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活得無憂無慮的人怎麽去演一個苦情角色呢?現代通訊也方便,就算銀裴秋上沙漠裏拍戲胡楊也能找個衛星電話跟人見到面。進組前三天都沒胡楊的戲份,他就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邊上,跟群演擠一塊兒邊嗑瓜子邊看大明星演戲。
男主言擎定的是模特出身的演員陳铎,個子185還往上走,劇裏言擎的青梅竹馬——女一岳望舒,定的是個新人小花金柳月。兩人站在北新橋鎮海寺博物館面前,藍花楹枝條微垂,好一幅人比花嬌的畫卷。這一場就有舒明池的戲份了,那天羅清華把本子擱在舒明池桌上,胡楊不知道他收沒收,現在就跟個等孩子期中成績的媽,心裏是又煩又亂。
“小胡啊,沒你的戲還來?”張媽演的是鎮海寺掃地大媽,她從兜裏掏了倆橘子,胡楊一個自己一個,“貢品呢,吃一個!這孩子太勤奮了!”
“沒有,我來了劇組就得給我發盒飯!比我公司那嬸兒煮的好吃多了!”胡楊塞了兩瓣進嘴,酸的牙齒都快掉了,“嘶!姐姐給我喝口水!忒酸!”
“哈哈哈這孩子還沒長大呢!”
“我孫子也十九歲,要能長你這麽好看就好了。”
“哎,趕緊結束,我回家煮飯了。”
“在這兒吃啊,大明星都說好吃呢!”
“卡!”正當群演們聊得火熱,江行雲那邊兒就吼了一聲。這人今天穿了件T恤,熱得前後都是水痕,火氣自然也比空調房裏重了不少:“陳铎!我讓你演個慵懶的,你是蟲子嗎在地上爬啊?還有你,金柳月,那麽好一張臉,你就讓樹幹擋着?會不會站位?”
“又罵人啊。”從早拍到中午也沒個滿意的鏡頭,胡楊耳朵都被江行雲罵人磨出了繭子。他掏掏耳朵縮回大爺大媽旁邊兒,領了盒飯蹲在一處吃:“這導演看着脾氣挺好啊,這麽能罵人?”
“他走路姿勢不對。”一旁的孫大爺緩緩開口,他盯了胡楊盒子裏的雞腿好幾眼,直到胡楊腆着臉夾過去,那大爺才幽幽開口,“懶,那是一種氣質!不是垮着肩膀,慢悠悠地晃!看你這雞腿的份兒上讓老爺子給你說說,踩地縫兒會嗎?”
“我小時候常踩!踩到地磚縫才能走,踩裏面就被雷炸死,這有什麽可懶的?”
“你想啊,懶了,我又不能找點事情做,不能亂走,這兒摸摸那兒看看不是我的性格……那我不如踩踩地縫兒,又輕松,又省力,還不用多走幾步!”
“牛啊爺爺!還吃嗎?我還有肉絲!”
“你別聽老孫頭亂說,”張媽眼見胡楊就要把韭黃肉絲撥進孫大爺碗裏,慌忙拍掉胡楊的手。她沖孫大爺揶揄一笑,對上胡楊又頗為慈祥:“這老家夥!年輕的時候就想去文工團!個子太矮沒聘上,當了一輩子群演咯!”
孫大爺冷冷吭了聲氣兒:“這些小輩!算什麽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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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導也這麽說,”胡楊撓撓頭,眼睛直往片場那邊兒瞄,“大爺覺着誰才是好演員啊?”
“老銀導還是小銀導?”孫大爺嘆了口氣,“銀建?”
胡楊差點兒一口飯噴出老遠:“銀裴秋他爸叫銀建?咳咳咳……這名字起得好啊!建嘛,建設祖國!建功立業!”
“哼,髒逼,又淫又賤。”
“你老消消氣,消消氣!”
聽別人罵自己老丈人,把老岳丈那點兒情史全抖幹淨,胡楊是想笑不敢笑,想給銀裴秋找點兒面子自己又不占理。一到下午他就打瞌睡,頭點得像周公釣魚,好容易釣上一條大魚,這杆一拉,扯出一條長着魚尾巴的銀裴秋:“我媽呀!”
江行雲見胡楊直接從板凳上摔了下去,看了看自己的手:“我手勁兒這麽大了?”
“沒!我下盤不穩!”胡楊拍拍屁股麻溜站起來,腿一酸差點兒跌下去,“嗨,沒啥,導演我就是一個蹭盒飯的,您別趕我走啊……”
銀裴秋是不是腦子有病?江行雲表情頗為複雜,他皺眉拿起劇本塞進胡楊手裏,一巴掌又給人拍了個踉跄:“別睡了,到你戲了,趕緊去換衣服。”
“好好好……到我?我不是三天之後才拍第一場嗎江導?”
“不想?”
“我馬上去!”
聽化妝師說了好一通胡楊才知道出了什麽事兒,他這一睡睡了三個小時,期間舒明池被江行雲從頭到腳那是罵幹淨了。那貢品橘子本來就酸,小說裏寫的橘子甜,江行雲就讓演員非得演出吃甜的那種感覺。胡楊聽得渾身僵硬,努力在腦子裏回憶自己有沒有吃東西的戲:“然後呢?怎麽就到我了?”
“吃太多吐酸水了,”化妝師給胡楊補了點兒陰影,“正好咱們在鎮海寺,天又快下雨了,正好先把你那段兒沒臺詞的戲拍了。”
“……吃了多少?”
“二十多個吧,砂糖橘。”
莫承錦這人體寒,大夏天的戲服都是棉質長袖。胡楊換好衣服走出門沒多久,背後就多了一塊兒汗漬。見着這幅樣子江行雲頓時就不滿了,他叫來助理打了個電話:“肖華,改個本子,把莫承錦雨戲裏的傘給我删了……行嗎?”
少一個道具,就少一個細節表現方式。沒等胡楊仔細想明白,天上的雨就不留情面地掉了下來。上午還開得絢爛的藍花楹比暴雨打了一地,天陰沉沉的,倒是符合黃昏大雨這個設定。胡楊心一橫先跑進了雨裏,莫承錦走了很遠的路,如果這個暴雨沒把身上澆透,自然拍不出那種真實感。
一路上看着水中倒影,從望京追到鎮海寺,要肅清山東黑蛟事件叛逃的兩個士兵,這一路上莫承錦在想什麽呢?我一定要殺死這兩個叛徒?那他為什麽不打個車?開車追多快啊?
江行雲挂斷電話便看到胡楊在雨裏低頭沉思,他挑眉示意場記把胡楊叫過來:“肖華跟你說了要怎麽走嗎?”
胡楊甩頭灑了江行雲一臉水:“沒有。”
“……行,”江行雲扯起袖子擦了把臉,他也沒生氣,嘆口氣才說,“獨角戲不好演,雨戲更是。體寒還要淋雨,那是發瘋,但是他不在意,你明白我說的感覺嗎?”
“我能說自己的看法嗎?”
“你先別甩頭行嗎?”
梁湛山和岳望舒是《乍見之歡》中結局最慘烈的兩個人,梁湛山是個孤兒,但出身于天狗一族;岳望舒是妖監會七大家族中岳氏的大小姐,世代看護着鎮海寺內的鎖龍井,以寶物“月燈”鎮壓井底古龍的戾氣。天狗食月,當梁湛山骨子裏的嗜血爆發,月燈取代圓月之輝時,兩人必将自相殘殺。
十九年前,林放一行人執行的任務就是屠戮天狗一族,莫承錦原先重傷未愈,只能待在駐地等待林放歸來,但林放那一次出去就再也沒能回來。十九年時間足夠莫承錦查清當年整隊精英全軍覆沒的理由:十九年前的岳家七小姐——也就是岳望舒的小姑,她倒戈了。那個天真的女人繼承了月燈,卻認為天狗一族何其無辜。
大概是宿命安排,新一代的月燈繼承人岳望舒,又在同樣的雨夜裏與逃亡的天狗重逢。
“妖監會出動了十個清理人,誰抓到都無所謂吧,而且……莫承錦并不會為害死自己愛人的組織賣命。”胡楊回憶情節,不自覺地揉着手腕,“我覺得他就是看到下雨出來走走,坐在家裏看照片也挺無聊,厭煩了。正好通過水看到梁湛山,就是……輕松,他在玩兒,遛彎兒那種感覺,等看到鎮海寺他才反應過來自己走到哪裏了,那種感覺。”
正因為不在乎,所以不關注。妖監會沒人知道梁湛山的身份,都到後期才發覺天狗一族沒被殺完,還留了個遺孤。胡楊咳了幾聲才接着說:“一開始他不知道,所以沒有那麽恨,岳望舒不也是清理人嗎?他就看看,看看就走。”
電視劇裏就這點兒好,愛恨都是有理由的,好琢磨,人人都是帶腦子的。不像網上,随處都是沒緣由的惱恨和惡毒。冷雨澆在胡楊身上,他低頭避開雨水,盯着腳下的水泊,追逐着一瞬間的光影往前走。
莫承錦是一個被過去束縛住的人,羅清華也分析過,這種人的性格如是,所以肢體動作不會特別自由。他一定是在寒夜裏走得搖搖晃晃,偶爾閉上眼休息一下,腳步又輕又慢,不肯驚了旁邊的水窪。
在同樣的雨夜裏他失去了林放,當看到仇人家族鎮守的鎮海寺,莫承錦冷笑一聲,垂頭笑得無力。以一己之力無法扳倒仇家為愛人報仇,如今追逐的獵物也落入仇人之手。可是莫承錦也不太惱恨,因為他可以複活林放了。那個看向鎮海寺的眼神必是冷淡,張嘴不發聲,只是在嘴裏回味這三個字:鎮海寺,鎮海寺。
“卡!一條過,不錯啊!”
“阿嚏!”一個噴嚏生生把胡楊從劇情裏崩了出來,他揉着鼻頭沖回片場,笑着接了場記遞來的熱水,“江導江導!我可以歇了阿嚏!可以歇了嗎?我聞見今天盒飯裏有魚了!”
“……多給他兩盒。”誇人的話江行雲都想好了,愣是被胡楊這滋滋往外冒的傻氣堵了回去,“你小子還挺會演啊?多吃點兒,免得有人怪我虐待你。”
“其實也就那樣兒,嘿嘿!”胡楊見到盒飯眼裏就放光,整整一條鲫魚蓋在飯上,怎麽聞都香。他匆忙接過來扒了兩口,還沒咽完就開始說:“我有演不好的,江導你把誇我的話存着呗,到時候少罵我一點兒成不?”
“說,給你講。”
“我演不出來深愛一個人的感覺。”
他知道失去是什麽,他也知道喜歡是什麽感覺,但是深愛是什麽?愛是什麽?胡楊講不出來,也演不下去。熱飯好吃,如果沒有熱的,那就吃冷的,沒有飯還可以吃面。這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是不可替代的,所以胡楊無論如何也表演不出莫承錦對于林放那些壓抑且執着的感情。
“愛是什麽啊?導演。”他端着飯碗等回答。
江行雲翻了個白眼:“滾回去問那誰。”
說問就問呗,胡楊幾口吃了盒飯,留下一盒擱包裏才去廁所換衣服。他縮在隔間低頭想了好一會兒文案,最後還是按下一連串號碼,攥着腳趾等銀裴秋接通。那頭銀裴秋剛到恩施,《荒野的呼吸》要到神農架附近拍攝,他剛端了碗熱湯還沒來得及喝,胡楊的聲音就從電話裏傳了過來:“好哥哥!”
“我吃飯呢。”銀裴秋瞪了謝應一眼,端起湯碗喝了一口,“說。”
“你吃啥呢?”
“喝湯。”
“那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做愛?”
“咳,咳咳咳咳!滾你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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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