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三百天,銀裴秋他爸都泡女演員堆裏。先給那群小丫頭讨論演技,講講文學,瞧着浪的野的第二天就滾床上去了。自己亂歸亂,心裏總希望自家兒子找個好的。也不知道該說是業障輪回還是因果報應,銀裴秋對他爸介紹的姑娘愣是半點興趣都提不起來。

難得銀裴秋看了照片心情不錯,原先覺得難吃的奶汁鳕魚羹也能入口了。他連人姑娘介紹自己都沒聽完,舀三勺含嘴裏只顧着翻手機。謝應看了兩眼姑娘,心裏還尋思挺可憐的,結果龍蝦一上就啥玩意兒都給忘了。只剩下一個準備看好戲的周白陶,有一搭沒一搭應着這小姑娘說的話:“姓金啊?合着銀先生準備搞個金銀花兒呗?”

“看起來銀導演工作比較忙。”金柳月挑了挑眉看向周白陶,她生得不算差,淡眉大眼也算是有股中式風情。她嘆口氣笑着撥弄盤子裏的蘆筍,看到謝應那吃相噗呲一笑:“銀導演的朋友也很有趣。”

周白陶撕下半塊面包在謝應盤子裏沾了沾:“也是,有的人來這種餐廳就吃個格調,還是小謝比較有意思,真的在乎什麽東西比較好吃。”

話尾還沒落,謝應咔吧就掰了個大鉗子讨好似的擺到周白陶盤子裏。金柳月正尴尬,銀裴秋一聲猛咳,嘴裏沒含住的白沫子差點噴到她手上。周白陶餘光瞥見那屏幕上的肉色,翻着白眼遞了張紙給面色不善的金柳月,小聲說了句埋汰。

“你還真會噴,嘿嘿。”謝應擺明一副不想活的樣子,一出餐廳門就摸了根煙點上,“話都沒說兩句,一口白沫把人姑娘給氣走了。”

“沒格調,高檔餐廳看裸照。”周白陶斜眼,看着銀裴秋有氣發不出他就想大笑,“胡楊還真是有一套。”

“滾你媽的。”銀裴秋氣笑了,他鑽進車裏遲遲沒有插鑰匙,手背試了試額頭也沒發燙,估計是餐廳那氣氛太憋悶了還有點暈。到現在銀裴秋胸口這塊兒還是毛毛地癢,他舔了口帶苦味的煙蒂,低低笑了聲給胡楊發了句:“早點睡。”

今天這種場面每年至少兩三回,他家老頭子多半也知道銀裴秋沒興趣,打從心底裏就是想膈應自己兒子。每回看在親媽規勸的面子上銀裴秋不能拒絕,姑娘又是無辜的,不能對人惡語相向,一看就是折磨。胡楊這照片發得巧,巧到銀裴秋都懷疑周白陶在暗中指導。他開車回去的路上沒斂住笑意,到家還看了手機半天,抓了把後腦勺回了句不鹹不淡的晚安。

隔天晚上周白陶通知銀裴秋看看那段兒vlog,他坐書房裏滾着鼠标,越看越來氣,一個電話打到周白陶那裏就開始罵:“你們公司的剪輯腦子裏裝的都是豆渣?老子給你發了那麽多素材你就剪出來這種破爛玩意兒?膈應誰?大臉子怼鏡頭……臉臉臉!全是臉!我他媽看這個破幾把片子,連你媽胡楊是個什麽人都看不出來!”

“關我屁事?”周白陶狠踹一腳辦公桌,“這他媽是廣告又不是你的藝術創作!老子不給粉絲看他的臉我賣什麽?收起你那套傻逼理想主義,蘋果娛樂沒錢拿給你搞藝術!”

銀裴秋氣得直接掐了電話,他不屑地看着屏幕上那段視頻,抄起手機又打了個電話。電話愣是響了十幾聲才通,銀裴秋拿着煙在書房裏來回踱步,剛想開口說話又看到書櫃門上映出自己那兇神惡煞的表情,不由得揉了揉眉心:“你怎麽才接?”

“可不得現在接嗎哥哥?我這錄着節目剛弄完,正準備上街喝茶顏悅色呢。”胡楊一手捏着鼻尖,一手拽着羅清華的後領,肩膀夾着電話在長沙夜市的人流裏穿梭。他小聲賊笑,彈了個舌頭才說:“聽說北京開那家是假的,我非得喝喝這真的有啥不一樣!你咋還不睡呢?咱節目的正式版你也要出鏡的吧?”

“這有什麽關系?”

“男人嘛,早點睡,皮膚不會衰老得那麽快。”

“……你不是也沒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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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19诶好哥哥,年輕人不能玩玩兒啊!”

說到十九歲,胡楊明顯頓了頓,這滿大街不少都是大學生,有的拉着情侶自拍,不少小姑娘蹲在臭豆腐攤兒前等着出鍋。他自己沒讀過什麽書,放空耳朵聽着那些人談論教授有多變态,心裏是說不出的羨慕:“哥,你十九歲在幹嘛呀?”

銀裴秋翻開寫了一半的本子,咬着煙含糊地說:“讀書呗,我還能幹什麽?當偶像?”

“小哥把你們店裏推薦的都給我來一杯,幽蘭拿鐵現在喝!”電話那頭胡楊正在點單,他支使羅清華付錢,自個兒捧着手機縮進角落裏說,“別介啊,你當偶像肯定能紅……比我紅。我就是想,啧,想什麽呢,想我沒怎麽讀書,是頭驢,那群丫頭片子會不會覺得特別幻滅?我總覺得讀過書就是好,什麽都知道,我呢,就不太行。”

“在節目裏受委屈了?”銀裴秋吐了口煙,敲敲桌面說,“德性!”

“沒,誰想不開碾我這小咖呀。”胡楊舔了舔幽蘭拿鐵上面的奶泡,蓋上帽檐兒跟羅清華往外走,“就有個游戲環節,猜燈謎那種,主持人cue我兩回,我一個也答不上。”

綜藝感這種東西,有的人靠得是學識修養堆砌起來的幽默感,而胡楊覺得自己說不定特別低級,只會插科打诨,對對子也不會,成語也說不出幾個。站那臺子上,他還是那個鑲邊兒位,無論主持人怎麽cue,他想破頭也不知道那串古文到底绉的是個什麽玩意兒。走回賓館這截兒路不長,銀裴秋沒說話,胡楊也不想挂,他倆就聽着彼此的呼吸聲,一時間竟然也沒覺得有哪裏不對。

“哥,我給你道個歉行不?”最後還是胡楊先開嗓,他舉起奶茶杯子一口幹了一半兒,輕輕打個飽嗝才帶點兒忸怩地說,“就咱們日本那事兒啊,我不是存心膈應你……你是藝術家,我就是個十八線小藝人,沒學過表演,啥技巧不知道,到時候我把你本子糟踐了,你晚節不保怎麽辦啊?”

“喝奶茶不會長胖?”銀裴秋沒直接回答,“……節目,你還來吧?下回可是在防城港,脫光衣服你得下水,注意身材管理啊。”

“我知道。”

“……不好意思,之前我就是急了。”

九年做不出像樣兒的東西,論誰的神經都要變得敏感。那時候火氣一上頭,胡楊梗着脖子裝大鵝,銀裴秋就非得争個勝負,結果咬得一嘴血,倆都輸了。他記起胡楊那時候的眼淚花,垂頭推開手邊兒的本子,心想這孩子是不是偷偷自己一個人躲在賓館哭。腦子裏蹦不出什麽安慰人的話,銀裴秋只有就地取材:“你那什麽……紅衣服,挺好。”

“我覺得特別風塵。”胡楊捂着肚子沒心沒肺地大笑,“我跟你說,我小時候常看見這種衣裳的大嬸兒,那水蛇腰扭得……擱發廊外邊兒攬客,好幾回都差點兒把我陳叔拉進去了,我那時候還小,一直不知道他為什麽老帶我走那條道兒。”

“那你現在知道了?”

“因為紅色好看嘛。”

“不是女人好看?”

“你可真缺德啊哥哥。”

“風塵美,也是一種美。”銀裴秋握住手機,拿起手邊的書簽,托在眼前輕晃,“在我這裏,美麗的源頭并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可能有些人會批駁三級片或者血腥暴力一類的片子,但是有的時候粗俗其實才是人類的常态……舉個例子,你見過不拉屎的人嗎?”

“我以為你跟咱談藝術,你咋還屎尿屁呢?”胡楊笑呵呵地摳着衣服上貼那水鑽,“就是說……在你眼裏,我這樣也可以呗?”

“但我覺得想讀書也沒錯,你還小。”

“念書啊,我是真心沒怎麽讀過書。”

高中段本來就不是義務教育,修女和陳叔的錢也不是大風刮過來的。胡楊還記得自己剛進高一,最喜歡的一件事兒就是大冬天在暖氣片上炕饅頭片兒吃。什麽天文地理,細胞來元素去,他是一個詞兒都聽不進去。其他時候呢,也就跟人打打架,吹吹牛逼,說自己個兒以後肯定特別有出息。

“你為什麽不讀?”

“……打人,退學了。”

“虎逼。”

“畢竟我是有媽生沒媽養的崽種嘛。”

退學那檔子事胡楊不急,羅莎急得不行。老修女說什麽也要讓胡楊繼續讀書,可那時候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張口就說自己是個同性戀。老修女臉氣得一陣紅一陣白,眼淚撲棱往下掉,他心裏還慶幸這不是冬天,沒結冰渣子。也不知道是誰說北京好來錢,胡楊揣了三百塊,帶着羅莎的口琴就跑火車站上了北京。

一直想賺錢,想出人頭地,想吃口熱飯,到後來零零散散彙了些錢回去,又被原數奉還。胡楊聲音裏帶了點兒哽咽,大男孩兒坐在窗戶前面,死死盯着高樓的塔尖兒憋着一口氣不敢掉眼淚:“哥,你說你不了解我,其實我也不懂我自己……就,身世吧,也不清楚,性格吧也就個破爛兒樣,撐死了這張臉可圈可點,也就這張臉還看得過眼。人不了解還有點神秘性,能猜猜,要是全給你說了,我不就跟個傻逼似的,光屁股蛋子擱你眼前瞎跑嗎?”

“偶像可以有點隐私,我原諒你了。”銀裴秋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誰年輕的時候沒幹過畜生事兒。”

你還年輕,可以彌補。他沒把這句話說出來,很多時候他都覺得自己還很年輕,九年了,還是什麽東西都沒能彌補。給個希望就得為那句話負責,銀裴秋自己都沒成功,他擔不起安慰胡楊這擔子。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胡楊負責耍寶逗趣兒,銀裴秋不時笑一下,腦子裏那些因為相親帶來的不快也散去不少。

明明覺得聊天速度很快,在和胡楊搭腔的時候,銀裴秋卻覺得時間逐漸慢了下來。他閉上眼不一會兒就睡着了,胡楊就像一塊兒原始的林地,裏面有個裝着澄清泉水的小湖。那水也是溫熱的,哪怕上頭有些浮萍,水面下邊兒有些小魚苗,也是沒什麽公害的。

“睡着啦?”胡楊恨不得把臉塞進手機屏裏,他好一會兒才笑着親了親手機屏幕,“怪沒意思的,我還想說我想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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