力憋着沒笑,想醞釀一下采訪的情緒。可這人一看到鏡子裏自己那片白的發亮的胸口,腦子裏就想起第一次拍攝短視頻那會兒的貼紙。胡楊瞄了眼化妝師,小聲問:“你們不是用貼紙遮嗎?”
“那種很疼的呀,誰舍得給你這種小帥哥的胸口上貼紙,面積又不大。”化妝師挂着笑,給那塊兒皮膚補了層粉底,“我可不想被你的粉絲罵說虐待藝人哦,好了,去采訪吧胡楊哥。”
“折壽了我要,叫胡楊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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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計較什麽,以後還期待合作呢。”
不習慣,不自在,胡楊感覺胸口糊了塊兒水泥,坐墊上的細毛全變了針,一根根栽進肉裏,偏偏他還得笑着望向主持人背稿子。這些稿子主筆也是羅清華,周白陶說是怕了胡楊這張亂說話的嘴,每個問題都準備了标準答案。比如主持人問起胡楊喜歡什麽樣兒的姑娘,他硬着頭皮說:“沒想好,多半是溫柔可愛的。”誰他媽喜歡姑娘。
主持人點點頭接着問:“你進入這個圈子的契機是什麽?”
胡楊像個機器人一樣往外吐答案:“以前看電視劇覺得裏面的人很帥,然後初高中接觸過韓國的圈子,很喜歡跳舞,然後就下定決心要來北京追求自己的夢想。”
假的可以,真正答案應該是胡楊在北京窮到只能去餐館端盤子的度日的時候,有個鬼鬼祟祟的大哥一把拽住了胡楊的手:“小弟,你想當偶像嗎?不要求你會唱歌跳舞,星期天來面試就行,包吃包住。”
主持人為胡楊的回答淡淡鼓掌,趁機還說了一堆關于追求夢想的話,強行點題。她理了理自己的發髻,清了清嗓子笑着說:“哎呀,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兒唠叨?”
“沒有,挺好的。”
“有沒有想起你媽媽?來這邊追求夢想,家裏人怎麽看呢?”
這個問題沒有出現在那張答題紙上,它沒有标準答案。胡楊臉上的笑意逐漸減退,他僵硬地擰過脖子,羅清華還是那副淡然的樣子,甚至以動作示意他趕快回答。他深吸一口氣,突然沖着主持人大聲喊:“胡楊,媽媽愛你——!無論你做什麽決定媽媽都支持你!趕快和你的垃圾公司解約吧!媽媽買鴨腳給你啃!以後別吃路邊攤了!”
主持人被他吼得一哽,胡楊卸了力癱坐在沙發上,終于開懷大笑起來:“你出門兒聽聽呗,工作室外邊兒那群媽媽估計特別樂意答您這問題,別說現在想起來……我每晚上睡覺之前都在想,這幫大姑娘怎麽這麽喜歡當別人的媽!”
“哦,對了,之前那個問題咱們改改答案成嗎?”胡楊拿過主持人手裏的本子,找場記要了支筆,迅速把溫柔可愛四個字劃成了一個漆黑的疤。他一筆一劃用力在紙上寫,邊寫邊沖着攝像大哥笑:“套話咱們就不說了,大家都掏掏心窩子說,我就喜歡那種飒的,有個性有想法的,比如主持人姐姐這種就不錯,特別會發揮想象力。”
拍攝完胡楊就溜進車裏裝死,車還沒在蘋果娛樂地下停車場停穩,周白陶的電話就快把胡楊手機給炸翻了。先前胡楊看到了羅清華給周白陶發消息,現在這種狀況也是意料之中,他迎上羅清華質疑的眼神,點了根煙探出車窗外低笑:“怎麽不走正門兒啊?敢情你們現在都喜歡走後門?”
“我覺得老板你今天采訪問題沒處理好。”羅清華搶過胡楊手上的煙,“周哥确認了所有問題,這個是附加類,他肯定了你都能答,而且這是留給你發揮的空間,正好……”
“你別抽啊,我可不想和你親。”胡楊長伸手奪回那根煙,直接在手上壓滅,“挺好的嘛,附加問題,反正我看的東西裏可都沒有……打印機沒墨了就從他心口擠點兒啊,從你臉上刮一點也行是吧。”
“我對老板你沒有什麽看法,那根本就不是不能答的問題!”
“行呗,那你想怎麽說?你挺像我媽的,尤其是眼睛底下那兩道能夾死蒼蠅的褶子特別像她,泛着一股歲月沉澱的成熟感?還是說你這嗓門兒特別像東北老娘們兒裝模作樣撒嬌耍潑,找她姘頭死乞白賴要買包?”
“胡楊?”羅清華呆在原地,“你到底……為什麽不能回答?這是個機會,你的粉絲可以通過這種雜志專訪更了解你,這樣才像個活生生的人。”
“因為我沒見過我媽,你信嗎?”胡楊一腳踹在座椅上,“沒媽我就不配當人了?我就得拿着這玩意兒一直說?還擱鏡頭面前說?說咱家阿毛死了,都怪我讓他出去剝豆子,現世祥林嫂,靠傻逼賣慘出名的小胡楊兒?得了吧。”
“誰稀罕那點兒同情?”胡楊往地上啐了一口,“算了我滾去挨罵咯,你記得把飯吃了,中午那盒飯你只動了兩筷子,小心以後被人給擠飛了。”
活生生的人,這種說法有點好笑。胡楊靠在電梯裏哼歌,腦海裏一直循環播放潘雨櫻在高原上對他那句沒人喜歡真正的她。有人連喜歡真正的自己都做不到,誰還敢去喜歡“真正的”偶像?本來就是個畫皮職業,非要搞得跟真的似的,但一掏出點兒真東西,不是被人罵就是被人笑。
沒等他走到周白陶辦公室,胡楊就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謝應蹲在安全通道門邊兒抽煙,見胡楊走過來連忙起身向他招了招手。謝應不等胡楊說話,擺出一副做賊的情态,把人拽進安全通道那陰影裏讓他別出聲:“啧,你那小助理,拱火挺行,還好老子能屈能伸。”
“怪不得你彎了。”
“別貧啊,我告訴你,一會兒把你推出去,讓周老師把你生撕咯。”
“……我就是上來被撕的。”
“跳舞不行還想當貝斯手呢,走,喝酒,別理他們。”
于是謝應拽着胡楊從樓梯一路狂跑,沖到一層時胡楊感覺自己魂兒飛了一半。他手忙腳亂接住謝應甩過來的機車帽,後座還沒捂熱,車都已經從公司後邊兒飚出去好遠。那大風呼呼往嘴裏灌,胡楊說個話都怕自己臉變形:“真酷啊哥!你拐帶藝人不怕被踹啊!”
“你又不是未成年,哄哄不就得了,咱們東北老爺們兒……”
“哄老婆掏錢包下跪一流!”
“呸,活兒全國第一好。”
一塊荒田,兩瓶二鍋頭,三個收工回去的農民大伯狐疑地看着田埂上喝酒的倆傻逼。謝應摘了機車帽一個勁兒甩頭,他咬開瓶蓋吐在腳邊,仰頭牛飲小半瓶才喊了一聲爽:“聽周老師說你犯渾?又沒按他要求做事?”
“哪兒敢啊,那叫說話的技術。”
“那您多久去領個放屁藝術家獎?”
“喝酒吧,等兩個小時周白陶氣就消了。”謝應撞了一下胡楊手裏的酒瓶子,他眯着眼睛看向越來越昏沉的天幕,呼出一口濃烈的酒氣,“他不會同情任何人的遭遇,更別說體諒。你不要迎着火頭往上撞,沒那個必要。躲開,等他不上頭了,你就按照你之前那種糊弄人的法子說,混混也就過了。”
謝應淡淡地看了沉默的胡楊一眼:“但是銀裴秋不一樣。”
胡楊學着謝應那副喝酒的樣子,一灌就噴了一半兒,鼻腔裏還火辣辣地疼。謝應看得好笑,揉了把胡楊的頭,順帶拍了拍他的背:“不一樣啊,藝術工作者和一個商人哪兒能一樣呢?你說是吧,小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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